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娜：棲居在精神家園里的一只美狐

劉艷玲

摘要：《嬌娜》是《聊齋志異》中清麗宛轉(zhuǎn)內(nèi)涵豐厚的篇什之一。嬌娜婀娜嬌媚，多情多義，機靈黠慧，是棲居在蒲松齡精神家園里的一只美狐。蒲松齡大量運用映襯手法，精心構(gòu)思波瀾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塑造了嬌娜獨特的形象，建立起了她立體的令人心動的美。

關(guān)鍵詞：嬌娜；媚；真；黠；映襯

中圖分類號：I207.419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09)02－0038－11

一

接觸嬌娜，就好像閱讀一首婉約詞，要妙宜修，滿心情思旖旎，是空靈，是綺麗。聽她解頤妙語，看她妙手回春，又如欣賞一幅風景畫田園詩，自然清新，沁人心脾。她不是月光下萎靡纖弱的女鬼，也不是燈影里忸怩作態(tài)的女妖，她是一個嫵媚、純真、黠慧的可愛少女，是棲居在蒲松齡精神家園里的一只美狐，許多人都喜歡她。

嬌娜之美，美在媚。何為“媚”?萊辛在《拉奧孔》中說：媚是在動態(tài)中的美，正因為是在動態(tài)中，媚由詩人寫比由畫家寫就更適宜。畫家只能暗示動態(tài)，而事實上他所畫的人物形象是不動的。因此，媚落到畫家手里就變成裝腔作態(tài)。但在詩里，媚終于是媚，是一縱即逝而卻令人百看不厭的美。媚飄來忽去的，一般來說，我們回憶一種動態(tài)比回憶種單純的形狀或顏色要容易得多，也生動得多。阿爾契娜的形象到現(xiàn)在還能使我欣喜和感動的全在她的媚。她那雙眼睛所留下的印象——“以嫻雅的姿態(tài)，左顧右盼，秋波緩轉(zhuǎn)……”她的嘴有魔力，而在那上面的美妙的微笑就像打開了人間天堂，從那里發(fā)出的友愛言語可以軟化最野蠻的心腸。

由此可見，媚是一種動態(tài)的美，是內(nèi)在情思外化為流動的情態(tài)。而把內(nèi)在心理狀態(tài)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輻射出去的，最為靈動的是眼，是口。宗白華在《中國美學史中重要問題的初步探索》一文中也表達過類似的觀點。他說，《詩經(jīng)·頑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鼻拔寰涠褲M了形象，非?！皩崱?，是“錯彩鏤金、雕繢滿眼”的工筆畫。后二句是白描，是不可捉摸的笑，是空靈，是“虛”。這二旬不用比喻的白描，使前面五句形象活動起來了。沒有這二句，前面五句可以使人感到是一個廟里的觀音菩薩。有了這二句，就完成了一個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的美人形象。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其實就是使萊辛欣喜和感動的阿爾契娜的“媚”。令孔生“嚬呻頓忘，精神為之一爽”的是嬌娜的“媚”：

年約十三四，嬌波流慧，細柳生姿。生望見顏色，嚬呻頓忘，精神為之一爽?！藬啃呷?，揄長袖，就榻診視。把握之間，覺芳氣勝蘭。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脈動矣。然癥雖危，可治；但膚塊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薄涎饕?，沾染床席。而貪近嬌姿，不惟不覺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

蒲松齡“虛”處著筆，僅止八字，就把嬌娜的嫵媚絕美展現(xiàn)眼前，風致韻絕矣?！皨刹骰邸保塾诿滥?，如蕩漾的湖水，閃著瀲滟的波光，清澈又深邃。盡管其月眉、巖鼻、櫻唇，還有綠云似的秀髻都未描繪，卻因“嬌波流慧”四字讓我們在無限遐想中思緒翩躚。“細柳生姿”，著眼于靈動的身段，如春天里河畔的楊柳，輕拂水面，搖曳生姿。只一望，嬌娜的“顏色”便將奄奄一息的孔生從死亡線上硬拉了回來，何況接下來還感受著嬌娜呼出的勝蘭芳氣。只一眼，嬌娜就感覺到了孔生“目灼灼似賊”(《嬰寧》)，故而“笑日”。嬌娜這一“美妙的微笑就像打開了人間天堂”，仿佛是世上最管用的麻醉劑，使孔生沉醉其中，不知疼痛與生死。

再看嬌娜如何助孔生復活：

嬌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撥其齒；自乃撮其頤，以舌度紅九入，又接吻而呵之。紅丸隨氣入喉，格格作響。移時，醒然而蘇。

阿爾契娜嘴里“發(fā)出的友愛言語可以軟化最野蠻的心腸”，嬌娜“以舌度紅丸”入孔生之口，又與孔生唇吻相接呵氣助紅丸入喉。古人尚無人工呼吸一說，嬌娜以此方式救助意中人孔生，此等脈脈深情沁人骨髓，因情而“媚”，媚之登峰造極。

總之，嬌娜之“媚”，“媚”在無形，“媚”在無時無刻，“媚”在不經(jīng)意的舉手投足間，一顰一笑中。然而，這飄忽流動的“媚”是建立在真性情的基礎(chǔ)之上，沒有了凝固的真的基礎(chǔ)，“媚”便是浮淺輕佻。

嬌娜之美，美在“真”?！罢妗庇袃蓪雍x，其一是自然可愛之性真，其二是對孔生“情之所至”之情真。

《聊齋志異》中的美少女不乏自然清純的一面，令人難忘者如愛花愛笑愛郊游愛攀爬的嬰寧。嬰寧生長于“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的大自然，自小“少教誨”，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純真爛漫，不拘禮節(jié)。王子服尋嬰寧至深山，在嬰寧家留宿一晚，因無法向嬰寧傾訴愛慕之情，心急如焚。此時天賜良機，嬰寧從樹上跌落下來，王子服先是“扶之，陰捘其腕”，嬰寧“笑又作，倚樹不能行”，王子服又出袖中花示之，嬰寧接之，不以為然說：“枯矣。何留之?”王子服只好含蓄地說，“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想“以示相愛不忘”。然而嬰寧卻要“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在如此天真無邪的嬰寧面前，癡情的王子服無計可施。及至嬰寧嫁入王家，與王子服舉行婚禮那天，“使華裝行新婦禮”，嬰寧卻“笑極，不能俯仰，遂罷”。

如果說，在大自然里無拘無束成長起來的嬰寧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美璞，其“真”貴在天然，那么嬌娜則是一塊經(jīng)過切磋琢磨的美玉：內(nèi)部有光彩，但是含蓄的光彩，這種光采是極絢爛，又極平淡。其“真”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自小受家庭書香氣息的浸潤，傳統(tǒng)的文學藝術(shù)給予她較高的修養(yǎng)，所以她的儀態(tài)既嬌羞，不失少女特征，又大方，不愧大家風度。且看她如何為孔生去瘡療傷：

女乃斂羞容，揄長袖，就榻診視?！嗣摫凵辖疴A安患處，徐徐按下之。創(chuàng)突起寸許，高出釧外，而根際馀腫，盡束在內(nèi)，不似前如碗闊矣。乃一手啟羅衿，解佩刀，刃薄于紙，把釧握刃，輕輕附根而割?！趾羲畞?，為洗割處?？谕录t丸，如彈大，著肉上，按令旋轉(zhuǎn)；才一周，覺熱火蒸騰；再一周，習習作癢；三周已，遍體清涼，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p>

嬌娜起初含羞，嬌媚怡人，是少女見陌生人之真羞；聽兄介紹后，立刻“揄長袖，就榻診視”，無男女授受不親之羈絆；治療過程中，拿出少女不輕易示人的金釧、佩刀，口吐內(nèi)丹紅丸，“徐徐”為孔生去瘡療傷，毫無佯羞詐愧之態(tài)、矯揉造作之情，熱情而真誠，專注而大方。馮鎮(zhèn)巒評：“寫瑣細如見?！闭窃谶@栩栩如生的細節(jié)描寫里，我們不僅看到了嬌娜療傷的神奇手段，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她的自然可親可敬之處。

嬌娜于孔生，從去瘡療傷到舌度紅丸，助其復活，可謂情真意切，柔情萬縷。這萬縷柔隋是友情?是愛情?很難界定。恩格斯說，人們彼此間以相互傾慕為基礎(chǔ)的關(guān)系，即性愛、友誼、同情、舍己精神等等，是純粹人的關(guān)系。嬌娜于孔生當是這種“純粹人的關(guān)系”，懷有圣潔、真摯又纏綿的真情。此情嬌娜以或含蓄或直白的語言道出，令人莞爾，令人唏噓，令人動容，令人難以釋懷。

作品對嬌娜的語言描寫共有四次。

第一次，嬌娜受兄之托為孔生治病，對癡迷于自己的孔生笑日：“宜有是疾，心脈動矣。然癥雖危，可治；但膚塊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嬌娜的話說得很是俏皮，她說你該長這樣的瘡，因為你的心脈動了。心脈動了，即動了心了。此語雙關(guān)，既說明孔生的瘡是因為見到香奴產(chǎn)生非分之想的結(jié)果，同時也表明自己已經(jīng)知道孔生一見到自己就動了心?？咨靶拿}動矣”，難道嬌娜無動于衷?否!孔生“圣裔”的出身，蘊藉風流的儀表，再加上兄長對其品性的肯定，情竇初開蕙心蘭質(zhì)的嬌娜又怎能不傾慕不傾心?只是少女的矜持以及自身的修養(yǎng)自持，使她只能用若無情若無意若無知的語言來掩飾內(nèi)心的有情有意有知。

第二次，孔生嬌娜“萍水樣錯過”，各自成家，邂逅之時，嬌娜“抱生子掇提而弄日：‘姊姊亂吾種矣。”嬌娜說，姐姐亂了我們家族的種了。此話似輕實重，似羨實酸，與君分別后，曾經(jīng)有多少期待，多少美好，又有多少落寞，多少惆悵，無人可言，無法去言；無限情懷只化為輕描淡寫一句玩笑話，不忘舊情，不失分寸，又需要多少自持?！叭松糁蝗绯跻姟?，多好!

第三次緊接在第二次之后，孔雪笠因為嬌娜為自己治療過毒瘡，而向她道謝。嬌娜笑日：“姊夫貴矣。創(chuàng)口已合，未忘痛耶?”嬌娜說，姐夫現(xiàn)在高貴了，你的創(chuàng)口早就愈合了，難道還沒有忘記當時的痛苦嗎?但明倫揣度孔生之心思日：“身之貴，卿之賜也。自別卿以來，心脈不敢妄動矣，創(chuàng)口雖合，曷敢忘痛?！币詪赡戎敾?，對孔生不管是初見時之“心脈動矣”還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后之“心脈不敢妄動”的隱秘心知肚明，可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我嬌娜還能說什么?俏皮幽默的話語顯示出了她的涵養(yǎng)，她的黠慧，還有她的深隋。

第四次，孔雪笠為救嬌娜而死，嬌娜蘇醒對生大哭日：“孔郎為我而死，我何生矣!”如果說前面的“姊夫”這一稱呼還是對各自身份的界定，那么此時“孔郎”這已在嬌娜心中呼過千萬次的昵稱則完全沖破了現(xiàn)實的禁錮；如果說前面的那些話語還保持著克制和內(nèi)斂，那么在非常情境中，面對為自己而死的意中人，情到深處已忘情，嬌娜感情的洪流則如泄閘之水，奔涌而出了。但明倫評：“讀至此，不知所云，遲之又久，得前人二語曰：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笨磥?，但明倫也被嬌娜的活潑俏皮迷惑了，是在“遲之又久”之后才明白嬌娜對孔生那種難以言說又真實存在的感天地泣鬼神的男女至情。接下來，嬌娜“以舌度紅丸入，又接吻而呵之”則是心中這份至情最完美最淋漓的行動體現(xiàn)。但明倫進一步評道：“人為我死，我何敢生。撮頤度丸，接吻呵氣，報之者不啻以身矣。生即不蘇，不已得死所哉!”嬌娜把自己的生命之丸奉獻給孔生，并且以舌度入，接吻呵氣，在但明倫看來，這種對孔生的報答不止是以身相許，而是已經(jīng)超過以身相許的親密程度了。在這種關(guān)系中，我們看到了嬌娜“士為知己者死”的錚錚俠骨，感受到了她為情“生死相許”的萬縷柔腸?！扒橹?，鬼神可通，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孔生能起死回生，皆因嬌娜之至情。

如果說凝固的真是流動的媚的基礎(chǔ)，那么化凝固為流動的介質(zhì)便是嬌娜的黠慧。嬌娜活潑親切如鄰家小妹，又有很好的修養(yǎng)，善于自持，如上文所例舉的話語，極簡省又不乏幽默機敏，撩動當事者的心弦，卻又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嬌娜醫(yī)術(shù)高超，極短時間內(nèi)，為孔生伐膚削肉，祛病去災(zāi)；生死時刻，又吐納紅丸，使孔生起死回生，靈幻奇異中盡顯其聰慧過人的一面，正如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所言：“《聊齋志異》獨于詳盡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p>

總之，嬌娜既是婀娜嬌媚，又是多情多義，又是機靈黠慧。她的媚，她的真，她的黠塑造了她獨特的形象，建立起了她立體的令人心動的美。

二

《嬌娜》一文兩千余字，而直接敘述嬌娜的文字還不到五分之一，何以嬌娜美得如此動人心弦，令人目眩，這與小說中映襯手法的大量運用、波瀾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是密切相關(guān)的。

(一)皴染人物生活環(huán)境，暗示其身份、氣質(zhì)和修養(yǎng)。

蒲松齡十分善于通過描繪環(huán)境來襯托人物形象?！秼雽帯分型踝臃雽幰灰妰A心，苦于不能相會，便獨自往南山尋訪。但見山中之美景：“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絲柳，墻內(nèi)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庇媒z柳、桃杏、修竹、野鳥修飾茅屋，描寫出一個與世隔絕、幽深寂靜、純潔優(yōu)美的世界，襯托出嬰寧純真爛漫、不拘禮節(jié)的性格?！锻豕疴帧穼懲豕疴忠蛳嗨级雺艋?，“一夜，夢至江村，過數(shù)門，見一家柴扉南向，門內(nèi)疏竹為籬，意是亭園，逕入之。有夜合一株，紅絲滿樹，隱念詩中‘門前一樹馬纓花，此其是矣。又入之，見北舍三楹，雙扉闔焉。南有小舍，紅蕉蔽窗”。小說借王桂庵的相思夢，描繪出疏竹為籬、紅絲滿樹、葦笆光潔、紅蕉蔽窗的江村風景，清麗如畫，詩一般的意境映襯出了蕓娘美的形象和多情而又矜持的性格，也寄寓了王桂庵對蕓娘的美好情感。不管是現(xiàn)實還是夢幻，這些錦繡文字多是對自然環(huán)境的描繪，而在《嬌娜》中，蒲松齡匠心獨運，精心構(gòu)筑人物生存的人文環(huán)境，暗示其身份、氣質(zhì)和修養(yǎng)。

落魄書生孔雪笠，在“大雪崩騰，寂無行旅”之日，巧遇皇甫公子，略致慰問后隨公子人家。隨著孔雪笠腳步、目光的轉(zhuǎn)移，作品對皇甫家的陳設(shè)做了十分瑣細的描繪：

屋宇都不甚廣，處處悉懸錦幕；壁上多古人書畫。案頭書一冊，簽云：《螂娠瑣記》。翻閱一過，俱目所未睹。

陳設(shè)甚是古雅，“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營構(gòu)出一派和諧、高逸、溫馨的氣氛，這氣氛與室外的嚴寒、肅殺、紛亂形成鮮明的對照。隨著大門的關(guān)閉，孔雪笠仿佛進入了一個世外桃源。

再看“桃源”里與嬌娜有關(guān)的一個主要人物：皇甫公子。公子“豐采甚都”，喜讀古文詞，沒有八股氣，為人文雅。得悉孔生困境后，遂拜孔生為師，其樂善好施、扶危濟困之品性可見一斑。公子的父親也前來表示謝意，送上華美的衣飾，親自主持“拜師大典”，盛情款待孔生。拜師后皇甫公子對孔生尊重體貼有加，讀書賞樂之余，“夙夜代籌”要為孔生擇一佳人……總之，不論是家中古雅的擺設(shè)，還是皇甫公子彬彬有禮的言行舉止，我們很容易判斷皇甫家乃書香門第，有很深的傳統(tǒng)文化的涵養(yǎng)。不難想象，同樣生活于其中的嬌娜會有怎樣的修養(yǎng)、情趣和氣質(zhì)。

對生活環(huán)境做輪廓性的重點介紹，好比畫家勾輪廓；對環(huán)境里的擺設(shè)及重要人物做描繪，好比畫家勾了輪廓再做皴染，此種寫作方法脂硯齋在《紅樓夢》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的總批中稱為“畫家三染”法：其演說榮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敘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則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興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然后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則躍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蒲松齡在《嬌娜》中大膽運用“畫家三染”法塑造人物形象，絲

毫沒有拖沓繁冗、喧賓奪主之嫌，反而使嬌娜這一人物性格具有了更為深廣的意蘊。

(二)烘云托月，使人物產(chǎn)生令人神往的朦朧美。

嬌娜人如其名，嬌媚婀娜，容華絕代，但作者對其刻畫并沒有像《詩經(jīng)·碩人》那樣具體形象的描繪，更多的是采用烘云托月側(cè)面表現(xiàn)的手法，使人物產(chǎn)生令人神往的朦朧美。

嬌娜出場以前先是以歌女香奴為鋪墊。作者這樣寫香奴的出場和演奏：

少頃，一婢入，紅妝艷絕。公子命彈湘妃。婢以牙撥勾動，激揚哀烈。節(jié)拍不類夙聞。

身為女仆，不僅容貌“艷絕”，且才藝妙絕，難怪孔生終于“目注之”了。聰慧的皇甫公子已會其意，但他婉拒了孔生，因為香奴是父親的一個使女，不過卻答應(yīng)為其另謀一佳人?？咨鷪猿值溃骸叭绻莺?，必如香奴者?！睂τ谙闩@一人物的出場，但明倫評：“香奴行酒，只是借逕入題?！钡拇_，它為嬌娜的出場創(chuàng)設(shè)了情境，醞釀了氣氛。我們透過香奴的才情和美貌已經(jīng)隱隱地看到了那道屏風后嬌娜的影子，香奴一曲文雅的天籟之音《湘妃曲》也奠定了故事高雅的情調(diào)。同時，香奴在孔生心中引起的漣漪與日后嬌娜的震波也形成了對比，嬌娜傾國傾城之美便由香奴的倩影烘托而出。

嬌娜出場時，作者繼承了古樂府《陌上?！芬月放杂^者的神態(tài)動作映襯羅敷之美的手法，通過描繪孔生的心蕩神馳，即美引起的效果影響，來突出嬌娜的絕世風姿?？咨跤鰦赡?，立刻為她驚心動魄的秀色所震懾，“嚬呻頓忘，精神為之一爽”。在嬌娜為其進行手術(shù)時，膿血流溢，他“貪近嬌姿，不惟不覺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秀色竟有麻醉劑、強心針之功效，且使孔生化痛為樂，變疼痛為享受，真是奇妙的激蕩。術(shù)后，嬌娜飄然而逝，孔生“懸想容輝，苦不自已”，談及終身大事時，又吟出：“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嬌娜之美于孔生所產(chǎn)生的靈魂的震動是令其永志難忘了，獨一無二的美嬌娜得以充分的顯示。

嬌娜出場后，作者又通過對松娘的外貌描寫來補充對嬌娜的肖像刻畫。作者這樣寫松娘：“果見嬌娜偕麗人來，畫黛彎蛾，蓮鉤蹴鳳，與嬌娜相伯仲也?！弊髡咭运赡镎嬉r托嬌娜，鏡頭是對松娘從上到下的掃描，一句“與嬌娜相伯仲”，說明這掃描同時也是對嬌娜的工筆彩繪，聯(lián)系上文香奴的鋪墊孔生的烘托，再加上“嬌波流慧，細柳生姿”的風韻，一個神采飛揚令人神往的嬌娜呼之欲出了。

(三)波瀾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見出人物的性隋美。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評價《聊齋志異》：“描寫委曲，序次井然，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逼阉升g結(jié)合了六朝志怪的奇幻詭秘與唐宋傳奇的古艷纏綿，創(chuàng)作出了一個個清麗宛轉(zhuǎn)的離奇故事?！秼赡取饭适虑楣?jié)復雜曲折而富于變化，在波瀾起伏生死離合中，嬌娜圣潔的性情得到真實自然的表現(xiàn)。

孔生與皇甫公子惺惺相惜，讀書飲酒賞樂，賞心樂事。誰知“樂極生悲”，孔生“胸間腫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吟呻。公子朝夕省視，眠食都廢。又數(shù)日，創(chuàng)劇，益絕食飲”。情勢頗為緊張，此一波瀾。其實這是作者對嬌娜出場有意設(shè)置的鋪墊，情勢愈緊張，愈顯出稍后出場的嬌娜“手到病除”醫(yī)術(shù)的神奇，也表現(xiàn)出嬌娜如兄長一般自有一副扶危濟困的古道熱腸。

孔生嬌娜一見鐘情，兩情相悅，殊不料，皇甫公子完全不了解小妹心思，以為小妹太小，自作主張把松娘許配孔生，自此，有情人天各一方。再相見時，孔生有妻，嬌娜嫁作他人婦，近在咫尺，如隔天涯。冰雪聰明而又善于自持的嬌娜用若無知若無意若無情表達自己的有知有意有情，性格更為成熟，境界之高，令人欽佩。此為小波小瀾。

天有不測風云，浩劫降臨皇甫一家，孔生銳身急難，仗劍于門。在海嘯地震般的雷霆轟擊中，孔生與鬼物搏斗，救下嬌娜后卻“崩雷暴裂”，“遂斃”，故事掀起狂波巨瀾，男女主人公的情感也更為純粹、圣潔，閃耀著動人的光芒?！翱桌蔀槲叶溃液紊?”嬌娜俯伏于孔生之身，“舌度紅丸”，接吻呵氣，此時的嬌娜不只是一位為親人治疾患、為恩人換生命的功臣，更是一位敢于與天較量、為情奮不顧身的圣女。

孔生起死回生，“于是一門團圓，驚定而喜”，孔生提議同歸故里，滿堂交贊，唯嬌娜不樂。“終日議不果”之際，又報嬌娜丈夫一家同日遭劫，一門俱沒，“嬌娜頓足悲傷，涕不可止”。此又一波瀾，嬌娜的真性情隨淚流露無遺。但明倫評：“嬌娜能尉隋，能守禮，天真爛漫，舉止大方，可愛可敬?！钡鱾惤K于讀懂了嬌娜。

孔生嬌娜歷經(jīng)生死考驗，彼此互明心跡，似乎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給故事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誠然，《聊齋志異》中也有很多雙美的結(jié)局，像《蓮香》、《連城》、《小謝》等。但《嬌娜》卻一反常例，豈不知這正是作者匠心獨運之處，反映了嬌娜在作者心目中異乎尋常的地位，也反映了作者對孔生嬌娜二人關(guān)系的深入思索。蒲松齡在文末說：

余于孔生，不羨其得艷妻，而羨其得膩友也。觀其容可以忘饑，聽其聲可以解頤。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魂與”，尤勝于“顛倒衣裳”矣。

嬌娜于孔生，不是與性有關(guān)的妻、妾，或者現(xiàn)代婚戀中的第三者，而是勝于“顛倒衣裳”的“膩友”，作品中即使有嬌娜與孔生唇吻相接度丸入喉的非常舉動，顯然嬌娜是出自報效知己而非肉欲之愛的目的。二人之間的情愛，是人類心靈深處的一種同生死、共愉悅的精神層面的可貴情感。其實，作者開篇便為這種情感奠定了基礎(chǔ)。孔雪笠，圣裔也，為人蘊藉，嬌娜，出身于書香門第，自小受傳統(tǒng)文化浸潤，也是蘊藉之人。二人相遇，彼此傾慕，但正是因為“蘊藉”，孔生少了耿去病的狂誕，多了斯文，嬌娜少了狐女阿繡的熱烈，多了自持，隨著故事的發(fā)展，二人之間的情感漸漸升華為男女之間一種相助相依不離不棄、超越了肉體的更為圣潔更為神圣的精神戀愛。有相當?shù)奈膶W藝術(shù)修養(yǎng)，有心有靈犀的契合，“時一談宴”，又怎不“‘色授魂與，尤勝于‘顛倒衣裳矣”?然而，如此圣潔的情感又有幾人能理解?又豈能被世俗的社會污染?故而，作者安排了這樣的結(jié)局：“既歸，以閑園寓公子，恒反關(guān)之；生及松娘至，始發(fā)。生與公子兄妹，棋酒談宴，若一家然”?？咨鸀榛矢π置糜珠_辟一世外桃源，嬌娜永遠是作者精神桃源里的一只美狐!

參考文獻：

[1]轉(zhuǎn)引自王光福.聊齋贅語[M].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3.

[2]宗白華喪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3]蒲松齡，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M].張友鶴輯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4]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責任編輯魏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