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６１年劉少奇在天華大隊的十八天調(diào)查

高志中　羅平漢

由于“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的失誤,1960年前后中國經(jīng)濟遇到了嚴重的困難。為了擺脫國民經(jīng)濟的困境,中共中央和毛澤東發(fā)出大興調(diào)查研究之風的號召。1961年春夏,從中央到地方組織了大量的調(diào)查組開展農(nóng)村調(diào)查,黨和國家領導人也身體力行,深入農(nóng)村了解情況,尋求對策。在廣泛調(diào)查研究的基礎上,形成了《農(nóng)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草案)》,即“六十條”,大幅度地調(diào)整黨的農(nóng)村政策,從而扭轉了農(nóng)村工作的被動局面。在這次全黨農(nóng)村大調(diào)查中,劉少奇回到湖南農(nóng)村調(diào)查了44天,其中18天是在長沙縣廣福公社的天華大隊度過的。在這18天時間里,劉少奇了解到許多真實情況,也堅定了他調(diào)整農(nóng)村政策的決心。

召集大隊干部座談:“這次就來征求你們的意見?！?/p>

1961年3月,中共中央在廣州召開工作會議,討論農(nóng)村人民公社問題。在這次會議上,劉少奇專門講了調(diào)查研究的重要性,他說:“這幾年調(diào)查研究工作減弱了。調(diào)查研究是做好工作的最根本的方法。當然,還有其他根本方法。”“中央有些政策,決定前缺乏很好的調(diào)查研究,根據(jù)不夠。決定之后,又沒有檢查執(zhí)行情況,發(fā)現(xiàn)問題,及時糾正。”劉少奇強調(diào):“調(diào)查研究是今后改進工作的最根本的方法,要提到這樣一個高度?！彼鞔_表示:“我本人也要下決心搞調(diào)查,搞一個工作組,這比看報紙、聽匯報要好得多?！?/p>

廣州會議一開完,劉少奇就到了長沙,準備到湖南農(nóng)村進行深入的調(diào)查研究。行前,他對中共中央中南局和中共湖南省委負責人說:這次去湖南鄉(xiāng)下,采取過去老蘇區(qū)的辦法,直接到老鄉(xiāng)家,睡門板,鋪禾草,不擾民,又可以深入群眾。人要少,一切輕車簡從,想住就住,想走就走,一定以普通勞動者的身份出現(xiàn)。

1961年4月2日,劉少奇回到寧鄉(xiāng)縣,到了離家鄉(xiāng)炭子沖僅10多里的東湖塘公社王家灣生產(chǎn)隊,以生產(chǎn)隊養(yǎng)豬場的一間破舊空房做辦公室兼臥室,在這里一住就是6天。

結束對王家灣的調(diào)查,到毛澤東的舊居參觀后,劉少奇回到了長沙。途經(jīng)炭子沖時,他沒有停留,只是從車里掃了一眼離別了幾十年的故鄉(xiāng)。為了進一步了解真實情況,劉少奇決定選擇一個比較典型的生產(chǎn)隊進行調(diào)查。在同湖南省委商量后,于4月12日來到了長沙縣廣福公社的天華大隊。

天華大隊自合作化以來一直是湖南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農(nóng)村工作的一面紅旗。在1961年第4期的《中國婦女》雜志上,還登載了一篇專題介紹天華大隊和彭梅秀事跡的文章,其中說:“由于以彭梅秀為首的黨總支委員會認真貫徹了黨的政策,領導群眾大辦農(nóng)業(yè),大辦糧食,天華大隊由窮走上了富裕?！薄敖衲赀^春節(jié)時,食堂都殺了豬,有的食堂還殺了羊,殺了雞,網(wǎng)了魚;此外有白糖、餅干、白酒、海帶、云耳、粉絲等副食品13種,每人都有一份。”“過年固然熱鬧,平日生活也不錯,每個食堂,欄有豬,塘有魚,蔬菜滿園。社員家里還喂有雞鴨,自留地里種有零星作物。余錢剩米,豐衣足食的幸福生活,在這個山窩里已成為現(xiàn)實?！?/p>

在劉少奇來之前,胡喬木曾率一個中央調(diào)查組,在這里調(diào)查了一兩個月的時間。調(diào)查組認為,這是一個生產(chǎn)和生活都搞得較好的典型,并向中共中央作了報告。然而,真實情況并非如此。由于受“左”的思想影響,這個大隊糧食連年減產(chǎn),“共產(chǎn)風”、浮夸風盛行。大隊干部采取統(tǒng)一口徑、弄虛作假等手段隱瞞實情,使中央調(diào)查組得出了與事實不符的結論。

在天華,劉少奇一共住了18天。為了把情況弄清楚,他決定從群眾最為關心的公共食堂入手,深入了解人民公社的有關問題。

4月13日,劉少奇召集天華大隊的干部座談。劉少奇一開頭就說:“十幾天前,中央在廣州開了一個會,寫了一個《農(nóng)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草案)》,中央不知道寫得對不對,想征求你們的意見,看哪里寫得不對,哪里寫多了,哪里寫少了。以前中央寫一些東西,發(fā)一些指示,沒有征求你們的意見,常常發(fā)生錯誤。這次就來征求你們的意見。每個縣有一兩個公社?！眲⑸倨嫣嶙h先談食堂問題。他說,請你們談話的時候,解放思想,一點顧慮都不要,一點束縛都不要,愿意講的話都可以講,講錯了也不要緊,不戴帽子,不批評,不辯論。過去宣傳上也有一些毛病,對食堂強調(diào)得有一點過分了、過厲害了,不辦食堂就不是社會主義了,不是人民公社了,就是資本主義了,究竟不是那樣。對大家有利,對生產(chǎn)有利可以辦,可以不辦,可以大辦,可以小辦,可以常年辦,可以臨時辦,而這幾種都是社會主義。

劉少奇講完這番話后,天華大隊黨總支書記彭梅秀第一個發(fā)言。她說:“主席(劉少奇在1959年4月二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當選為國家主席)講得很清楚,我還是贊成辦食堂,食堂的好處很多,從前婦女百分之五十的時間是搞家務,出工很少,辦食堂以后,大家都出農(nóng)業(yè)工,部分人進了工廠,比原來增加了收入,所以我主張:有條件的地方還是堅決辦,積極辦,但應自愿?！?/p>

彭梅秀的意思很清楚,天華是省里、縣里的先進單位,是有條件辦食堂的。見她這樣一說,劉少奇便問:“到底是把自愿擺在前面,還是把積極辦好擺在前面?”

彭梅秀說:“把積極辦好擺在前面。我們食堂8戶人家都愿意辦。這兩天開會討論‘六十條,沒有找婦女隊長參加,她們很有意見?！?/p>

對于彭梅秀的話,劉少奇有些將信將疑,便說:“恐怕婦女愿辦食堂的多一些,應該召集她們開會,聽聽她們的意見?！?/p>

彭梅秀是天華大隊的黨總支書記,又是各級樹的典型,她這一表態(tài),其他干部也就紛紛表示食堂要堅持辦下去,主張辦小食堂,并列舉了辦食堂的種種優(yōu)越性。

在王家灣調(diào)查時,劉少奇對食堂的利弊已經(jīng)有了較多的了解,隱隱約約感到這里的干部沒有講實話,要是食堂真有那么多的優(yōu)越性,為什么總辦不好呢?

對于這次座談會的情況,王光美回憶說:“在天華大隊住下后,少奇同志先聽彭梅秀同志的匯報。她講得頭頭是道:田地多少,人口、耕牛多少,灌溉面積、糧食畝產(chǎn)、總產(chǎn)、征購任務多少,食堂、托兒所辦得如何好,社員生活怎么怎么好,總之樣樣都說到了。但對于民情、災情、退賠等等,她不是避而不談,就是輕描淡寫,說什么拆房子不多,已經(jīng)安排好了,平調(diào)款也基本退賠完了。她還堅決主張繼續(xù)辦社員公共食堂。中間少奇問她一句:‘隊里有沒有得浮腫病的?彭梅秀回答說:‘沒有。天華沒有人得這個病。少奇本來是隨便問問。我們在寧鄉(xiāng)、韶山一帶看到不少因為吃不飽、營養(yǎng)不良引起的浮腫病,就在天華大隊我們住的王家塘,也有一戶得了這個病,我們一起來的同志已經(jīng)到他家看過了?，F(xiàn)在彭梅秀竟然否認這一點,這引起了少奇同志的疑心?！?/p>

召集生產(chǎn)隊干部座談:“我看食堂的缺點不少,壞處不少?！?/p>

1961年4月14日上午,劉少奇聽取了中央調(diào)查組的匯報。下午,又主持召開了生產(chǎn)隊干部座談會。劉少奇在開場白中說:今天還是征求一下你們的意見,“六十條”那樣多,一條一條記不清楚,也還有幾個問題的意見。你們不是對幾個問題的意見很多嗎?一個是食堂問題,一個是供給制問題,還有一個是糧食問題,恐怕還有一個房子問題。隨便講講,有什么講什么,講錯了也不要緊。

為了打消生產(chǎn)隊干部的顧慮,劉少奇首先就食堂問題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說:食堂到底要辦還是不要辦?是辦大的還是辦小的?怎么個辦法?食堂辦起來,也有些事情方便一些,恐怕缺點就不少,而且缺點相當多,不方便的地方恐怕更多些。現(xiàn)在就是辦不辦,辦起來如何辦,怎么更方便,各種意見都可以講。總而言之要辦好就是,辦得不好個人回家煮飯,何必辦呢,要辦得比在家煮飯還好一些才辦。

參加座談會的生產(chǎn)隊干部紛紛發(fā)表自己的看法。獅子灣生產(chǎn)隊隊長楊玉成說:我個人的意見,一個是辦小,一個是不辦。辦小是為了便利生產(chǎn),不辦也是為了便利生產(chǎn)。我們食堂現(xiàn)在有一個十分底分的主勞力種菜,一個八分底分的主勞力砍柴,如果辦小食堂或不辦食堂,這兩個主勞力就可以抽出來下田。

煙竹塘生產(chǎn)隊隊長常菊壽說:我的意見是辦小食堂,一隊數(shù)堂,這樣便利生產(chǎn)。不辦食堂,老弱殘有困難。

大屋場生產(chǎn)隊隊長常壽先說:我個人意見要辦,但要辦小點。不辦食堂,出工難得齊,開會安排農(nóng)活不方便。

其他生產(chǎn)隊干部也大多認為食堂應該辦下去。

聽罷生產(chǎn)隊干部們的發(fā)言,劉少奇說:“剛才大家談了食堂,大家談有很多好處。我看食堂的缺點不少,壞處不少。第一條是用工多,要用幾個主要勞動力去種菜、砍柴。用工多,這是一條最大的缺點。第二條,不便利生產(chǎn),大家集中起來住,沖里的田沒人管,對生產(chǎn)不利。第三條,辦食堂以來肥料少了。第四條,辦食堂以來,燒硬柴,燒棍子柴,把山林破壞了。此外還有一條,不好喂豬。此外還有一條,吃糧食也不那么方便。從前忙時多吃,閑時少吃。現(xiàn)在食堂不管這么多,不切合實際。還有一條,食堂占菜地多。還有一條,叫做麻煩多,要分米分菜,發(fā)得不好,大家有意見,常吵架。此外辦食堂,人太多了,一大鍋菜不好吃,這也是真的。我看這些缺點都是真的,不是假的?！?/p>

曾幾何時,劉少奇本人也曾是公共食堂的積極倡導者。但沒想到事與愿違,公共食堂辦了幾年后,把一些沒有多少勞動力的婦女、老人“解放”出來,卻占用了大量的青壯年勞動力,而且把農(nóng)民捆綁在一起吃飯,產(chǎn)生了一系列矛盾和問題。當年毛澤東也好,劉少奇也罷,倡導辦食堂,搞供給制,其實都是想讓老百姓早一點過上好日子?？墒?搞了三年的“大躍進”,結果老百姓反倒生活更困難,這是他們事先沒有料想到的。

劉少奇通過調(diào)查研究,感到食堂不能再辦下去了。但食堂辦起來之后,一直被當做“共產(chǎn)主義幼芽”宣傳,廬山會議后更是上升到“社會主義陣地”,要求全力鞏固。中央和各級黨委、政府為此作了不少的指示,發(fā)了不少的文件。年前出臺的緊急指示信“十二條”中,還強調(diào)公共食堂制度必須堅持,就是剛剛出臺的農(nóng)業(yè)“六十條”草案,也明確規(guī)定“在一切有條件的地方,生產(chǎn)隊應該積極辦好公共食堂,真正做到便利群眾,便利生產(chǎn)”。因此,對于天華大隊的干部們來說,在食堂問題上一時還難以暢所欲言,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座談完食堂問題,話題轉移到供給制上。劉少奇問參加座談會的生產(chǎn)隊干部們:供給制要不要?要,又要多少?

供給制和公共食堂一樣,人民公社化以來也是被上上下下所看好,將之與共產(chǎn)主義直接聯(lián)系起來。雖然供給制的弊端日益明顯,但這一制度卻一直不敢放棄,只是要求供給的比重不能過高。因此,在“六十條”草案中規(guī)定,在公社的分配中,工資部分不能少于七成,供給部分至多不能多于三成。

對于供給制問題,參加座談的生產(chǎn)隊干部們說,供給制還是要。不要,五保戶和困難戶的問題不能解決。但能做一點事的,要給他評一點基本勞動日。只有真正不能做事的,才全部供給。

劉少奇表示,供給制恐怕還是要一點,但供給部分不宜多。中央條例上規(guī)定了,供給部分至多不能超過百分之三十,但可以少于百分之三十。只能少,不能多,少了有利。百分之二十可以,百分之十幾可以,百分之十五也可以,這對生產(chǎn)有利,但困難戶的問題要解決。可以把公益金提高一點,提高到百分之一二,特殊困難的戶,從公益金中解決。

找社員座談:“從前政策上有問題。”

通過兩天的座談會,劉少奇感到,天華大隊干部們的頭腦仍被“左”的東西束縛著。同時,廬山會議后的反“右傾”斗爭,也使他們心有余悸。劉少奇決定親自去食堂看一看,并找社員進行座談。

4月15日上午,劉少奇察看了天華大隊的施家沖食堂。下午,他又邀請了施家沖的部分社員座談。為了不因座談影響生產(chǎn)隊的生產(chǎn),中央調(diào)查組的十幾個人幫助這些社員搞了兩個半天的勞動。

劉少奇對社員們說,今天請你們談一談話,聽聽你們的意見。中央現(xiàn)在起草了一個“六十條”,是一個草案,還沒有定,問你們的意見是怎么樣,看一看你們有什么問題,有什么意見。你們講一點,隨便講,講錯了也不要緊,講錯了也不批評,也不戴帽子,也不辯論,放開講?？偠灾?把事情搞好,(對)大家好。

劉少奇接著說:聽說你們對食堂有意見,意見很多。此外還對供給制有意見,對糧食工作有意見,對房子有意見,還有其他意見。大概意見最多的是食堂、供給制、糧食、房子。這幾年是有很多事情沒有辦好。當然有成績,不是一點成績沒有。但有缺點,缺點很多。這些缺點,中央要負責,省委也要負責,縣委也要負責,這里公社、大隊也要負責?！羞@么多缺點,不好的事情,你們講一講。當然,好處還是有一點,不是一點好處也沒有了。

座談開始時,社員既不說要辦食堂,也不說不辦食堂,而是說以前生活怎樣,有多少紅薯、芋頭、豆子,養(yǎng)了多少豬、雞、鴨,有多少豬肉,有多少雞、鴨蛋,意思是現(xiàn)在生活不如以前,但就是不講食堂不好。

社員彭佩芝說:“拿我個人講,食堂還是有好處。在食堂喂豬,可以保我自己的口糧。但住在食堂,我原來的屋空在那里,那里的自留地不能種。從前種自留地、搞副業(yè),豬、雞、鴨、蛋、芋頭、豆子都很多,現(xiàn)在這些東西都沒有了。”

社員彭玉鴻說:“我們當社員的,總望過好日子,這個月望下個月好,今年望明年好,多生產(chǎn)一點多吃一點,也多支援一下國家。從前我們屋場四戶人家,溝糞子不打多,至少有三千擔,現(xiàn)在講衛(wèi)生,溝糞子沒有了。各種各樣的副業(yè)發(fā)展不了?，F(xiàn)在我們十一戶的生豬,還頂不上原來一戶人家的生豬多。豬不能發(fā)展,就沒有肥料?，F(xiàn)在油吃得少,人糞也不肥,講一句不好聽的話,像豬糞一樣。我搬了三次家,因此很多家具搬得沒有了。許許多多的事情說不盡,真?zhèn)??！?/p>

對于供給制,有的社員說,供給制一點不要也不行,但要少一點,如少到百分之二十。有的說,這兩年供給制吃壞了人,建議把供給制停一年再看看,五保戶和困難戶的問題從公益金里解決。

聽了社員們的意見后,劉少奇說:“我看是這樣,因為搞食堂,很多人住在一起,豬不能養(yǎng)了,雞鴨不能養(yǎng)了,許多東西比以前少了,就是社員的生活比前幾年差了,沒有前幾年好。以前喂了豬,有肉吃,有油吃;喂了雞,有蛋吃;塘里養(yǎng)了魚,有魚吃;糧食少一點,有紅薯、芋頭。現(xiàn)在這些東西沒有了,那不生活就低了?所以這個生活不如以前,這是肯定的嘛!沒有什么假的,這是事實?！?/p>

他接著說:“從前政策上有問題。把自留地收了,把屋子拆了,供給部分多,倒三七,于是許多人坐大船,怕懶得(無所謂),不積極。這怪不得你們,首先是我們中央要負責,不曉得你們這種情況。我們不曉得你們的房子拆了,自留地收了,官僚主義。‘共產(chǎn)風刮了一次,中央講了一次,以為糾正了,不知道還在刮。為什么不知道,還不是官僚主義?至于有些人坐大船,不積極,那是制度問題,搞一種辦法,他就積極了。只搞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十幾的供給制,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九十的按勞分配,這樣工分就值錢了,大家就積極了?！?/p>

座談會結束時,劉少奇說:“不要悲觀,只要把辦法搞好,我相信可以搞好?！边@時,一個社員說:“以前下面向上面捏了白(說了假話之意)?！眲⑸倨嬲f:“有些事情,也不能完全怪下面,中央也有責任。下面捏了白,你為什么相信呢?”

出席大隊黨總支會議:“敞開散,沒有什么了不起?！?/p>

在天華做了初步的調(diào)查之后,劉少奇感到農(nóng)村的問題很嚴重,已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

4月17日,天華大隊召開黨總支會議,劉少奇出席會議并講了話。他在會上說:“你們的意見還是要辦食堂,不過劃小一點。我找小隊干部談,跟你們的說法也差不多,也是劃小一點。開始的時候說不辦的人還沒有,以后我講是優(yōu)點多還是缺點多,他們說優(yōu)點也有,缺點也有?！￡牳刹康男睦?我看得出來,恐怕是多數(shù)小隊長是不愿意辦的。據(jù)說有人堅決主張不辦,不過我覺得他還沒有講,他還有顧慮?！?/p>

劉少奇又說:“聽了他們的談話,看了匯報材料,看來社員是不愿意辦食堂,要求散?，F(xiàn)在他們不好講這個話,食堂是上級要辦的,怎么好講散哩!”接著,劉少奇用商量的口氣對天華大隊的干部說:“看這個情形是不是這樣子:如果說是多數(shù)社員愿意散,那怎么辦,是不是讓它散?橫直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他們不愿意辦食堂,飯,他們自己得煮。他們要堅持散,準不準散?我看這個事情應該準。人家要散,堅決要散,我們反對,不準,這個事情維持不下去。由社員決定。是他們的事情嘛,由他們決定嘛?！?/p>

“現(xiàn)在就是加入食堂一定要自愿,自愿才能辦好。你把他捆到一起,他就懶得搞,而且閑話很多?？磥?1958年10月1日,一聲喊,就辦起來了,辦食堂的時候不是自愿的,并不怎么自愿。這幾年覺得不方便,要求散,準不準散?我看勉強在食堂里面沒有好處。”

劉少奇在講話中還認為,辦食堂有一個很大的平均主義。平均主義是違背社會主義的根本原則——按勞分配的。違背了社會主義,還有什么共產(chǎn)主義呢?就更不是共產(chǎn)主義了。他還說:“敞開散,沒有什么了不起?！?/p>

聽劉少奇這么一講,參加座談會的干部也紛紛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有的說,從前宣傳有些過火,公共食堂是社會主義陣地,拆公共食堂就是拆社會主義墻腳,不辦食堂是社會主義缺口,每個共產(chǎn)黨員都要帶頭進食堂,所以干部的思想一下子難解放。有的說,那天思想還有顧慮,好像一個黨員不參加食堂不像樣。社員內(nèi)心還是愿意散的,不愿散的是困難戶。散食堂,你剛才一提,解放了我們的思想。

調(diào)查期間,劉少奇在與群眾的接觸中,得知有一個叫段樹成的人,是原來的黨總支副書記,他比較了解真實情況。段樹成因在工作問題上同彭梅秀有分歧,受到彭梅秀的批判,被定為“右傾機會主義”,撤職了。劉少奇決定找段樹成談一談。

4月18日,劉少奇將段樹成請來。段樹成向他談了許多情況,說天華大隊的糧食產(chǎn)量、養(yǎng)豬數(shù)、工分值等等都是虛報的,實際沒有那么多。社員口糧一天只有七八兩,不夠吃。全大隊患浮腫病的超過100人。他還說:這里是先進單位,對外開放參觀,上面給補貼;因為辦公共食堂,山上的樹已經(jīng)砍得差不多了;大隊有一個篾席廠,是大隊干部的吃喝點,干部經(jīng)常晚上去吃喝,當然不得浮腫病。劉少奇對段樹成反映的情況很重視,還要他以后參加大隊干部會議,有什么意見可以在會上講出來。

彭梅秀聽說劉少奇找段樹成談話后,很不高興。站在路上罵人,稱劉少奇為“劉胡子”,說“劉胡子”一來把天華大隊搞亂了。劉少奇并沒有把這件事記在心上,覺得彭是基層干部,又是個女同志,不過是一時的氣話。這件事使劉少奇深感了解真實情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后來他多次講:“她罵我‘劉胡子,其實我沒有胡子,她是要趕我走。我是國家主席,還有公安廳長帶人保護著,想隨便找人談談話,都要受到刁難。這說明聽到真話、調(diào)查真實情況是多么不容易!”

多次聽取中央調(diào)查組對天華大隊有關情況的匯報,指出:應該一切從實際出發(fā),解決食堂等問題

4月19日,劉少奇聽取了中央調(diào)查組對天華大隊有關情況的匯報。聽完匯報后,劉少奇說:現(xiàn)在有一股風,一切從上面意圖出發(fā),這是非馬克思主義的。我們應該一切從實際出發(fā),這也是共產(chǎn)黨的紀律。

當談及食堂問題時,劉少奇說:食堂是社會主義的陣地,這是對的,這句話沒有錯,但這是社會主義的陣地之一,不是最主要的陣地。食堂是強制組織起來的,就不是社會主義陣地,是平均主義陣地。至于說食堂是兩條道路斗爭的焦點,這句話不對。在食堂問題上,我們違背了群眾的大多數(shù),我們和多數(shù)群眾的斗爭是兩條道路的斗爭嗎?不是,群眾不是反社會主義,僅僅是領米回家做飯吃,怎么能說是兩條道路的斗爭呢?群眾一個是忍,一個是用怠工消極抵制我們,促使我們覺悟。

隨后幾天,劉少奇又多次聽取中央調(diào)查組的匯報,并就食堂等問題同調(diào)查組交換意見。

4月22日,劉少奇在聽取中央調(diào)查組的匯報時,感慨地說:從實際出發(fā),“實際”是什么,大家不清楚,中央不清楚,省委也不清楚,縣委也不清楚,公社也不清楚,大隊也不清楚!從“實際”出發(fā),那個“實際”若干是假的。不講以前,一直到現(xiàn)在,報紙上登的東西有些還是假的?，F(xiàn)在報紙上天天報道許多消息,什么生產(chǎn)隊生產(chǎn)搞得怎么好,肥料搞得怎么好,種田搞得怎么好,等等,有些是假的!在這次退食堂當中,社員有什么意見,要讓他講,要講一點民主嘛!一個70歲的老公公不是說“這一下上面睡醒了”嗎,這個“上面”是什么呀?從你們公社算起,到縣委,到省委,到中央,都是“上面”,過去都在睡覺,都不了解實際情況。

公共食堂關系到千家萬戶農(nóng)民的利益,解散食堂成了廣大群眾的共同呼聲。但是,由于幾年來對食堂所謂“優(yōu)越性”的片面宣傳,盡管它已成了各級干部的一塊心病,可誰也不敢提出要解散食堂。為解除基層干部對解散食堂的思想顧慮,劉少奇指出:現(xiàn)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要求散,不散就脫離了百分之九十的群眾。共產(chǎn)黨員的義務是要經(jīng)常了解群眾的要求,反映群眾的要求。食堂不講散,講退。愿意退的,自己退出去。愿意在食堂吃飯的,可以還在食堂吃飯。劉少奇建議天華大隊黨總支,由群眾自愿選擇退留。不久,天華的十幾個食堂陸續(xù)解散。

4月27日,中央調(diào)查組就天華大隊房屋情況和處理意見寫了一份報告。報告說,天華大隊現(xiàn)在社員的住房不到原有房屋的一半。公社化前,全大隊有房屋1415間,按當時1186人計算,每人約占1.19間,現(xiàn)在社員住房只有621間,約占原有房屋的43.89%,每人約有0.52間。房屋減少的原因是公路局養(yǎng)路隊占用了13間,大隊養(yǎng)豬場、工廠、幼兒園、療養(yǎng)站和大隊辦公房占用了107間,生產(chǎn)隊、公共食堂占用117間,幾年來拆毀394間,沒有人住的空房163間。社員住房搬動面達60%,搬動的原因主要是自己的房子被拆毀或被占用,不得不住別人的房子。由于占用、拆毀的房子太多,造成社員居住十分擁擠,住房最少的一個生產(chǎn)隊,每四個人才有一間房子。而社員頻繁搬家,造成相互間住的房屋相當混亂,而且社員對于房子也不注意愛護。

為了解決社員住房問題,調(diào)查組和大隊干部通過研究,提出一個初步處理方案。劉少奇對這個方案很重視,致信張平化說:“湖南農(nóng)村的房屋問題,是一個目前就需要處理、而要在二三年內(nèi)才能解決的重要問題。調(diào)查組在廣福公社天華大隊關于房屋情況的調(diào)查和處理意見,可以作為各地處理農(nóng)村房屋問題的參考,請你考慮,是否可將這個文件發(fā)給各地?”接到劉少奇指示的當天,湖南省委將此信和中央調(diào)查組的報告轉發(fā)全省。

4月30日,在天華的調(diào)查就要告一段落了。這天上午,劉少奇召集中央調(diào)查組研究安排下一步工作,并告訴調(diào)查組要自始至終貫徹群眾路線,去掉恩賜觀點。他說,這個問題講起來容易,辦起來不容易。這三年,就是沒有讓群眾當家做主,如搞拆房子呀,搞居民點呀。如果讓群眾當家做主,這些就辦不成。不過那個時候,群眾在那個風浪里面也搞得糊里糊涂了,如果那個時候要他表決,他也贊成。所以,走群眾路線不能在一股風之下表決,要經(jīng)過反復商量醞釀。特別是關系多數(shù)群眾利害的問題,不能急急忙忙作決定。

這天下午,劉少奇又在省、市、縣委工作隊全體干部會議上作了講話,著重談了如何做好調(diào)查研究工作和實行群眾路線問題。

當天晚上,劉少奇同天華大隊部分干部談話,希望他們吸取教訓,改正錯誤,共同把天華大隊搞好。隨后,他乘車離開天華,回到家鄉(xiāng)寧鄉(xiāng)縣花明樓公社炭子沖大隊,繼續(xù)他的湖南農(nóng)村調(diào)查。從4月12日到30日,除4月26日去長沙接見一次外賓外,他在天華大隊住了18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