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江
一
“文革”是國家政治生活的一場劫難,也使生活在“文革”臺風(fēng)眼中的一些人從精神到作風(fēng)都扭曲了。中央文革小組組長陳伯達就是這樣一個人物。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進入“文革”年代,他“瘋狂了”,情緒忽起忽落,言語有時難以控制,荒唐至極。他忽而紅得發(fā)紫,在陶鑄被打倒以后,身為中央文革小組組長的陳伯達登上人生的頂峰,被列為中國“第四號人物”。此后,他和江青的沖突也日漸激化。
《五一六通知》發(fā)出后的1966年5月31日晚間,陳伯達帶領(lǐng)“文革”中第一個中央工作組來到人民日報社奪權(quán),在6月1日的《人民日報》頭版頭條上發(fā)表了由他定題并修改、審定的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拉開了在全國各領(lǐng)域進行“文革”的大幕。當(dāng)此之時,陳伯達儼然是《人民日報》的太上皇,發(fā)號施令,好生了得。
然而好景不長,江青擔(dān)任中央文革小組代組長后,陳伯達的權(quán)威明顯受到制約。他本人的情緒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有時狂躁,不可一世;有時低落,閉門窺測方向。他對《人民日報》的控制也有變化:有時親自前來坐鎮(zhèn)頻率較高,有時又降低了頻率似乎懶得過問。更值得尋味的是陳伯達的做派和言語,有時字斟句酌,反復(fù)琢磨;有時出言荒唐,形同兒戲。1968年2月7日,他和姚文元夜訪人民日報社就演了這樣一出滑稽戲,倏忽而來,大放厥詞,然后揚長而去,留下了極為惡劣的記錄。筆者向一些當(dāng)事人調(diào)查了在這個夜晚發(fā)生的事情。
二
1968年2月7日,北京天氣寒冷,《人民日報》開始“清理階級隊伍”。這天深夜,陳伯達和姚文元突然來到《人民日報》編輯部視察。
陳伯達和姚文元算是輕車簡從,來到《人民日報》編輯部后直奔三樓的大辦公室坐下,要求召集“文革報道部”全體編輯、記者到場。馬上有人到宿舍區(qū)通知,“文革報道部”的成員全部被召集來了。
陳伯達、姚文元落座之后,報社方面向他們提供了“文革報道部”的花名冊,陳、姚二人看了一遍。
看到大會議桌邊差不多坐滿,陳伯達開始了講話。他說,今天和姚文元前來,要對每個人進行一番了解,弄清楚你們的社會關(guān)系。接下來,他吩咐給每人發(fā)一張紙,當(dāng)場寫下自己的出生年月、籍貫、學(xué)歷、政治面貌等基本情況。
這些紙張很快收了上來,送到陳伯達面前。陳伯達一張一張地翻閱,姚文元在他身邊手拿花名冊對照。
陳伯達開始詢問每一個人的情況。他詢問的方式仿佛開玩笑一樣,在兩個多小時的詢問中把在場的人都弄得摸不著頭腦,緊張萬分。
陳伯達首先問跟前的老編輯白夜:“你為什么要叫‘白夜這個名字?是不是看俄國小說受了影響?”此話倒是顯示出陳伯達讀書范圍的寬廣,《白夜》是19世紀(jì)俄國文學(xué)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名小說。
白夜是戰(zhàn)爭年代參加革命的老干部,他回答說:“我沒有讀過這篇俄國小說。我原來姓費,白夜這個名字是后來參加革命時改的?!?/p>
沒容得白夜再說什么,陳伯達已經(jīng)自作解答說:“你是地主家庭出身,是有意要白天黑夜沒完沒了地剝削貧雇農(nóng)啊!”
一句話引得在場的人都笑出聲來。
陳伯達問在場的中年編輯崔筱桐:你是什么出身?
崔筱桐回答:中農(nóng)。
沒有想到陳伯達馬上說:“不對,你明明是富農(nóng)出身,怎么說是中農(nóng)了?”
一句話說得崔筱桐愣了一下,他知道這可是重大問題,馬上解釋說,土改開始的時候,當(dāng)?shù)貙⒏赣H的成分錯劃為富農(nóng)。后來進行了糾偏,將他家劃定為中農(nóng)。
崔筱桐是老革命,山東寧陽人,1940年還不滿14歲就參加了八路軍。入伍的時候,他告訴部隊領(lǐng)導(dǎo),他家有一個雇工。指導(dǎo)員對他說,那你就把家庭成分填為富農(nóng)吧。崔筱桐依此辦理。新中國成立前夕,他才知道自己的家庭已經(jīng)劃定為中農(nóng)。
這個情況顯然在檔案中有清楚的記載,姚文元看了出來,用胳膊肘兒捅了捅陳伯達。陳伯達會意,不再說下去,但還是對崔筱桐說了一句:“你改出身是不是為了好混?”
崔筱桐沒有回答,心里被陳伯達的詢問弄得老大不痛快。
接下來,陳伯達問中年編輯趙近宇:“你解放以前是干什么的?”
趙近宇1918年3月出生于安徽亳縣,1937年參加革命。他的經(jīng)歷要曲折一些。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他曾參加“山西青年抗敵決死隊”,后到抗大學(xué)習(xí),隨后到八路軍冀南軍區(qū)五分區(qū)司令部工作。這期間他遭受過挫折,但獻身革命的決心從未動搖。在解放戰(zhàn)爭最激烈的時候,他主動找到中共地下組織,參加晉察冀邊區(qū)的情報系統(tǒng),編入北平地下工作組。1949年北平解放后,他調(diào)入新華通訊社北平分社當(dāng)記者,同年調(diào)入人民日報社。
面對陳伯達的詢問,趙近宇回答,以前當(dāng)過記者,解放前曾在北平《益世報》工作。
陳伯達馬上說:“這個報紙很壞,很壞,是個特務(wù)報紙。你有電臺沒有?”
這句話問得出乎意料,趙近宇一時語塞。
座中的年輕編輯李成華是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人民日報》工作的。陳伯達問他:“你是什么地方人?”
李成華回答說:是旅大市人。
看來陳伯達熟悉這個地方,他說:“旅大嘛,日本人在那里統(tǒng)治了40年,后來‘蘇修又來統(tǒng)治了10年?!?/p>
顯然,以李成華的年齡夠不上“日本特務(wù)”,陳伯達問李成華:“你是不是‘蘇修特務(wù)?”
這還了得,李成華清清楚楚地說:“我不是‘蘇修特務(wù)?!?/p>
陳伯達又問了一遍,李成華也重復(fù)了一遍。
這時候,倒是姚文元為李成華解了圍,他對李成華說:“這是和你開玩笑?!?/p>
陳伯達只管問下去。座中有一位女編輯名叫郝潔,這年39歲。陳伯達問她:“你是什么地方人?”
郝潔回答:東北人。
陳伯達說:“那你就是溥儀的臣民了?”
郝潔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陳伯達問:“你父親在哪里工作過?”
很糟糕,郝潔的家庭出身不好,她坦率地說,我小的時候,父親曾經(jīng)在北平衛(wèi)戍司令部當(dāng)過司令。
陳伯達說:“他都干過些什么?”
郝潔說:“我那時太小,不知道?!焙髞?郝潔和母親一起生活,早已離開了父親。母親沒有文化,并不知道究竟。
陳伯達勃然大怒,厲聲說:“你怎么會不知道呢?”
郝潔說得很坦然:“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p>
這時,陳伯達奇怪地說:“衛(wèi)戍司令的小姐不要搞我的情報?!?/p>
陳伯達掉頭詢問林晰——1946年參加革命,1949年底進入《人民日報》工作的編輯,問他是什么家庭出身。
林晰回答:我出身高級職員,父親是留學(xué)德國的航空工程師。
林晰的父親是一位老知識分子,不幸在“文革”中受到殘酷迫害,后來自殺了。此時,他的老父親還在備受折磨的困窘之中。
陳伯達一聽,像條件反射一樣馬上說:“你的家庭出身有問題。”
陳伯達說“有問題”,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弄不好會帶來殺身之禍。陳伯達對林晰說:你說得太籠統(tǒng),你父親是干什么的?
林晰回答:工程師。
針對林晰的父親曾在德國留學(xué),陳伯達說:“在希特勒時代,受希特勒教育。工程師,那是資本家?!?/p>
真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工程師和資本家原本是兩個根本不同的概念。按說陳伯達是一個有學(xué)識的人,不會連這點常識都沒有。但這時他充滿了偏執(zhí),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搭錯了神經(jīng),完全不顧邏輯信口開河了。
三
陳伯達把編輯、記者大致都問了一遍,然后開始講話。像這一時期他經(jīng)常說的那樣,他連稱自己是“小小老百姓”,然后擺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開始講話說:《人民日報》的工作,1966年6月到12月是我管的,1967年上半年我沒怎么管。但是你們不要分階段,我管的只要有錯誤就可以批評,陳伯達也可以打倒。官僚主義可以打倒,打倒可以做肥料。
陳伯達說:要“斗私批修”,辦學(xué)習(xí)班,要言行一致?!度嗣袢請蟆诽焯煨麄髅珴蓶|思想,就是自己不執(zhí)行。發(fā)表“最高指示”又不懂“最高指示”,又要宣傳,又不學(xué)習(xí),還用大帽子壓人。
陳伯達自言自語地說:“用大帽子壓人是不行的?!边@是說別人,還是指自己,他沒有說,也就無人知曉了。
最后,陳伯達要求,大家坐下來“斗私批修”,清理“階級隊伍”,而“文革報道部”嘛,陳伯達說:“其實你們也報道不了什么,就不要下去采訪了?!?/p>
問題是,誰也不知道陳伯達“亦莊亦諧”地說話究竟是真還是裝模作樣。面對《人民日報》的編輯、記者,陳伯達說,你們不要出去了,都留在家里,一個月不要出去,要“斗私批修”,要自我批評,互相批評,要老老實實交代自己的問題。有什么問題就是什么問題。像你們這些人,有飯吃,有房子住,不破壞就行了。
聽到這番話,座中的編輯、記者個個目瞪口呆。
陳伯達講完話,他和姚文元的視察就結(jié)束了。他們從座位上站起來,大會議桌四周的人鼓掌,表示歡送。
陳伯達已經(jīng)離席往外走了,聽到一片掌聲,突然轉(zhuǎn)過身來說道:“你們不要鼓掌歡送我,你們這里有衛(wèi)戍司令的小姐,你們不槍斃我就不錯了。”
這句話一出,全場的鼓掌聲馬上停住了。這句話使郝潔的心情非常緊張,不知道接下來等待她的將是什么。她還感到奇怪,陳伯達這樣大的大首長,講話太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時近午夜,陳伯達、姚文元揚長而去。
經(jīng)受了陳伯達一番奇怪詢問的人們,心情都非常別扭和緊張,不明白陳伯達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事后,趙近宇因為陳伯達問他是不是有電臺而受到追查,被關(guān)入“牛棚”遭受嚴(yán)厲的批判和審查。結(jié)果查無實據(jù),又被遣送到“五七”干校勞動了很長一段時間。
陳伯達、姚文元這番視察后,“清理階級隊伍”在人民日報社全面開展起來了?!?/p>
(作者注:本文在采寫過程中,得到前輩何燕凌、林晰、郝潔、崔筱桐、李成華的幫助,核對了陳伯達的講話內(nèi)容,在此一并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