鄉(xiāng)下氣味

劉　云

劉 云

一九六三年生人，大學中文系、魯院青作班、陜西財院研究生班畢業(yè)，陜西作協(xié)會員，從政之余堅持寫作，已在全國各類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經(jīng)濟理論文章百萬余字，出版有個人文集，現(xiàn)為陜西省寧陜縣人民政府副縣長。

一

鄉(xiāng)下的尿騷味是吸引我們?；丶铱纯吹淖詈美碛?。沒有人說出心底的這最后一點秘密了：為什么要一次次地逃離城市，回到已經(jīng)很遙遠了的鄉(xiāng)下？不僅僅是母親那地道的手工飯菜，不僅僅是莊稼地里那強烈的土腥味，不僅僅是老父親嗆人的葉子煙，也不僅僅是鄰家小妹窗前貼了整整一年了的雙蝴蝶窗花花。就是尿騷味，那從村頭彌漫到村尾的，從院場彌漫到地頭的，從豬舍彌漫到窗前的，從中年的矜持到鄉(xiāng)下野小子對著日頭猛滋著的一大泡熱尿呵！

回家的日子很閑?；蛘邼撘庾R中把自己裝得很閑。穿著隨常的衣服，有時大開著懷，背著手在村子里走來走去，也喜歡到田地里轉(zhuǎn)，看見雞狗們在野外撒歡，有時站在那里，一呆就是半天，像在思考國家大事。有時心情好，走到一家的院子，高聲喊道：嬸子，煮飯吃呀！并且這頓飯一定是要炒作得全村都知曉的。比如站在人家的院門外，對著自家的方向大聲地通報說：爹、娘！我不回來吃了，我在我三嬸家吃搟面呀！這頓飯喝了酒了，也一定是要大醉的。醉態(tài)中張牙舞爪地海吹。在酒足飯飽之后，信步走到村外，或者河邊，或者樹林子里，或者就在空曠的田園上，對著任何一個愿意的方向，自由自在地尿上了一大泡憋了幾十年的熱尿。

二

父親當然已經(jīng)很老了。小時候，父親的背，是牛的背，背上有日月，背上有溫飽，背得動一座青山，背得動一個村子，背得動所有收獲的莊稼，父親的背，就是一個糧囤子。在城市泡久了，時常想念父親的背，總以為鄉(xiāng)下少年最好的時光，是在父親的背上度過的：幸福的時候，是莊稼收著的時候，父親的背是一個碾場了，兒子在其上，是碾莊稼的碾磙。堆成一座座小山一般的莊稼垛子，開會一樣圍坐在村里的大場院上，它們被一層層攤開，在如林的連枷的齊排排的拍打下，糧食從秸桿上、豆莢里爆裂出來，像小孩子的出生，或者在脫粒機的轟隆隆的聲響中噴向半空，常常，會有生痛的顆粒打在碎慫們的臉頰上，產(chǎn)生歡快的暈眩。三星升上林梢時，父親的背馱著兒子，在回家的路上，兒子是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了的，夢中自己就是一只大大的碾磙，把莊稼碾得顆粒四濺。新鮮而甜腥味的，是新莊稼的味，它和父親背上的汗味一樣好聞。能背山的父親，背已經(jīng)很駝了，兒子不能再想象父親的背是碾場。一早一晚的父親，喜歡坐在灶門口或火塘邊，把他的葉子煙吸得滿屋子濃煙，很近的距離兒子也不容易看清父親的面容。只是葉子煙味兒能嗆出兒子的眼淚，很嗆人的味道。

三

第一次記住生澀的火晶杮子味兒，應當是在秋天剛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鄉(xiāng)下的孩子是都知道的，只有經(jīng)霜的杮子才能吃的，而我在這個奇怪的不同往常的秋天，犯了一個錯誤了。那水溫依然如夏的鄉(xiāng)河邊上，我看見杮子是成熟了的。老家的火晶杮子，小而圓潤，經(jīng)霜后紅艷的內(nèi)瓤結(jié)出晶體，沙面甜勁。生吃和曬成杮餅，或剔出杮皮單曬，困難年月是可以當飯的。進入秋天的村里村外，無數(shù)的杮子樹，葉子全落光了，只有鮮艷無比的小火晶杮子，干凈地掛在枝頭：風中，似乎發(fā)出鈴鐺的銳響，我時常擔心那杮子是會掉落的，而直到成熟，直到大人們用長長的竹竿把它們夾落枝頭，它們都是安心地生活在樹的娘家，像已然找好了婆家安然待嫁的女子。我在鄉(xiāng)河邊的杮樹林里，一定是受到某個火晶杮子的指點，我攀上并不高大的樹杈，遠處和近處都是密集的火晶杮子，像火光一樣。再遠處是空曠的莊稼地，高大的莊稼，比如包谷，綿密的莊稼，比如水稻，已然收獲干凈，一些起旱的田塊里種上了油菜。再近處，秋水明凈，在小河灣子里凝如鏡面，山楊樹棵子那邊，突然就有了水響，我看見鄰家的小妹妹在秋水中輕輕地濺起的水花。我一定是看見什么，火晶杮子罷，在陽光下，清香、晶甜、沙軟，玉質(zhì)般的連細小的紋路都清晰可見，閃動著鄉(xiāng)下植物單純的光芒。

四

我們的學生生活應當是從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開始的。早年有個歌兒唱道：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見過斗地主。那地主已然很老很窮了。我在有地主這個概念后，曾深入地主家進行研究。地主家徒四壁，遠沒有我家的富貴。地主家的孩子，膽小而委瑣，衣衫不整。我去的時候，地主家正吃著紅苕葉子拌雜豆煮的糊糊，下菜是一碗小蔥與干辣角舂成的，地主家吃得很有滋味，滿頭大汗。斗地主時大家都很認真，數(shù)落地主家的很多不是。地主只是勾著頭，不敢抬頭看一下亮光。干部宣布散會時，說，今后只準你老老實實，不準你亂說亂動，然后大家散去。經(jīng)常是學習什么文件報紙。一屋子的大小人，如果是夏天，一定是在隊里的場院里，晚風小吹著，大汽燈吊在半空中，蚊蟲、燈蛾在燈光中飛舞不停，各種的汗味、煙葉子味、老實人的屁味混合在一起，很不好聞。多數(shù)時候是秋冬里，在小學校的大教室里，屋當中攏起一堆大火，火堆前坐著干部和隊里的歪人。柴草味最嗆人但在屋子里不流動，我們會偎在大人的懷里，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所以會議精神基本上是不甚明了。

喜歡我們的小學女老師。她總是喜歡穿一身碎花的衫子，夏天是淺白的，冬里顏色深一些。女老師很年輕，是另一個隊的返鄉(xiāng)知青，在我們這個隊拿工分，年底里分工錢和秤糧食。每年秋里，我會看到一個老漢，拉著一個架子車，來給她運糧食，那是她的父親。有一年，來的是一個解放軍。那個秋天我們都很失落。女老師走了很長時間，我們都不適應。換的一個男老師，身上總是發(fā)出一股爛醬味兒，他總是喜歡給小女生輔導，我不喜歡他到我桌前來。很長時間，女老師的氣息都叫我時常聞到，那是桂花味兒，干干凈凈的，像從水面上飄過來的。

五

年味一日日快濃的時候，壯碩的男人們紛紛回來了，鄉(xiāng)里縣里也開始忙活起來。喜歡在村子里躥的是計劃生育上的人。不厭其煩地給女人們說咬耳根子的話。有時干脆在場院里公開散發(fā)安全套套。有粗俗的干部厲聲說，不要瞎整，要關(guān)心女同志身體健康！總是逗得大人小孩一齊哄笑。

第一場雪剛晴，家家院子的過年柴火都拾掇得山碼大堆的了。緊接著是第二場雪，把冬旺的油菜捂得嚴實，出門的人少了。年貨早在前幾個集日都置辦停當了。不知哪一家?guī)Я藗€先頭的，過年豬開始宰殺了。一早一晚地，只聽見滿村子的豬叫喚。誰家的豬叫喚得兇相，別人就可以判斷，喝！是個大豬哩！人緣好的，比如村上的干部，或包工頭，再就是年前回家的在縣上工作的干部，被一家一家接著吃刨湯肉。鄉(xiāng)下殺豬講究得很，刨湯肉是一定要吃的，既是喜興的事，也是借機聯(lián)絡(luò)與能干人的感情。刨湯肉新鮮得還散發(fā)著豬的體氣，鄉(xiāng)下人做菜也都是鄉(xiāng)下自產(chǎn)的調(diào)料，自然美味可口。酒當然是要喝夠的。怎樣才算夠？必定要有一人當場喝倒，否則被人笑話，說某某家，沒氣象，酒喝得不咸不淡。到了鄉(xiāng)下，主人請你喝酒，你就敞開了量可勁兒造罷，別糟踐了主人的好心。終于到了年三十了。全村被酒氣慣著，大人小娃兒臉上都是紅通通的酒的水印子。初一初二走舅家、走丈人家，初三自行安排。多數(shù)時候，一村便有三五家的大戶支起了牌場子，都是一年在外頭掙了幾個的，手一閑，便癢癢得慌，直到初六七，村子麻將聲不斷，最終一算帳，干部贏得多，群眾贏得少。少不得有女人抹命的，跟輸?shù)妹箽獾哪腥舜蟠虺鍪?。調(diào)解的自然是干部，一頓痛罵，說耍得起就耍，耍不起就走，難不成個婆娘家的就把大男人倖住了嗎！過了初八，一天的矛盾都解決了，男人們頭晚上喝爛酒也似在女人身上熬煎。第二天他們就要上路到那遠遠的異鄉(xiāng)去討生活了，那一晚，鄉(xiāng)下的燈長明著，生活最溫存的曖昧之氣久久不散。

六

這幾年，在城里生活著，已經(jīng)不多吃商品糧和超市里的菜蔬了。長吃的糧食，基本上都是從鄉(xiāng)下帶來的。每年新糧下場子，老家里總是撿干凈拾掇凈地把稻子碾成米，把包谷拉成珍，把蕎麥磨成拌兒，把紅小豆、綠豆子篩得沒一粒敗子兒，送到城里來。家常的小菜也是時常捎著。老家的人進城，似乎主題永遠只有一個，給娃捎糧飯呀！這話是早年在農(nóng)村寄學時講的，每月老家人進到城里，給學生娃送糧食?，F(xiàn)在他們還這么講，盡管他們的娃已然在城里做著事了，是公家人了。

老家是川壩子，是出糧食的地方，這幾年建設(shè)商品糧基地，國家也給了種糧直補，糧食是有了產(chǎn)量了。但我們知道的，老家的種糧有兩講，一是種給國家收的，一是種給自家吃的。自家吃的產(chǎn)量低，用得都是農(nóng)家肥。一些事情你永遠說不清楚，鄉(xiāng)下人有自己的心里道道，比如這種糧食，政府說政府的，咱自己種自己的，反正這些年也沒見幾個種糧種發(fā)了的，幾次回老家，見鄉(xiāng)人一塊地里上家肥，一塊地里施化肥，就笑罵他們心眼子壞到家了。倒是我叔父回敬我說，你小子的道理就不正嘛，什么時候咱農(nóng)村人自己做過自己的主了，只有如今這種糧食，想怎么種就怎么種，又不犯法！吃著農(nóng)村老家捎來的家常糧食，我總疑心農(nóng)村是有什么問題的，到底是什么問題，一時又說不明白。只是爹娘身上的泥巴味兒，田里地里的濕氣味兒，自家園子里那小蔥小蒜的水生味兒，這些味道都混合在一起，叫人感想中多的是傷悲。喜歡鄉(xiāng)下那火燒火燎的氣味，什么時候回去，接接那氣息，都是要長一回精神的。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