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敦慶
摘要:屈原及其作品在兩漢產(chǎn)生過廣泛的影響,在這一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及評論中都留有痕跡。本文從屈原作品對漢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不同階段評論者對屈原作品的評論兩方面探討兩漢文學觀念的演變。
關鍵詞:兩漢屈原作品文學觀
兩漢文學在其發(fā)展中體現(xiàn)出了由漢初注重情感抒發(fā)到向儒家思想靠攏的總體趨勢。這一趨勢一方面體現(xiàn)在漢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即其創(chuàng)作目的由抒情向“潤色鴻業(yè)”和諷喻當下統(tǒng)治者發(fā)展。將作品中的自我情感壓抑在內(nèi)心深處,以致于在作家作品中很難發(fā)現(xiàn)個人化的東西。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文學批評中,即漢人對文學作品的評價由重視作品盼隋感發(fā)展到把政治功利作為文學評價的第一標準。這兩種趨勢都可以從漢代對屈原作品的接受中得到反映。
從楚文化及屈原作品對漢人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這一角度看,漢初文學作品中的情感與形式都受到楚文化或屈原作品的影響,下面分別論述之。
首先是情感抒發(fā)。漢高祖起于楚地,對楚文化懷有一種獨特的感情,我們可以稱之為鄉(xiāng)土情節(jié),在《漢書》中多有高祖好楚聲的記載,《漢書·禮樂志》:“高祖樂楚聲,故房中樂楚聲也”不僅用于宗廟的房中樂為楚聲,高祖自己也創(chuàng)作詩歌,而這些詩歌最大的特點也是帶有楚地色彩?!妒酚洝じ咦姹炯o》云:“置酒沛官,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fā)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之。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shù)行下?!备咦嬉圆家缕鸺?,提三尺劍而為天下主,在《大風歌》中我們讀出了劉邦統(tǒng)一天下后的自得和酬躇滿志,但在其中也隱含著他統(tǒng)一天下后內(nèi)心孤獨與無所歸依的惆悵。其情感與屈原作品中個性化的情感抒發(fā)是相一致的,一為情感的真摯表達,一為情感的悲涼格調(diào)。漢武帝《秋風辭》在情感色彩上與《大風歌》相似。帝王如此。文士何論焉?漢初文士賈誼受屈原影響最為明顯,《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說:“賈生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司馬遷將二人合傳就是看到二人在命運遭際與情感歷程上有相似之處。司馬遷說:“屈原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敝赋隽恕峨x騷》產(chǎn)生的原因,并暗示了作品的格調(diào)。賈生又何嘗不是?在《吊屈原賦中》借對屈原的憫悼一方面陳說仕途之淹蹇,一方面抒發(fā)備受壓抑之郁悶,無論是情感抒發(fā)的方式還是所抒情感的內(nèi)容都與《離騷》若合符契。此外,其后所作《鵬鳥賦》也是情感上的自傷自悼。漢初文人作品較少,文學史上能留下幾筆的僅有幾篇,就著幾篇來看,此時文學創(chuàng)作尚處于以情感為主要傾向的階段。盡管此時文學創(chuàng)作尚未進入自覺的時代,文學家創(chuàng)作的目的尚不能以抒情稱之,但在他們的作品中的確大量充斥著情感的內(nèi)容,而且是以悲情、怨情的成分為多,這不能不說是在屈原作品影響下形成的風格。
其次,在作品形式上,無論是詩歌還是賦都帶有明顯的楚地痕跡。劉邦的《大風歌》以及唐山夫人的《安世房中歌》中很多詩作具有明顯的楚地特色,劉邦《大風歌》“兮”字的運用明顯是受楚地詩歌的影響。蕭滌非在《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中對《安世房中歌》與《九歌》中的篇章做了對比,認為:“三言旬,《詩經(jīng)》中以有之,然無全篇,未成一體。楚辭則無獨立之三言句,惟具有退化為三言句之可能性,故今世之三言詩人樂者,不得不首推《安世房中歌》,而其淵源則《山鬼》、《國殤》是也。”而騷體賦在形式上也是楚辭影響下的產(chǎn)物,最明顯的就是其句式結構上對屈原作品的模仿。
以上從漢初文學創(chuàng)作這一角度對漢初的文學觀做了闡釋,可以看出漢初文學很明顯受到了楚文化及屈原作品的影響。下面就漢人對屈原及其作品的評價中體現(xiàn)出的文學觀作一論述。此一時期漢人評價”楚辭”的依據(jù)多為儒家經(jīng)典,這發(fā)生在漢代把儒學作為官方學術之后,漢代評價”楚辭”者有以下幾家:劉安、司馬遷、揚雄、班固、王逸等。最早對屈原及其作品作出評價的應該是淮南王劉安,其文為司馬遷《史記》所采用: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嚼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可見是司馬遷采納了劉安的觀點。劉安、司馬遷一方面承認了《離騷》的創(chuàng)作意圖,即因“怨生”而作,這是看到了《離騷》主情的一面,但同時又將《離騷》與《詩經(jīng)》之風、雅相比,謂其可以兼?zhèn)滹L、雅的特點,劉安、司馬遷的評價標準明顯帶有價值評判的傾向,即以儒家經(jīng)典作為衡量《離騷》的標準,以是否符合儒家詩教作為文學作品評價的依據(jù),當然這種評價標準還處于起步階段,評價者在注意到經(jīng)典標準的同時并沒有忽視情感在文學作品形成中的作用?!扒街鳌峨x騷》,蓋自怨生也?!本褪呛芎玫淖⒛_。最早把功利化思想引入文學評價中的是孔子,孔子在解說《詩經(jīng)》時常常從政治、倫理的角度進行闡釋,如:“詩,一言以蔽之,日思無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睂⑵湔蝹惱砉δ芴嵘绞孜唬鴿h代伴隨統(tǒng)一國家實力的增強,政治、文化大一統(tǒng)局面的形成。儒學獨尊地位確立,孔子這種文學觀自然會被漢人移植到其文學批評當中。
如果說劉安、司馬遷等人對《離騷》的評價中尚且保留著注重情感的因素,那么其后揚雄、班固、王逸等人的評價則進一步脫離情感的因素,將文學功利化傾向推進了一步。揚雄對屈原及其作品評價如下:
先是時,蜀有司馬相如,作賦甚弘麗溫雅,雄心壯之,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又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書,往往摭《離騷》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離騷》。
揚雄對屈原的態(tài)度是“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蓖瑯邮亲⒁獾搅饲髌分械那楦幸蛩?。但揚雄又對屈原提出了批評。對屈原投江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臣子應該做到被重用就施展自己的才能,不被重用就作龍蛇蟄伏。頗有“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意味。上述文字中還體現(xiàn)出揚雄對屈原作品的傾慕之情,“怪屈原文過相如”,“賦莫深于《離騷》”,但將屈原、司馬相如的二人作品作比較時卻對屈原作品頗有微詞:“或問:‘屈原相如之賦孰愈?曰:‘原也過以浮,如也過以虛。過浮者蹈云天,過虛者華無根。然原上稽古,下引鳥獸,其著意子云,長卿亮不可及也?!薄斑^以浮”當指其作品中充滿幻想色彩的神話傳說,即班固《離騷贊序》中所說:“多稱昆侖、冥閽、宓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jīng)義所載?!北畴x了儒家經(jīng)典質實的特點,因此,在揚雄看來,屈原在作品情感
上沒有遵守“遇不遇命也”的儒家人生理想,在風格上違背了經(jīng)典質實的特點。
揚雄對屈原人格及作品的態(tài)度在班固《離騷序》中得到發(fā)展和系統(tǒng)闡述。班固《離騷序》中說:“且君子道窮,命矣,故潛龍不見是而無悶,《關雎》哀周道而不傷?!袢羟恫艙P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沉江而死,亦貶絮狂狷景行之士。多稱昆侖、冥閽、宓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jīng)義所載,謂之兼《詩》風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鼻楦幸殉蔀橐环N多余而被排除在外,甚至處于被抨擊的地位,班固認為屈原不應該對君主有“不敬”的言論,同時符合儒家經(jīng)典成為了作品價值評價的唯一標準。班固認為《史記》對屈原的評價過高,其理由是《離騷》的內(nèi)容不合經(jīng)典,但在這段文字中班固又對屈原的文采加以肯定:“宏辭雅麗,為辭賦宗”這只是從文體自身特點出發(fā)作出的評價,而不涉及作品的內(nèi)容。從中我們可以窺見班固的文學觀念:文學的功利性并不排斥文學的形式化。這就為兩漢時期大賦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很好的解釋。兩漢大賦,其特點是“鋪采摘文,體貌寫志”一方面注重文采的鋪張,一方面注重文學的政教功能,即“寫志”,這里的“志”與“詩言志”中的“志”所指應該是相同的,并不是指個人化的情感,而是指“關乎國家及公共生活不可缺少的道德準則?!卑喙獭峨x騷序》中所體現(xiàn)的文學觀可以視為兩漢文學觀之典型。
王逸對屈原的評價集中體現(xiàn)在《楚辭章句》中,在《離騷敘》中,他一反揚雄、班固等人對屈原的批評態(tài)度,肯定了屈原的人格:“且人臣之意,以忠正為高,以伏節(jié)為賢,故有危言以存國,殺身以成仁?!薄敖袢羟?,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近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城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并對屈原作品作出了很高評價:“自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辭賦,莫不擬則其儀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竊其華藻?!痹谖膶W形式上充分肯定了屈原作品對后世的影響。王逸與班固對屈原及其作品持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只不過班固是從對君主的“敬”出發(fā),屈原對懷王可以說“不敬”,故班固對他持否定態(tài)度;而王逸則是從對君主的“忠”出發(fā),屈原對懷王可謂忠心。故王逸稱贊他。二人出發(fā)點均為政治,只不過角度有所不同。這種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正好說明二人在文學政治功利性觀念上的相同。從對屈原及其作品的功利化解讀方式上來看,二人沒有本質差別。因此,班固和王逸在對待《離騷》等作品上主要是以政治功利目的為主,對文學形式也加以肯定,但文學的抒情功能被置于次要地位甚至湮沒于政治功利之中。
以上從屈原作品接受的視角,針對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評論中所體現(xiàn)的文學觀進行了論述。需要注意的是。兩漢文學觀念是一個漸變的過程:經(jīng)歷了由漢初的重情到重言志,再到漢末向情感回歸的發(fā)展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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