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動全國的“蘆葦”

雷　頤

十幾年來,藝術品拍賣市場從無到有,從小到大,越來越火,各種作品在拍賣市場紛紛亮相,至今已不覺新鮮。不過,北京嘉信國際拍賣有限公司2007年春拍會上的油畫《你追我趕》,還是引起了相當?shù)年P注,以至于《北京日報》在2007年6月12日專門發(fā)了一篇消息:“當年‘政治黑畫《你追我趕》驚現(xiàn)京城?！?/p>

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大都能回想起當年此畫引起的軒然大波。話說1964年10月,由文化部和中國美協(xié)舉辦的“全國高等美術學校1964年畢業(yè)生創(chuàng)作成績展覽會”在中國美術館隆重開幕,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首次由國家舉辦的全國高等美術學校的學生藝術作品展。魯迅美術學院油畫系1964屆畢業(yè)生李澤浩,是唯一一位有兩幅作品入選的作者。他的作品《你追我趕》和《墾區(qū)新兵》在此次展覽中廣獲好評,于是當年全國發(fā)行量最大、頗具影響的《中國青年》雜志,于1964年第12期,即年底那一期在封底(彩頁)選發(fā)了他的作品《你追我趕》。這幅油畫以明凈的天空和正在收割的金黃色的田野作為背景,把前景上一群“社會主義青年人”的矯健身姿襯托得更為鮮明。金色陽光的描繪,加強了整幅畫面熱烈、明快的氣氛。前景上那一片在和風中起伏搖動的蘆花,不僅在構圖上起了掩映襯托的作用,而且和奔馳著的人群一起,構成了一個向前突進的態(tài)勢。作者以素樸的油畫寫實技法,塑造了一批“朝氣蓬勃、滿懷希望的青年勞動者形象”。

此時正是“文革”前夕,幾年前開始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以階級斗爭為綱”教育的“成果”開始顯現(xiàn)。突然全國盛傳此畫“反動”,原來有“階級斗爭觀念強”的讀者給《中國青年》雜志打電話并來信,指責此畫那些橫七豎八的蘆葦實際藏有“蔣介石萬歲”的“反動標語”!傳言越來越廣,一時間議論紛紛,沸沸揚揚。人們的“政治敏感”越來越強,于是有人順看有人倒看有人左看有人右看,甚至有人從背面對著陽光燈光看,越看“反動”越多:有人發(fā)現(xiàn)了“反共”、“以血還血”等“反標”;有人提出蘆葦?shù)瓜虍嬅孀髠仁恰拔黠L壓倒東風”,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關于國際形勢是“東風壓倒西風”的英明論斷;有人提出畫面中心有五個人物,四個人挑著稻谷擋著褲子,只有一個人是顯出褲子的全身,作者用意是說“五個人穿一條褲子”,和赫魯曉夫攻擊我國一唱一和,是一個腔調;由于印刷品畫面較小,有人誤把稻田遠處彎腰收割水稻的紅衣女青年和遠處大道上拉車的紅馬看成倒了的紅旗,于是指責作者暗喻“三面紅旗倒了兩面”;作者的名字也是反動透頂,李是“離”,澤指“毛澤東”,浩是“好”,連起來就是“離開毛澤東好”,寓意背叛毛澤東思想。無數(shù)事實說明,在中國語境中,這種“過度詮釋”并非與被詮釋者無關的“純學術”,而會使被詮釋者大禍臨頭,所以,一定要慎之又慎。

由于事關重大,團中央曾協(xié)同公安部、美協(xié)黨組認真調查,結果是此畫并無政治問題。但此時中國美協(xié)已自身難保,因為毛澤東在1964年6月作出的著名“批示”中,已嚴厲批評這些文藝協(xié)會,“最近幾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如不認真改造,勢必在將來的某一天,要變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那樣的團體”。所以美協(xié)黨組的報告在認為此畫無政治問題時,又在最后有所保留:“但是,我們在審閱《你追我趕》和李澤浩另一幅作品以后,也有一個小小的疑問:這就是在《你追我趕》這件作品中,為什么要把一片蘆花放在前面呢?而且在另一幅作品中,為什么也畫了幾棵蘆葦呢?作者為什么老喜歡在畫幅中把蘆葦作點綴呢?這個問題,我們認為應該調查一下?！边@“另一幅作品”即深受好評的另一件參展作品《墾區(qū)新兵》,這幅也是表現(xiàn)青年社會主義勞動創(chuàng)業(yè)者的油畫發(fā)表在《中學生》1965年第1期插頁上。雖有某種“疑慮”,但結論畢竟是此畫無“政治問題”,《團內通訊》曾發(fā)表“中國青年雜志社關于1964年第12期封底畫的情況報告”以平息傳言。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的林默涵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說,《你追我趕》是一幅歌頌知識青年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優(yōu)秀作品;并宣布經(jīng)組織調查,作者李澤浩是魯迅美術學院繪畫系品學兼優(yōu)的三好學生。

尤其應該一提的是,在“寧左勿右”的大氛圍下,《北京日報》卻在1965年4月2日重新發(fā)表此畫,同時發(fā)表署名“梅述”的專評,高度贊揚此畫:“描繪了一幅豐收的圖景,整幅畫面洋溢著歡樂勞動的激情。在金色的田野上,一群青年人挑著剛剛收割的莊稼,送到場院里去,他們健步如飛,你追我趕,充滿了高漲的勞動熱情。這幅畫表現(xiàn)了在我國社會主義農(nóng)業(yè)戰(zhàn)線上,懷著豪情壯志、意氣風發(fā)的青年一代,他們在黨的培育下,為建設社會主義的新農(nóng)村,貢獻出自己的青春和力量……”此時的北京市委書記是彭真,鄧拓則是分管文教的書記處書記。幾個月后,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發(fā)表,矛頭直指北京市委。

此畫引起的風波平息剛剛一年,“文革”驟起,“革命群眾”重提此事。中宣部、北京市委、團中央領導人陸續(xù)被打倒,“包庇李澤浩”是他們的“罪狀”之一。團中央院內貼出了“胡耀邦包庇反革命畫家李澤浩絕沒有好下場”的大字報,《中國青年》原主編紀云龍因發(fā)表此畫被紅衛(wèi)兵毒打,李澤浩本人也被紅衛(wèi)兵通緝,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東躲西藏的日子。舊“畫”重提,這種思維方式迅速傳染開來,一時間各地“革命群眾”都從香煙盒、包裝紙、報紙雜志的裝飾花紋、鞋底紋……中發(fā)現(xiàn)“反標”。李零回憶說:“那個年代,好端端一雙塑料涼鞋,能從鞋底讀出‘介石過海?！?李零:《喪家狗———我讀〈論語〉》自序,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頁)那時,長春人夏季普遍穿新生塑料廠生產(chǎn)的新生牌塑料涼鞋,“在‘懷疑一切的年代,不知被什么人發(fā)現(xiàn)鞋底的紋印是個‘毛字,‘新生塑料廠簡直成了對偉大領袖充滿仇視的反革命集團。”(姜東平:《回憶“文革”中的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文史精華》,2004年第12期)因此而受迫害者,難以勝數(shù)。

1978年初“文革”已經(jīng)結束,但《你追我趕》仍未獲平反。此時復出并擔任中宣部部長的胡耀邦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重提此事,認為當年批此畫是“反動畫”、把作者打成“反動畫家”是極“左”思潮的典型表現(xiàn),應予公開平反?！吨袊嗄辍吩凇拔母铩敝斜黄韧？?此時正在準備復刊,雜志社復出的主編紀云龍立即派人特約李澤浩到北京,專為雜志復刊創(chuàng)作反映毛澤東青年時代革命歷程的油畫《揮手從茲去》,發(fā)表在復刊后的第一期上,一時也為全國關注。歷時十三年,《你追我趕》及作者終獲平反。

在“文革”前夕,對學術和文學藝術作品的“大批判”已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激烈。但這些被批作品,都是“上面”點名、組織批判的。偏偏這幅《你追我趕》,是“革命群眾”憑敏感的“政治嗅覺”主動“發(fā)現(xiàn)問題”的,“上面”不僅沒有批判的指示,反曾采取種種措施平息事態(tài)。然而山雨欲來風滿樓,此事之所以更值得重視,是因為它正是“文革”前夕經(jīng)過幾年階級斗爭訓練的群眾心理、思維方式的預演和展示,正因為養(yǎng)成了這種畸形心理,群眾才可能一聲令下就那樣狂熱地響應、投入“文革”,做出種種瘋狂、過激的行為。法國著名社會學家古斯塔夫?勒龐在1895年出版的經(jīng)典之作《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中指出,“群體”最重要的心理特征是幾乎像被催眠那樣易于接受暗示,并具有極強的傳染性?！暗菑母星榧捌浼て鸬男袆舆@個角度看,群體可以比個人表現(xiàn)得更好或更差,這全看環(huán)境如何。一切取決于群體所接受的暗示具有什么性質?！?《烏合之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3頁)

(選自《歷史的進退:晚近舊事與集體記憶》/雷頤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