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世情懷是每個在儒學傳統(tǒng)中生長的中國知識分子獨有的情結(jié),“修、齊、治、平”是他們的最終理想,“處廟堂之高則憂其君,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是他們的政治抱負,在理想抱負無法得到最高統(tǒng)治階層的認可采納或大廈將傾無力回天時,他們便無一例外地表現(xiàn)出深深的失望和感傷,這種情緒幾乎成了傳統(tǒng)文學最大的特色。在這種傳統(tǒng)的浸染下,憂世情懷就成了傳統(tǒng)文學的一個鮮明的特點。這一點,對白先勇的美學思想及創(chuàng)作起了重要的影響。他的美學思想覆蓋著一層淡淡的歷史幽情,羼合著一種離落的悲愴情調(diào),有一種奇異的空漠感和虛幻感,催人醒悟,耐人尋味。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處處表現(xiàn)為一種“對過去,對自己最輝煌的時代的哀悼”。在《臺北人》的扉頁上,他寫上了這樣的題詞:“紀念先父母及他們那個憂患重重的時代”。
一.“傾訴最哀傷的情緒是我們最美的歌”。白先勇正是這樣一位高明的作家,在他的小說中,刻畫了一個個時代
的、文化的、個人命運的悲劇,使他的作品獲得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白先勇的小說是放在一個大背景之下來完成的,那就是亡國之痛。他通過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個體來表達這種無奈的哀痛。從其中的悲劇對象中發(fā)現(xiàn)人生苦難呈現(xiàn)的美,讓人產(chǎn)生身臨其境之感,油然產(chǎn)生出憂傷、愴然、悲憫的審美體驗,讓人感嘆命運的莫測與殘酷、人生的多災多難,幸福的渺茫與短暫。在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白先勇說“我的小說痛苦多,歡樂少;它們是對過去、對自己最輝煌的時代的哀悼”。在《臺北人》扉頁上,他引用了唐代著名詩人劉禹錫的《烏衣巷》中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足以說明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審悲傾向,他唱出的是無盡的挽歌。
作家的悲劇性事件必定是主人公最珍惜、無限向往的,是主人公孜孜以求的某種理想的毀滅。只有人生中那些曾經(jīng)擁有但并不珍惜,一旦失去倍感親切的經(jīng)歷,往往最值得追憶的?!笆サ臇|西才是最美好的”。白先勇曾說“我覺得再不快寫那些人物、那些故事、那些已經(jīng)慢慢消失的中國人的生活方式,馬上就要成為過去,一去不復返”,他用藝術家的眼光,從審悲的角度去完成作品的創(chuàng)造,去“紀念先母(父)以及那個時代”。作為高級將領的后代,他的命運是與國家的命運緊緊相連的。尋常百姓,奏不出亡國之音。
二.作家從不同的側(cè)面,反映了慘淡沒落的時代病象,刻畫出一個個人生的悲劇。白先勇《臺北人》的創(chuàng)作是在
六、七十年代,當時的臺灣封建專制陰霧不散,社會生活中又滲入了西方現(xiàn)代意識,洋氣與土氣的混合,蛻變?yōu)橐环N畸形的社會心理形態(tài),在物欲橫流的傾瀉下,一切兇狠、殘暴、恬不知恥的現(xiàn)實濁流充斥于社會。無數(shù)從大陸退居臺灣的各色人物在歷史的風浪中銷蝕著生命,上演著一出出人間悲劇。
“永遠不變”的尹雪艷(《永遠的尹雪艷》)是一個外表美艷而內(nèi)心冷酷的女性,她清冷陰柔、素雅高潔,卻是一個“死亡天使”。她誰也不愛,男人們視她為玩物,而她也只能以牙還牙。她的“永遠不變”只是“應萬變”的生存方式,是悲劇時代的產(chǎn)物。作者通過這一悲劇形象揭示了臺灣上層社會生活的腐化墮落及貴族官僚的命運。清純、羞赧、學生味十足的朱青(《一把青》),在臺灣變成了一個十分孟浪的歌女,她的清純、羞赧已被俗艷和放肆所取代,專情已讓位于無所謂的隨意。通過“師娘”(秦老太)的眼睛,目睹了一個鮮活的、純凈靈魂的毀滅。我們分明從朱青這個悲劇人物身上,感受到人的命運在歷史這只巨手面前的渺小和虛弱。這種渺小軟弱,向我們昭示出了人的生存的無奈、悲凄、蒼涼的現(xiàn)實。失去權勢依靠的錢夫人(《游園驚夢》)曾經(jīng)享受過傳統(tǒng)官僚家庭的榮華富貴,但世事無常,時過境遷。丈夫謝世后,她飽嘗了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留下的是無盡的冷落與凄涼。
在白先勇看來,“中國文學的一大特色是對歷史興亡感時傷懷的追悼,從屈原的《離騷》到杜甫的《秋興八首》,其中所表現(xiàn)的人世滄桑是一種蒼涼感,正是中國文學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三國演義》中‘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歷史感,《紅樓夢》好了歌中‘古今將相今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的無常感”,所以白先勇的筆下,無論是尹雪艷,朱青,還是錢夫人,她們均有善良純潔的本質(zhì),她們都是慘遭踐踏的花朵,她們的悲劇命運具有典型性,易于激起讀者的同情、悲憫和感傷。至于《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孤戀花》、《秋思》、《歲除》、《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梁父吟》等小說里,主人公無一不是從繁盛歸于衰敗,從輝煌走向陰暗,無奈、悲涼、凄楚、絕望、感傷、滄桑、失落、難以言說的痛苦與揮之不去的悵惘,種種人類的情感形態(tài)和心靈內(nèi)涵,都包含在白先勇所選中的這群歷史人物的命運展示中。盡管他們的性格不同,遭遇各異,卻不約而同地都在命運擺布下走向同樣的人生結(jié)局:在命運面前,人是那樣的無助、蒼白和渺小,冥冥中有一股神力把自己推向“深淵”,卻無力改變這一悲劇事實。
白先勇的小說無論是時代之悲、愛情之悲還是生活之悲,悲的對象的價值和意義是被肯定的,因而使我們從這些審美對象中看到,極有價值的人性正在受到踐踏和蹂躪,并油然生出憐憫、惋惜、同情和愛的體驗。為了強化悲劇效果,白先勇把“死亡”作為一個極其重要的意象來描寫。在他的作品中,幾乎每篇小說都閃過“死亡”的人物:徐壯圖(《永遠的尹雪艷》)、郭軫(《一把青》)、王雄(《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夫人(《思舊賦》)、華將軍(《秋思》)、王孟養(yǎng)(《梁父吟》)、五寶(《孤戀花》)、姜青(《滿天里亮晶晶的星星》)、錢將軍(《游園驚夢》)、賈宜生(《冬夜》)、李浩然將軍(《國葬》),這種意象的不斷重復在相當程度上增強了作品的悲劇性,使人們對死亡者及與死亡者發(fā)生密切聯(lián)系的人物的愛情、人格、生命等的毀滅受到強烈的震撼。死亡總具有最震撼人心的力量。作為生命的本體現(xiàn)象毀滅了,但他們的死卻代表了某種價值,他們本應該活下去而且得到幸福和歡樂。這是一個時代消亡的結(jié)果。
三.白先勇在化悲為美時,注重以形式的美來對抗和征服現(xiàn)實生活的不幸和苦難。傳統(tǒng)的悲劇技巧是將情節(jié)作為第一要素,并通過情節(jié)的展開來完成,而現(xiàn)代則認為不通過情節(jié)的展開,同樣可以塑造好血肉豐滿的悲劇形象,收到強烈的悲劇效果。運用藝術形式使娛樂與苦難對峙,并征服苦難,令生活中的痛變?yōu)樗囆g的美。美麗地描繪悲哀,使悲哀得到藝術的表現(xiàn)。他強調(diào)“小說是藝術,絕對要以藝術形式、技巧來判斷是否完整……”。白先勇是以現(xiàn)代派身份出現(xiàn)在臺灣文壇的,但從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看,他相當圓熟地運用了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很好地繼承了傳統(tǒng)。他的大部分作品都運用了“以形寫神”的方法塑造人物形象。他以鮮活感人的人物形象,嚴密多樣的藝術構(gòu)思,真實感人的細節(jié)描寫等來達到對苦難與不幸的征服。
在描寫人物時,他注重營造一種獨特而濃郁的藝術氛圍,通過外在行為舉止描寫,刻畫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大量采用對比的手法。為了襯托展現(xiàn)朱青的改變,白先勇在描寫丈夫郭軫去世前后的朱青的外貌言行時,用了強烈的對比:過去的朱青,“來做客還穿著一身半新舊直統(tǒng)子的藍布長衫,……”現(xiàn)在的朱青,有“一頭蓬得像大鳥窩似的頭發(fā)……”,“衣著分外妖嬈”。過去的朱青,是自然、純潔、樸素、拘謹,現(xiàn)在的朱青是矯作、世俗、華麗、浪蕩。她的心灰意懶、萬念俱灰,是通過去臺北以后的放松隨意,什么都不在乎的外在刻畫表現(xiàn)出來,而她外表的不動聲色、毫不在乎其實只是一層保護色。她的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是分明能體味出來的?!抖埂分杏噔爬凇岸分尽睖o散,激情消弭的心理狀態(tài),則是以他“隨便拿起了一本《柳湖俠隱心》”和頭“一點一點的打盹”的冷靜來描寫外化出來?!稓q除》中賴鳴升“豪言”不斷,表現(xiàn)的其實是一種對無可挽回的“失落”的“口頭平衡”。《游園驚夢》中對錢夫人和竇夫人出場時穿著的工筆描寫正是要對她們不同的心理感覺進行外在的隱喻,錢夫人的衣著也如她現(xiàn)在的身份地位一樣,已“過時”,穿著帶給她局促、不自信,不過是她內(nèi)心惶恐的一種外在投射。作者如椽之筆進入到他們的心靈深處,從中探幽燭微,敲出令人震撼的音響。
在以人為靈魂構(gòu)筑小說世界時,白先勇對人物進行了精心塑造,顯現(xiàn)出其獨有的風格。他始終把人物塑造當成自己小說創(chuàng)作的中心一環(huán)。應該說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臺灣文學特殊時期的產(chǎn)物。白先勇以他獨備的那份生活體驗和描人摹事的卓越才能,為中國當代文學提供一系列有價值的畫卷,海外稱他是“當代中國短篇小說家中的奇才”,絕非溢美之詞。
毛三紅,湖北襄樊職業(yè)技術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