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故鄉(xiāng)（外一篇）

樵　夫

樵 夫

本名章倩如，大學(xué)中文系本科畢業(y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文學(xué)評論等文學(xué)作品三百四十多萬字。近三四年來，轉(zhuǎn)入散文寫作。曾在《散文》《中華散文》《散文選刊》《散文家》《散文百家》《讀者》《長城》發(fā)表多篇散文。作品入選《2002中國年度最佳散文》《2003中國年度最佳散文》《2004年中國精短美文100篇》《2005中國年度散文》《2005年中國精短美文100篇》。多篇散文榮膺2005年中國散文排行榜提名作品?，F(xiàn)在寧波廣播電視集團工作。

我是選擇陽光溫?zé)岫髁恋纳衔缡稽c左右到達這個叫做張谷英的古村的，陽光照下來，我?guī)缀跄懿戎约旱挠白俞溽?，自由自在。這是個恰到好處的時間，在田間地頭勞作的村民都回屋歇息了，炊煙召回了他們，這個時刻，村莊的聲音是最本真與炫亮的，清晨或黃昏都與之不一樣，就我自己而言也會不一樣，清晨一定只屬于這個村的村民的，聲音會帶著清亮、甘冽以及一絲隱忍，黃昏也一定只屬于這個村的村民，他們仿佛倦鳥知返地返回自己的居所。我是只能選擇這樣的上午。我畢竟只是個游客。我孤孤地進入，沒有跟任何成團結(jié)隊的旅游團，我不喜歡導(dǎo)游的聲音像根揚在頭上的鞭子，那是與我的愿望相悖的。我去過許多的古村落，蘭溪的諸葛村、武義的俞源村和郭洞，我都去過。在那些村落，我依然是我，就仿佛樹葉依舊是樹葉一樣，我只是一陣風(fēng)樣進入然后一陣風(fēng)樣穿過村莊的巷道，遁跡了。村莊與風(fēng)，各自復(fù)位。

原以為對這個張谷英村來說，我也只是一陣風(fēng)而已，或者只是個過客；或者對我來說，張谷英村只是一個觀瞻的地方，與別的地方并沒有什么多大的區(qū)別。但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錯了?，F(xiàn)在已是臘月了，過年的氣氛彌漫在這個季節(jié)里，我恍惚中總好像聽到杵擊聲，水磨聲，井臺上打水聲，刀切糖片聲……這些聲響仿佛天籟漂漫在我的心頭，讓我沉醉。我仿佛找尋到了靈魂的根柢。而這種根柢恰恰來自于這個張谷英村，而不是生養(yǎng)我的那個富塘村。在那個生養(yǎng)我的富塘村，不該改變的都改變了，比如原先規(guī)整的路現(xiàn)在沒了，比如原先的曬谷場都擠進了房屋，比如村口那原本清澈的水波粼粼的水塘變了，塘堤塌陷在那仿佛一個棄嬰，那口老井也被丟棄在那，甚至村口那棵幾百年的古樟也被弄沒了，一幢房屋突兀在那；一些該改變的卻紋絲不動，依然故我。我的靈魂總回不去那個富塘村，仿佛一只鳥繞樹三匝卻找不到曾經(jīng)棲落的枝椏。找不到任何過往的記憶，我在那顯得孤孤單單。站在村莊上，人顯得孤單、落寞、飄忽，那還是故鄉(xiāng)嗎。我不知道。

我現(xiàn)在愈來愈覺悟到故鄉(xiāng)的真實涵義，故鄉(xiāng)不僅是物理意義上的，更是精神意義上的?，F(xiàn)在，年關(guān)的腳步聲噗噗地踏過來，愈來愈響了亮了，“故鄉(xiāng)”這個詞重重地一下又一下撞擊著心口了。就在我茫然、迷蒙時，那個叫張谷英的古村浸洇出來，那是個坐落在湖南岳陽東邊的一個古村落，不是生養(yǎng)我的古村，它與富塘村相距遙遙。可我覺得我的根在那兒，我的靈魂仿佛只鳥可以自由飛出與進入，在那個富塘村，我生命的一部分被它無情地拋棄了，仿佛扔掉一截爛木頭。

過年，其實是身體帶上某種神性的氣質(zhì)去故鄉(xiāng)找尋過去的生命痕跡，打理精神，然后重新上路。故鄉(xiāng)是那種哪怕在外漂泊也會享受到生命中的自由自在的地方，是身體與靈魂在無盡漂泊中可安然返身的地方。

張谷英村就是這樣讓我魂牽夢繞。

我現(xiàn)在又一次進入這個古村落了。這是我離開它之后許多時日的進入。我在溫暖的陽光照拂下仿佛一個游子返鄉(xiāng)。最先讓我進入的是那個稱作當大門的大宅。這是張谷英村最早建成的大宅，它有五井五進。井是天井，進是堂屋。這就足以顯示當大門當年的軒昂氣象。這五井五進的東西兩側(cè)又衍生出后來的若干堂屋。這座呈現(xiàn)出明清風(fēng)格的老屋，在嗖嗖風(fēng)聲中已佇立了近五百年。五百年的風(fēng)刀能削去什么呢，至多削去一點磚屑，或者把青色的磚弄淡些，至多這樣，大門上的“耕讀繼世，孝友傳家”立了五百年，依舊神情矍爍。那些字讓我感到莫名的溫暖。不管是字面本身的意義，還是它背后的隱匿得很深的故事都讓我溫暖。我后來知道了張谷英村的始祖張谷英的事。立在當大門前，凝視著目撫著那幾個厚重的字和軒昂而又內(nèi)斂的飛檐，對這位遠去的始祖心生敬意。元末明初，這位為朝庭立過顯赫功績的始祖，在改朝換代時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歸隱田野山村，他說他太諳熟了仕途上頻頻洗牌的作派。與他一同歸隱的還有兩名弟兄。他們最終選中了能夠祿位高升、四季發(fā)財和人丁興旺的三塊風(fēng)水寶地。張谷英選擇了人丁興旺這塊寶地，他對別的不感興趣。這是位智慧的始祖，一個目光遙遠的男人。幾百年來，風(fēng)雨無情地侵蝕著這個村落，他們就本著“耕讀繼世，孝友傳家”那種精神，使得瓦楞上青煙裊裊。這個村落迄今有兩萬八千余人住過，現(xiàn)在仍舊生活在這里的還有兩千六百人。而那兩個可以祿位高升、四季發(fā)財?shù)拇迓?，如今只剩一柸黃土、幾綹雜草，一切早已煙消云散。想著讓人噓吁不止。

這個張谷英村真是人丁興旺，撫捋它的歷史肌理，你可以感覺那種讓人無比欣慰的精神余脈，那種精神仿佛這個村落那明澈的渭溪河淙淙流淌，要不這么一個村怎么會出來一百五十多大學(xué)生，而且有三個博士，其中還有一位博士生導(dǎo)師，即便在過去，也是舉人、進士魚貫而出。在時光的照拂下，當大門這座井與屋檐連綿的大宅已無法安居這個大家族了，他們又依次建了王家塅和上新屋。就是這三處大宅，安妥了張谷英的世代子孫。然而，不管時光怎樣流逝，生活空間如何變化，卻總有一種東西在流淌。我在王家塅與上新屋，依舊讀著“子孫雖愚，經(jīng)書不可不讀”，“寒可無衣，饑可不食，讀書一日不可失”。我久久地凝思著，感覺到了心靈的某種照應(yīng)，看看暖洋洋的太陽，感到陽光直撒進心底。在這樣的精神燭光的照徹下，這個龐大的家族才可以井與屋相連吧。在這個村落，你可以散漫地松弛地在巷道里走著，可以走進任何一戶門牖。求知的心念，溫婉平和的巷道，讓心靈都多了許多潤澤。我看到村民的臉上皆安詳、愜意、淳樸、儒雅的神情。他們對眼前及遙遠的事都如在掌中。很多的景象原本我在那個哺育我的富塘村都能找到，比如尊師重道，比如悠長悠長的巷道，但現(xiàn)在被時光的利鐮一下收割了。

但這個張谷英村以它的韌力銼鈍了時光之鐮。我在那幾乎能立即拾掇起童年一切記憶。門楣、巷道、榨油坊、水磨、碾子、杵臼、風(fēng)車、水車、清溪、井臺……這一切都那么古樸、原真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幾百年的冷風(fēng)拿它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幾百年的時光提著寒光閃閃的鐮刀，在那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灰心喪氣地走了。

我在那長長的畔溪長廊徘徊著，在清幽的濕漉漉的井臺上坐著，我仿佛回到從前。我目光懶散地、自由自在地看著這個古村落的一切，我長久地被感動著。我那截被拋擲掉的生命，在這個迢迢千里的古村落找回。我的眼里泛著淚光。有些寒顫的心在那個古村落被焐熱了。那個長長的畔溪長廊，是連接著這個村莊每一個巷道啊。我后來讀懂了這長廊的全部，它是過往的倦旅歇歇腳力的場所，也是村民們茶余飯后聚集說話聊心的去處，更是情侶們依坐在長廊上，聽淙淙溪水清清澈澈流過的讓夢可以落腳的地方。

看著潺潺湲湲的溪水，想象著所能想象的，禁不住撫胸長噓。

我在這個村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遇到村民，他們皆淳樸、儒雅地朝我笑笑，眼里漫溢著平靜、清澈。這是我迄今見到的最美麗的村莊，人性會在這古村落熠熠生輝。我在一戶村民家吃飯，那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告訴我，這個古村落至今仍有隆重的習(xí)俗，比如除夕夜守歲，比如老人去了，一定要唱夜歌，夜歌以孝道為中心；在光鮮的婚禮上，要唱禮歌，禮歌唱《詩經(jīng)·風(fēng)·關(guān)雎》。女孩臉上一臉寧靜，最后一陣羞赧泛上來。一個大家族在儀式上會讓那種潛流的精神余脈汩汩流動，子民們在那一莊重時刻，會強烈感受到集體的溫暖，把內(nèi)心的孤獨感消除得干干凈凈。日趨干枯的心靈之樹會得到無比的營養(yǎng)。漫過女孩的羞赧，我仿佛看到那被愛情燃燒了的男子，他在河邊唱著情歌，唱給在那采荇菜的美麗姑娘?！瓣P(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痹谶@樣的儀式上，愛會莊重地神燭般地再一次照耀彼此的心空。

黃昏向這個村莊靠攏時，我離開了。在這個村莊即將離開視野的一剎那，我回望了，仿佛回望著故鄉(xiāng)。

陽光照徹

車子從高處一旋一旋落到山谷時，我原以為該回那個天臺城了。那時已是初夏的下午三四點鐘，照拂在山麓的陽光已顯出幾分薄弱，我不知道是什么原由，按說這時的陽光許是熱烈的，但我沒有一點那種感覺，車子經(jīng)過了蔽日的森森古木，即便來到陽光深處依舊感到有些寒意。我記得天臺朋友老趙說，去高明寺，那是座千年古剎。車子就開過一個窄窄的山洞，一直朝前走。我有些納悶。已經(jīng)到了山麓了，還會有什么寺院？再說我對古寺與名剎，素來沒有什么興致，總覺得彌漫著一種神秘與玄虛的氣息，讓一個活生生的人受不了。上午我們?nèi)チ藝逅拢镁美p繞在腦子里的那層濃霧般的神秘與玄奧，到了天臺山山頂華頂山一個杜鵑花園，才讓眼前豁然開朗的景致給置換出來。

開過一平坦的山埡口時，車子就一點一點往下墜了。路勢陡峭且彎急，一路上已見山坡樹木參天。我真的沒有想到看似已是山麓之地竟然還有這樣深深的幽冥的山壑。老趙說這高明寺已有一千四百多年了。我一聽就陷入了沉思。一千多年前，這條往深谷走的路是何等艱險?，F(xiàn)在借助科技文明，免勞筋骨與體力，才輕松往下走。想想當時，那寺院里的立柱與飛檐又是如何得以安放；古寺中那一律的青幽石階又是如何得以鑿開并鋪砌。我開始對這座高明寺有了興致，它激活了我內(nèi)心的許多東西。試想，在許多名剎爭先恐后往山巔攀爬時，高明寺卻一步一步往下走。攀爬峰巒終歸是種炫耀吧，終歸是種招搖吧，而往下隱，那是需要內(nèi)心一種怎樣的矜持與虛懷呢。

轉(zhuǎn)了多少個急彎陡坡，我已不記得了，我只記得車子停在高明寺時，我的心靈被震撼了，我抬頭仰望，那原本平坦的山埡口，此時已成了高明寺要翹首的地方了，充滿熱力而寧靜的陽光又一下子仿佛件襖子罩在了身上。寺院前那些闊葉樹再高，那些古柏再濃密，也擋不住那陽光。

這座千年古剎，簡潔、素樸和清靜。寺內(nèi)香客較少，即便見到幾位也似乎不是香客，手中沒有香燭，也沒有一絲虛弱無力的乞求神靈的佑護狀，大家都一臉恬靜。到高明寺來游歷，想必也是要有一種取下的姿態(tài)，也是要仗恃內(nèi)心的那份安然。人們游歷古寺，也大多喜好喧嘩。我后來轉(zhuǎn)了一圈，腦子果然清澈了許多。寺院的主人告訴我，高明寺坐落在天臺山東部高明山麓，寺院布道為宗。寺院的山脊與山麓都是喬木參天，薜蘿翳障。主人告訴我，當年這地方真的是麏麍居所，那些砍柴的放牧的都難于到達。我后來知道這座千年古剎名字的來由，它是以“日月二曜，常照臨于其下，聚而不散”而得名。這何等了得，太陽與月亮?xí)３Ｔ谶@座古剎上聚而不散，難怪在其他地方陽光已照耀不到時，這里還是陽光普照。原來高明寺坐落在東西呈無比悠長而南北狹窄的山谷。我突然想，古寺的前輩們是多么智慧，他們內(nèi)心一定是被陽光照徹了。一個人一生的姿態(tài)取下，是需要怎樣的定力、理性甚至于一種禪智。我在高明寺轉(zhuǎn)到快五點多時，陽光依然朗朗地照拂在古剎的飛檐與門楣上，照耀在寺宇、鐘樓和禪堂上，照耀在我的內(nèi)心。

五點半了，高明寺的陽光依舊那么安靜而灼熱，沒有一絲寒意。我凝視著那輪懸在山口上的太陽，又遠望東天邊那彎鉤月，再看看眼前這靜謐的古寺。有時取下，然后張開懷抱，能吸納所有能吸收的能量。物理學(xué)上就有一個聚光的原理，一個鍋形狀的東西，吸熱最多之處不是最高的鍋沿上，而是最低處的鍋底。我去過許多建立在招人惹目的高山上的古寺，雖然陽光照拂，雖處風(fēng)光得不得了的山巔，但因處高而招風(fēng)，寒徹其實最早就從山頂開始。我去泰山，登上山頂，太陽無遮無攔，然而寒冷得不得了，因為大風(fēng)呼嘯地刮，以至于到了山頂幾乎連幾分鐘都沒呆就朝山腳奔跑，來到山腳時，陽光安撫著，身心俱暖。

我聽到好些在高明寺游歷的人說，這古剎的陽光真是怪，就是這么暖熱。尋找陽光，這里真是一個難得的地方。我其實有一樣的覺悟。安靜而低處，總是陽光最能浸滲的。低處就會少遇颼颼的狂風(fēng)，陽光便會安詳而堅韌照射在人的身上。記得小時候，在寒冬里你要尋找一個曬太陽的人，十有八九在背風(fēng)的低洼處總能找到。

進寺與出寺，都會被寺院入口處幾個字吸住目光。一詢問，寺院主人說，這是康有為親筆所書。我后來清楚，康有為的到訪可能是使這古寺最值得記住的。但透過歷史彌漫的山嵐，就一眼看穿，已是六十六歲的康有為來到這座古寺，許是為了尋求某種溫暖，然而陽光卻照徹不了他的內(nèi)心。這是個太值得咀嚼的人物，三十歲時秉筆直書清帝，建議變成法、通下情、慎左右，以圖中國的富強，內(nèi)心一片陽光。但他來到高明寺時，已是垂暮之年，這時的康老先生一面雖主張變法，但又極力反對革命，對孔子的膜拜到了失去理性的地步，主張祭孔行跪拜禮，還竟然說出“中國人不拜天，又不拜孔，留此膝何為”的話。漠視真理，膝蓋演變?yōu)榕畔嗟墓ぞ摺Ｒ粔K激進的巨石，被時光打磨成了阻礙歷史前進的絆腳石。離開高明寺后三年，康氏一命歸天。陽光一直沒能直抵他的心靈，許是康氏內(nèi)心太狂躁了吧。

我久久地徜徉高明寺前的廣場上，凝視著寺院兩側(cè)的古柏，那古柏有的有六七百年，黑綠黑綠，還有一側(cè)是九棵鉆天長的新柏，新柏站成一排，柏葉泛著淺綠。古柏與新柏在寺院前靜靜領(lǐng)受著陽光的照拂。它們仿佛某種寓意的符號。

離開古寺時，我回頭一望，陽光韌韌地穿越了柏葉、婀娜多姿的竹葉，直打在我身上，心里浸透著溫暖。那輪渾圓的日頭還擱在山頂，仿佛一塊不落的烙鐵。

在高明寺，當內(nèi)心淡然而安謐時，陽光一定會照徹。

責(zé)任編輯︱?qū)O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