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慧 許丹成
《金鎖記》歷來為人所稱道,傅雷曾如此贊譽:“《金鎖記》是張女士截止目前為止的最完滿之作,頗有《狂人日記》中的某些故事的風味。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的最美的收獲之一?!雹傺芯俊督疰i記》及其主角曹七巧的文章可謂層出不窮。以往,評論家們通常以文化與人性為視角,楊義認為《金鎖記》是“黃金與情欲的傳奇”;②夏志清認為七巧“是把自己鎖在黃金的枷鎖里的女人,不能給自己快樂,也不能給子女快樂”;③何希凡認為“曹七巧的形象就是對整個身處歷史宿命的女性世界的生存缺陷和人性悲劇的集合性表現”,“在對曹七巧精神人性的深度開掘中活化出一個難以擺脫男性話語霸權重壓的女性現實世界”,“《金鎖記》是女性小說中的阿Q正傳”。④也有部分論者以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為視角對曹七巧的悲劇加以解讀。眾所周知,弗洛伊德過分注重性在人們行為中的作用,他的心理分析原理有局限性。因此,我們倘若把曹七巧的人性扭曲完全歸因于“力比多”被壓抑,就難免偏狹。筆者以為如果我們用馬斯洛的心理需要理論來觀照曹七巧人性扭曲的悲劇,會使我們的認識更趨客觀、全面與深刻。
馬斯洛認為,人類的需要是分層次的,由低到高。它們是:1、生理的需要——它是人們最原始、最基本、最強烈、最底層的需要。2、安全的需要——它要求保證生命安全、財產安全等等,比生理需要較高一級。每一個在現實中生活的人,都會產生安全感的欲望。3、社交的需要——它又被稱為歸屬與愛的需要,是指個人渴望得到家庭、朋友、同事的關懷,是對友情、信任、溫情、愛情的需要。4、尊重的需要——它包括自尊、他尊的需要。5、自我實現的需要——這是最高等級的需要。滿足這種需要就要求完成與自己能力相稱的工作,最充分地發(fā)揮自己的潛在能力,成為所期望的人物。任何一種需要并不因為下一個高層次需要的發(fā)展而告消失,各層次的需要相互依賴與重疊,高層次的需要發(fā)展后,低層次的需要仍然存在。
上述各種需要,在曹七巧那兒幾乎全部落空。
曹七巧的丈夫是個得骨癆的殘廢,她這樣描述:“一個人,身子第一要緊。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樣兒,還成個人嗎?還能拿他當個人看?”曹七巧嫁進姜家第五年,嫂子拜會她后感嘆道:“我們這位姑奶奶怎么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子上瑣碎些,就連后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以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得人心的地方。”可見,殘廢的丈夫不僅使七巧身體“七病八痛”,更使七巧的心理扭曲變態(tài)。
曹七巧的娘家人舍得將七巧嫁給殘疾人,看重的是利益,根本沒將七巧的幸福放在心上。七巧嫁進姜家后,她哥哥居然偷拿姜家的東西,致使七巧蒙羞。七巧在“平輩小輩一個個如狼似虎”的姜家,日子當然好不了。七巧的難處沒有一個人幫得了,她的不安全感當然會非常強烈。
歸屬與愛恰如一個能照亮人生的輻射源,它威力巨大。曹七巧這個開小麻油店的小戶人家的女兒,根本沒有融入侯門大戶。她不過是娘家人吊“黃金”的工具,婆家伺候殘疾人兼?zhèn)髯诮哟伍T戶的工具,她的情欲寄托者姜季澤無非是個覬覦“黃金”的浪蕩公子。曹七巧的歸屬只是冷冰冰的黃金的枷鎖,沒有她愛的人,也沒有愛她的人。
《金鎖記》的開端,就通過丫頭小雙的嘴勾勒了曹七巧在姜家的處境——連下人都瞧不起她,“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當曹七巧向姜季澤示愛被拒時,她對自己產生了懷疑,“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了殘廢的氣,沾都沾不得?”她那滿口“村話”、吸食鴉片與到處得罪人的脾氣其實也是不自重不自愛的表現。
從表面上看,曹七巧付出青春的代價得到并守住了金錢,實現了自己的部分愿望??墒悄屈S金的枷鎖斷送了自己與兒女的青春與幸福,激發(fā)了婆家人與娘家人對她的恨,也使自己成了永遠鉆在錢眼中的囚徒。黃金的枷鎖讓曹七巧徹底失去了自我。
幾乎所有的心理需要都落空的曹七巧如果不變態(tài),如果不變態(tài)地折磨他人,那么大概只會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那樣悲慘、快速而惶恐地走完一生。我們沒有理由將曹七巧的變態(tài)原因簡單歸結為性欲的被壓制或過分拜金或道德有缺失或性情過于乖戾,只能說曹七巧的人性的被扭曲是人賴以正常生存的各種需要嚴重缺失造成的,是無可挽回的,是必然的。曹七巧這個形象不會像祥林嫂那樣引發(fā)讀者“哀其不幸”、“怒其不悟”的情感,不會引發(fā)讀者對祥林嫂所處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深刻批判;但她能引發(fā)讀者對人的思索,讀者對她該持有的態(tài)度是“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張愛玲曾說:“我寫到的那些人,他們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原諒,有時候還有喜愛,就因為他們存在,他們是真的?!雹菀苍S,我們無法在現實世界中找出曹七巧的個體原型,但是我們可以在曹七巧的人生軌跡中悟出人性的自私與冷漠,悟出生命的脆弱與悲涼,悟出生活的無奈與惶恐。正如張愛玲說的:“如果我最常用的字眼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種惘惘的威脅。”⑥
張愛玲對人性的開掘深度確實令人嘆為觀止,她傾心敘寫的是人的困境,她筆下的人物雖然活動于特定社會歷史文化背景下、特定家庭里、特定場合中,但人物背后的所有東西只是陪襯,作者的目光始終凝聚在人物本身。這跟張愛玲的身世、秉性氣質、文學觀念有關。張愛玲出身豪門,特殊的環(huán)境使她成了一個早慧的才女。時代的動蕩與父輩溫愛的缺失,使她對人世沒有過多的熱情和希望。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她有自己獨特的理解,她在《自己的文章》中這樣說:“我所做的就是創(chuàng)作文藝作品”,“對于世界的紛擾、社會環(huán)境的不公平以及政治上的混亂,我比別人不少關心,可我認為小說不是發(fā)表我對這些問題看法的最好工具,不象很多我的更加顯赫的同行那樣,我覺得自己無意宣傳預言……寫小說應當是個故事,讓故事自身去說明,比擬定了主題去編故事要好些。許多留到現在的偉大作品,原來的主題往往不再被讀者注意,因為事過境遷之后,原來的主題早已不使我們感覺興趣,倒是隨時從故事本身發(fā)現了新的啟示,使那些作品成為永生的”。⑦曹七巧的故事確實能給人諸多啟示,《金鎖記》也成了永生的作品。
對人的透視,心理學家馬斯洛采用的方法是理性分析,文學家張愛玲則運用語言來感性呈現。兩者殊途而同歸,皆令后人高山仰止。
注釋:
①傅雷(訊雨):《論張愛玲的小說》,見于青、金宏達編《張愛玲研究資料》,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
②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二卷45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
③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第十五章,香港九龍友聯出版社有限公司,1979年版。
④何希凡:《女人血淚中的黃金,黃金夢魘中的女人》,《名作欣賞》2005年第十期第48——52頁。
⑥張愛玲;《張看》下冊,經濟日報出版社2002年9月第1版,第364頁。
⑤⑦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四卷[z] .合肥:安徽出版社,1992
張佳慧,浙江湖州師范學院教師教育學院學生;許丹成,浙江湖州師范學院教師教育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