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辰
星 辰
本名徐悅。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十日生。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在江蘇省烹飪協(xié)會主持的《名菜大典·江蘇卷》編輯部(臨時機構(gòu))從事電腦錄入工作及編務(wù),并參與《美食》雜志編務(wù)。自一九九五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已在《雨花》《青春》《揚子江詩刊》《楊子晚報》《現(xiàn)代快報》等多家省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六十多篇近二十萬字小說、散文、詩歌、烹飪小品,其中《媽媽的眼淚》一篇被《讀者》《散文海外版》轉(zhuǎn)載。部分作品受到報刊評論關(guān)注。
戒咖啡已經(jīng)很久了,真有點懷念那段把咖啡當(dāng)白開水的日子。戒咖啡的原因很簡單,沒錢喝,至少不能把咖啡像白開水那樣牛飲,半月難得喝一次,實在是一種煎熬,還不如徹底戒了,斷了念想來得痛快。最初戒咖啡的時間,是我做了單親爸爸有些時日的事情了,當(dāng)時五歲的兒子幼兒園的借讀費、零嘴錢、玩具費用等長長的賬單,壓得我喘不上氣來,加上孩子媽媽沒有履行離婚協(xié)議應(yīng)付的孩子撫養(yǎng)費,無奈的我只好拿著兒子沉甸甸的賬單找老爸要錢。爸爸推推鼻梁上厚重的鏡片,先說了一番孩子撫養(yǎng)教育首先是爸爸媽媽的事情,再次才輪到爺爺奶奶等大道理,見我低頭不吭聲,又說:“既然增收不了,就要想辦法節(jié)流,你又是抽煙、又是喝咖啡,咖啡就不能一月喝一次嗎?!”爸爸和我說這話時,甚至直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爸爸的話比他鼻梁上厚重的鏡片要重千萬倍!也許是因為,從他的話里我品出了生活的無奈,一個單親爸爸的酸楚與委屈。
我第一次喝咖啡可能要比同齡人早許多,應(yīng)該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上小學(xué)高年級時吧。那回期末考試,我考了雙百。媽媽為獎勵我,第一次把爸爸出差到海南島時,帶回的咖啡煮給我喝。我好奇地看著媽媽解開緊緊扎在塑料袋上的一道道細繩,倒出像炭粒那樣的咖啡,放進奶鍋里加水,擱在爐子上煮,沒一會兒銀白色的奶鍋邊緣就被滿溢的咖啡末給染黑了,慢慢地咖啡的香味便溫馨地彌漫在小小廚房的每一個角落。滿懷期待地看著媽媽關(guān)火,小心翼翼地給我倒上一小碗并在里面加了一勺白砂糖,我迫不及待地接過那小碗,使勁吹吹碗里黑乎乎的咖啡漿汁,便等不及地喝上了一口,哇!那滋味苦得我差點沒吐了站在我對面的媽媽一身,還嚼到好多咖啡渣,那味比咖啡汁還苦好多倍。媽媽看我苦到眉頭皺成了大疙瘩,趕緊又加了好多白砂糖,我猶豫了會兒,又喝了一小口加了糖的咖啡之后,說什么也不肯再喝咖啡了。爸爸從書房里走出來,聽見我不停地抱怨,“咖啡真苦、咖啡苦死了”的話,他笑著說:“想當(dāng)初,巴爾扎克就是靠不停地喝咖啡寫出了《人間喜劇》……”當(dāng)時,幼稚的我把咖啡想成了我們古人用來激勵自己刻苦學(xué)習(xí)的錐子,和懸在頭頸間的繩子,還很同情巴爾扎克先生喝咖啡的苦衷。這大約算是我和咖啡最初的苦澀接觸吧!
很多年后,才知道媽媽當(dāng)時在煮咖啡時犯了很多錯誤,咖啡大顆粒沒有研磨成末,放的咖啡太多,水又加的太少,煮好的咖啡沒有用白紗布過濾,不該放白砂糖,因為它的可溶性沒有綿白糖好,甜味不能很快撒開等等。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對咖啡的感覺,就像蹣跚學(xué)步的孩童,不小心撞上了桌腳,從此看見桌子就躲得遠遠的一樣,不留神瞅見家里那塑料袋像炭粒似的咖啡,我的嘴里就會非常痛苦地泛起苦味,不愿再多看它一眼了。
大約我上初二的時候,同班的一個男生炫耀地和同學(xué)們說起昨晚他們家煮了咖啡,他喝過后,興奮地半夜沒睡……看著周圍男同胞羨慕的眼神,我說了句當(dāng)時頗為得意且在班上留傳很廣的話,“咖啡我早喝過,那滋味就像你們看見小義(班上一女生)那搓衣板、飛機場似的胸那樣痛苦”, 說得周圍男生笑成一片,說得那位向我們炫耀喝咖啡的男生滿臉通紅半晌接不上話,說得小義直到今天都不和我說一句話。
第一次和咖啡親密接觸、甜蜜約會,大概是在一九九三年或一九九四年,我剛參加工作不久吧。那時喝咖啡就像男人穿西裝、打領(lǐng)帶,女人理個泡泡蓬松的蘑菇頭一樣,是時髦、時尚的代名詞。漸漸也知道巴西原產(chǎn)咖啡豆、雀巢、麥斯威爾、大名鼎鼎的星巴克咖啡連鎖店等等關(guān)于咖啡的流行語匯了。有次要好的同事相約到一家剛開張的咖啡店喝咖啡,在赴約會的路上,不免又想起媽媽當(dāng)年煮的那顏色黑乎乎味道像苦膽似的咖啡,當(dāng)時好像還安慰自己,既然喝咖啡是一種時尚,那么它那難以忍受的苦味,就像漂亮的領(lǐng)帶頭頂?shù)梦液斫Y(jié)直癢癢一樣,是追時尚、趕時髦應(yīng)付的小代價。
當(dāng)笑容可掬的咖啡店女招待將一小杯咖啡放在我的面前時,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咖啡換了面孔。一只精致的小碟盤托著同樣精致的刻著琺瑯彩帶把小杯,小杯里的咖啡像擦拭了棕色的底粉及白色的粉黛一樣漂亮,當(dāng)時我的眼睛一亮,感覺十幾年的工夫,咖啡由一個臉蛋黑乎乎的青澀“女孩”,出落成一個會打扮“俏姑娘”了。輕輕端起咖啡杯,貼著杯沿,呷了一小口,也學(xué)著常喝咖啡同事那樣,沒有立即咽下,讓咖啡在唇舌之間“游蕩”,慢慢地品味著。感覺嘴里的“俏姑娘”表情也比十幾年前的“青澀女孩”豐富多了,不再是扳著面孔的苦澀,而是笑盈盈的甜蜜,到舌根處,“俏姑娘”會泛出點滴淡淡苦澀,頗似在向我表達即將離別時的酸楚之情……
同事提醒我要是覺得苦,或滋味不夠渾厚的話,桌上鍍銀的小把壺里裝著鮮奶,可以倒點進去,提起那小把壺,往咖啡杯里注入少許鮮奶,用小勺緩緩劃幾下,杯中鮮奶如白絲帶一樣在栗色的咖啡“湖面”上飄逸,煞是好看……
我們坐在裝璜現(xiàn)代的咖啡館里,享受著當(dāng)時非常時髦的咖啡,咖啡館里開足馬力的空調(diào)壓縮機,還有好喝的咖啡都刺激著我們的大腦,讓我們的思維變得異常活躍。我們很自然的把西洋的咖啡和同樣是飲料的我們中國的茶,做了一番比較。有的說,茶過于傳統(tǒng),也過于單一,就是茶葉加開水,不停地兌水,滋味就是清苦,喝得太乏味了,沒有新意。有的接著話茬繼續(xù)發(fā)揮道,茶就像中國傳統(tǒng)的水墨山水畫一樣,只有黑色的墨和白色的宣紙,西洋的咖啡也像他們的油畫一樣,顏色豐富,如果講油畫給人以視覺上的立體感,那么,咖啡則給人以味覺上的層次感。話音未落,就有反駁道,我們的水墨山水畫能夠保存上千年,不變色、不掉色、不褪色,油畫隔十幾年就得補色……我沒有加入這場從咖啡與茶好壞延伸到水墨畫和油畫優(yōu)劣的爭論中,只是默默地品啜著手中滋味濃厚、豐富的咖啡,看著杯中鮮奶揚起的“白絲帶”在栗色“咖啡湖面”上緩緩舒展開,我覺得這已經(jīng)足夠了……
回家的路上,我迫不及待地買了一瓶速溶的雀巢咖啡,開水沖入也試著放了些奶,這次我沒像媽媽那樣放白砂糖,而是放了綿白糖,簡單攪攪,喝了一口,味道還行,但就是沒有剛才在咖啡館喝得那味。后來,經(jīng)同事中喝咖啡的“高人”小S指點,第一,我應(yīng)該放專門的方糖,因為那是果糖顆粒,而綿白糖是蔗糖顆粒,第二嘛,就有點搞笑了,我沒買白色的咖啡伴侶,他說,咖啡像人一樣,沒有“伴侶”的咖啡只有一半,不完整的。
從那以后,喝咖啡就成了我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那時單位效益特好,雖然雀巢咖啡價格也挺貴的,但我還能瀟灑地說“咱喝得起。”有時,也端上一杯泡好的咖啡,“慫恿”爸爸來一口,老人家總是覺得太甜,喝不慣,還借題發(fā)揮道:“小子,現(xiàn)在滿足了,不想再讀書充電了,生活不僅僅只有甜蜜的,更多的時候是苦的……”見我不搭理他,眼睛還盯著港臺電視劇,爸爸只得搖搖頭,一聲嘆息,端著他的茶到書房看書了。直到這時,我知道巴爾扎克喝咖啡是為了提神,而用不上咱中國“頭懸梁、錐刺骨”的話,因為我由于天天喝很多咖啡,經(jīng)常睡不著,從此落下了失眠的病根。
好了,在經(jīng)過長時間地等待后,小S終于把一杯他親手調(diào)制的咖啡遞了過來,栗色“咖啡湖面”上漂浮著像一朵白云樣的東西,我知道是蛋清打的發(fā)泡糊,點綴在白云間的瓣瓣翠綠是青豆粒。我怎么知道?呵呵,看見他做的唄。喝咖啡的時候,小S向我抱怨說,這種秘魯黑咖啡的“伴侶”特別難配,傳統(tǒng)的加奶有點膩,加檸檬又酸還破壞顏色,我有點不解地說,哪有那么復(fù)雜,他嘴角掛著一絲輕蔑地笑說,這你就不懂了,每個品種的咖啡都有不一樣的“伴侶”與之搭配,搭配好了,相映成輝,反之,那就體現(xiàn)不出咖啡那獨特的風(fēng)味。
小S為他的咖啡找到了“伴侶”,我也要為自己找伴了。
李青第一次上我家前,我做了精心準備,想想自己既不集郵,也不收藏什么東西,唯一可以值得炫耀的便是喝咖啡了。于是我買了咖啡豆粉碎機、咖啡壺等等咖啡器具。和李青也處了半年多了,她有點怪,約會時,不看電影、不去收費的公園、不去茶館喝茶,當(dāng)然也就更不會光顧收費頗高的咖啡館了,我們約會通常是在絕不可能收費的馬路上,充當(dāng)“壓路機”角色。她也不像同齡女孩那樣,涂點口紅,擦點眼影,更不帶戒指、耳環(huán)等小飾物,正如她的名字一樣,給我的感覺好青澀啊!
當(dāng)我在李青面前取出咖啡豆,準備放進機器里研磨時,她揚起手,非常堅決地說:“不要那么麻煩,我喝白開水就行了?!蔽乙詾樗t虛,繼續(xù)研磨咖啡時,她好像有點生氣地說:“別弄了,再弄我就走了。”搞得我很沒趣。后來,李青隔三岔五去我家,看見我老捧著咖啡杯,就當(dāng)著我爸媽的面批評我:“這咖啡里含咖啡因,老喝對身體不好,你睡眠也不好,就更不能喝了。”說得爸媽也贊許地附和,說得我心生膩煩的心思了。
那天,李青火急火燎地到我家,一進門就高興地對我說:“南大辦了個財會方面的大專班,很實用的,我也替你報了名,我們晚上一起上課,多好!”在一旁的爸爸連說三個好,媽媽也會心地笑了。我卻沒有絲毫高興的意思,心里還很煩,都丟了書本那么多年了,這不,現(xiàn)在工作很好,收入也多,還費那心思。
礙于面子,也只得跟了去南大夜校,但沒堅持下來。慢慢地和李青便疏遠了。分手時,李青送了我一盒包裝精美的雀巢咖啡,她眼角似乎有點濕潤了,有點打顫地說:“也許我是天下最不通情達理的女孩,你那么愛喝咖啡,我以前老反對……”便沒再說下去了。望著李青消失在滾滾車流中的身影,看著手里的雀巢禮品裝,不知怎的,竟想起很多年前封在塑料袋里的海南咖啡,泛在心里的是一種難以言狀的苦澀。
在認識小M后,和李青分手時泛出的苦澀就被甜蜜所替代。不得不承認,小M沒有李青漂亮,但比李青會打扮。小M也不像李青那樣青澀,認識沒多久,城里幾乎所有的咖啡館都留下過我們的身影。小M第一次上我家,興高采烈地喝了我煮制的咖啡,我對咖啡的心得體會,她也聽得津津有味。
在一杯杯咖啡中,我和小M關(guān)系飛快升溫……在我和她的婚禮上,她說咖啡是我倆真正的紅娘。然而,也許就像上帝把甘甜的味蕾放在舌尖,把苦澀的味蕾放在舌根一樣,我和小M婚后的生活,可以說一團糟。婚禮后,剛一天,我媽媽就確診為乳腺癌,接著我原先的單位效益嚴重滑坡,小M的單位也破產(chǎn)倒閉,小家庭的經(jīng)濟狀況頓時捉襟見肘,我們似乎天天為錢爭吵,很快我也失業(yè)了。當(dāng)我徘徊在擁擠的招聘會上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學(xué)的專業(yè)已經(jīng)不再吃香,已經(jīng)落伍很久了。耳畔間又回響起李青讓我讀南大夜校會計專業(yè),真恨自己沒有堅持下來。工作沒了,經(jīng)濟收入沒了,更沒心思去悠哉悠哉地品咖啡了。
我和小M的兒子非非滿月后,小M便開始不著家了,起先我沒往壞處想,以為她也就是出去玩玩散散心,終于有一天,小M對我說:“我們分手吧!我們不合適的,孩子你帶,我按月付撫養(yǎng)費?!碑?dāng)夜,我忽然想起,碗櫥里還有半罐雀巢咖啡,便沖了喝,進嘴才發(fā)現(xiàn)竟比當(dāng)年的海南咖啡還苦,驀然知道這咖啡里原來沒放咖啡伴侶、鮮奶,還有果糖,索性就不放了,我一口口地喝下這非比尋常的苦咖啡,杯子見底時,我似乎領(lǐng)略到真正咖啡的本原滋味,也悟道人生的本味了。
雖然之后,我還在竭力為這場糟糕的婚姻做努力,但它似乎就像四處進水的破船一樣,逃不了被金錢海水淹沒的命運,半年后,我和小M協(xié)議離婚了。在這半年里,我喝的咖啡從不加任何奶、伴侶,甚至白糖也不放,也許是從這糟糕的婚姻生活中,我悟出,加了這些調(diào)味的東西后,反而把咖啡的本味給遮蓋了,就像現(xiàn)代人拿著手機、上了互聯(lián)網(wǎng)聊天,還覺得自己特孤獨一樣。
如今,兒子非非已經(jīng)上了小學(xué)二年級了,我也在新工作崗位上干了有兩年多了,經(jīng)濟狀況也逐漸好轉(zhuǎn),戒咖啡的禁令也悄然解凍了,偶爾去以前同事小S家,他問我喝咖啡嗎?我會說:“Yes,咖啡,但什么也不加……” 責(zé)任編輯︱?qū)O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