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門

季　仙

天欲明未明,街燈突然熄滅,天底下混沌、朦朧。史方華扭頭向四周掃視。賣早點的擺開了攤子,小鍋熱氣騰騰。的士飛奔著沖進汽車站,街上幾個人行色匆匆。他疾步跨到郵箱前,從手提包里掏出兩封舉報信,迅速塞進郵箱。在郵箱口輕輕拍了一下,車轉(zhuǎn)身,快步邁進售票廳。

踏上開往沿海B市的快速客車,史方華把裝衣服、日用品的旅行包塞進頭頂?shù)男欣罴?坐下,手提包夾在身體左側(cè)與車壁之間,系上安全帶,頭扭向車窗,看著窗外。兩個星期了,終于踏上行程,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最近都沒睡好,有些困意,閉起眼睛,想睡一會兒。眼睛一閉上,眼前就浮現(xiàn)小董那甜甜的、燦爛的笑,他渾身舒暢,臉上泛出幸福的微笑。他知道這是想入非非,卻樂在其中,任憑思緒自由飛翔。

聽到“叭嗒”一聲響,緊接著是一聲怒吼,你找死?史方華睜開眼睛,扭頭往右邊看。右邊靠窗的姑娘去衛(wèi)生間,不小心把通道邊中年男子的游戲機碰落到地上。中年男子怒目圓睜,盯著姑娘。姑娘臉色赤黃,穿碎花襯衣、牛仔褲,十有八九是鄉(xiāng)下人。她不知所措地站了一會兒,抬腿慢慢往前挪。中年男子彎腰撿起游戲機,朝姑娘扔去。游戲機砸在姑娘肩上,又掉到地上。姑娘回頭瞪了男子一眼,沒吭聲,繼續(xù)往前走。她往回走時,中年男子把腳頂在前一張椅子的后背上。姑娘眼里含著淚,站在通道上,進退兩難。史方華看了姑娘一眼,對中年男子說,讓她坐回去。中年男子說,鄉(xiāng)巴佬,別跟我坐一起。史方華說,她買了票,就可以坐。中年男子惡狠狠地揮了一下拳頭,大吼一聲,肉癢了?誰幫她說話,揍扁誰。史方華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不想被揍扁,忍氣吞聲,抬頭看電視。電視正在播放香港武打片。他眼睛看電視,頭腦中卻在幻想:他賺了錢,成了大老板,是政協(xié)委員,掏出手機,撥一個電話,警察馬上趕到,把中年男子壓走。車上的人都用羨慕、感激的目光看著他。

到了B市,史方華不敢看中年男子,也不敢看姑娘,掏出行李,第一個沖向車門。

他曾在B市打工兩年多,逐步得到老板器重。廠里偷逃稅款,稅務(wù)局去調(diào)查。老板把調(diào)查的人擺平了,象征性地罰兩千元。他把偷逃稅款、擺平過程,一五一十向稅務(wù)局舉報。結(jié)局是在大街上不明不白地被打了一頓,老板通知他走人。本來有很好的發(fā)展空間,卻一下子把飯碗丟了。他找了另一家公司,工作兩個多月,無緣無故就被辭退。B市無法呆了,卷起鋪蓋回到家鄉(xiāng)C市。進了郊區(qū)一家化工廠,每月一千元左右。不多久,工廠倒閉了。朋友邀他做傳銷,他把頭搖晃得撥浪鼓似的,連聲說,不行、不行。同事邀他收廢舊小家電到鄉(xiāng)下去賣,他說這是坑害農(nóng)民,傷天害理。同學(xué)邀他合股辦養(yǎng)殖場,他掏不出本錢。讀了大學(xué),鄉(xiāng)下人以為他在城里過好日子,他體會最深的是孤獨無助。缺少父母、親戚的支持,白手起家,獨自闖社會,舉步維艱。城里人把他當(dāng)鄉(xiāng)下人,鄉(xiāng)下人把他作城里人,他既不是城里人,也不是鄉(xiāng)下人,像水中的浮萍,被水涌過來、卷過去,不知何處才能扎根。下崗了,只得打短工,有一天沒一天。三個月后,老鄉(xiāng)極力推薦,好不容易才到超市上班。

奔三十的人,同事熱心為他牽線,前前后后介紹了六七個姑娘,沒一個看上他。有個紡織廠的打工妹,見面當(dāng)天回話說不考慮,第二天又讓介紹人傳話,說昨天沒看清楚,晚上再見一面。他一口回絕,沒空。他知道這些姑娘眼里看著的是錢,他沒錢,滿足不了她們的要求,不會有結(jié)果。她們看不上他,在預(yù)料之中,既然“傷心總是難免的”,想通了,反而不傷心了。全世界六十多億人,他堅信茫茫人海中一定有他理想的另一半。有理想,有目標,一定要付之行動。沒行動,會終生遺憾。追求了,行動了,即使沒有收獲,問心無愧,永不后悔。

他隱約覺得他的老婆應(yīng)該是注重感情、純潔樸素的姑娘。兩個星期前,做了一個夢,一條繁華的商業(yè)街,一間鞋店,門外有個圓形柱子。他從店門口經(jīng)過,穿紅色短袖汗衫的姑娘沖他甜甜地笑了一下,輕輕招手。他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這笑,笑到了他的心坎上,這招手,分明是在鼓勵他。有人喊“小董”,姑娘轉(zhuǎn)身往里走。他心里一急,邁步往店里沖?！芭椤钡囊宦?頭撞在玻璃門上,醒了。夢中場景似曾相識,不在C市,肯定在B市或A市。他認定這個“小董”就是他理想的另一半。

住進一家小旅館,放下行李,史方華興高采烈地出門,沿街尋找小董。他一條街一條街地找,晚上十點多,店鋪關(guān)門了,拖著沉沉的腳回旅館。店鋪要上午八點半以后才開門,他決定第二天睡到八點。兩個星期了,他就喜滋滋地想象著和小董談戀愛、結(jié)婚、生兒育女過日子的情景。睡著后,小董就會闖進他的夢里。這天背貼到床板就睡著了,小董第一次沒與他在夢中“過日子”。

第二天早上六點就醒了,史方華一躍而起,急匆匆洗漱,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咚咚咚”地下樓。他不知道小董在哪里,但相信自己每邁出一步,就是向她走近一步。

臨街店鋪安裝的都是玻璃門。透過玻璃,店內(nèi)人員、商品一目了然。一扇玻璃門,分割出店內(nèi)店外兩個世界,店外烈日炎炎,店內(nèi)舒適宜人。店外是世界本來的季節(jié)、規(guī)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既怕熱又怕冷,越來越不適應(yīng)四季變換的規(guī)律,但改變不了這個規(guī)律,只得躲進用現(xiàn)代科技筑起的密閉小天地里。

史方華正在人行道上走,看見從前面胖男子口袋里掉下一個鼓鼓囊囊的錢包。他脫口而出,錢包掉了,錢包掉了。胖男子一閃就鉆入人群中,一會兒沒了蹤影。他慢悠悠地彎下腰,怕臟似的,拇指和食指撮住錢包的一角,撿起錢包。剛直起身,旁邊躥出一個高大的男子,堵在他面前說,見者有份。他抬頭看這男子一眼說,交還失主。男子說,他走了,這就是我們的。算你運氣好,我四你六。史方華說,交給派出所。他知道后面不遠處有個崗?fù)?車轉(zhuǎn)身,邁步走。街上行人步履匆匆,沒人注意他們。男子遲疑了一下,轉(zhuǎn)身跟上,滿臉無可奈何、活該倒霉的表情,說,至少五千,給我五百,其余歸你。史方華手里撮著錢包,邊走邊說,交給派出所。男子出其不意,突然伸手,一把搶過錢包,調(diào)頭往小巷里飛奔。他追趕了幾步,看到丟錢包的胖男子騎摩托等在那兒,高大男子一跳上去,摩托車“轟”地一聲往巷里沖?！鞍Α?他嘆息一聲,伸手摸自己的口袋,錢還在。

在B市,他沒與老同事聯(lián)系,專心尋找了四天,把商業(yè)街都找遍了,沒找到小董,也沒看到夢中的鞋店。本來打算第二天再去A市,正準備上床,突然想到,第二天去A市,浪費半天時間,立即去A市,辛苦一點,第二天上午就可以開始尋找。他恨不得早半天見到小董,匆忙收拾行李,趕往火車站。

史方華到達A市,已是第二天上午八點。有些疲倦,心里卻很興奮。他沒與同學(xué)、老鄉(xiāng)聯(lián)系,放下行李,立即上街尋找小董。高考他比本二線多三分,本二沒錄取,讀本三沒錢,只好讀大專。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從小教育史方華為人要誠實本份。小學(xué)三年級時,同桌偷了同學(xué)的新鋼筆,放學(xué)路上,同學(xué)找同桌要,同桌不承認,把同學(xué)推到路坎下,同學(xué)的手臂折斷了。同桌被學(xué)校開除,轉(zhuǎn)到另一所學(xué)校去了。同桌離開時的背影印刻在史方華頭腦中,從此更遵規(guī)守紀,更謹小慎微。讀大學(xué)時,同學(xué)一起上街,橫穿馬路的紅燈剛亮,再幾秒才有汽車通過,其他同學(xué)大搖大擺地過馬路,他獨自一人站在路邊上,等綠燈亮了,才過馬路。校園掀起國學(xué)熱,他買了《孔子》《孟子》《朱子家訓(xùn)》等認真研讀,認為立身正,要從小事做起;人生要拼搏奮斗,孜孜以求,美好生活才能實現(xiàn)。

A市,史方華讀了三年書,打工一年多。老板走馬燈似地換“女秘書”,他橫看不順眼,豎看也不順眼。想說,明明知道這事與他無關(guān),不說,心里像堵了一塊石頭,隱隱作痛。后來,剛畢業(yè)的女老鄉(xiāng)做了老板的秘書,他覺得有責(zé)任、有義務(wù)提醒女老鄉(xiāng),當(dāng)心老板的黑手。他到老鄉(xiāng)的住處找了六次,老鄉(xiāng)都不在。第七次,他把一年多的所見、所聞、所想,寫在信里,從窗戶扔進去。這封信落到老板手里,老板找他談話,他直言不諱地說,我看不慣你這種人。結(jié)局是他離開A市。

史方華走在大街上,眼睛看著左右兩邊的店面招牌。一間鞋店,門面不大,穿紅色襯衣的姑娘站在門邊招攬過往的行人。他站在兩米遠的地方,直勾勾地盯著她。旁邊沒別的行人時,姑娘抬眼脧了他一下。這一瞍,他心里一顫,熱度驟然下降。斷定這不是小董,他昂首闊步朝前走。走了二十多米,又折回去,站在姑娘身邊,怯生生地問,你認識小董嗎?姑娘罵了一句,神經(jīng)病,一閃邁進店里。店里沒有別的姑娘,他呆站了一會兒,意猶未盡地離開。

鞋店、服裝店,甚至超市的售貨員都在微笑,但她們的笑是為了掏你的錢,有些做作,有些勉強,感覺板板的、冷冷的,沒有生機,缺少熱度。五天了,史方華把A市大街小巷找了一遍,沒遇到甜甜的、燦爛的笑,沒看見小董的身影。他不氣餒、不灰心。心里有目標,有盼望,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他決定到幾條主要的商業(yè)街再找一遍。

晚上十一點了,史方華快步往住處走。距旅館三四十米的地方,幾個男人高聲談笑著從發(fā)廊里出來。小姐送客人到門口,看見他,高挺著胸脯招呼他。他看了小姐一眼,不由自主地放快腳步。大齡青年,沒進過發(fā)廊,沒洗過桑拿,他除了心疼手里的汗水錢,更擔(dān)心丟面子,更擔(dān)心染上病。

史方華下定決心出門尋找小董,其實也想更換一個環(huán)境。他家在距C市六十多公里的山溝里,還是在B市時回去過一次。兩年多沒回家,別人都說他是不孝之子。他有口難辯,很內(nèi)疚,只能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不是忘了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是還沒有能力好好地孝敬父母。念書時借的錢沒還清,他無臉見江東父老,害怕看到父母、鄰居、親戚那失望、無奈的眼神。他在心里說,等混出人樣來,一定讓父母過上好日子。為了節(jié)省開支,他盡量不與人交往,有空就在宿舍看企業(yè)經(jīng)營管理的書。公司租的套間住了六人,又住進去兩人。多了同事,別人歡呼雀躍,他卻感覺生活空間更小了、更雜亂無序了,情愿自己出五十元,在郊區(qū)租一個房間,每天上下班多走八百米。有一次,一位高中同學(xué)掛電話給他,說奶奶病了,在醫(yī)院里等錢救命,向他借五百。五百,對他來說是一大筆錢。能救一命,值。他把錢送到醫(yī)院門口,同學(xué)接過錢轉(zhuǎn)身往住院部走。此后,這位同學(xué)一直聯(lián)系不上。前不久才聽說,同學(xué)的奶奶去世十多年了。賭博輸了,這位同學(xué)東躲西藏,靠騙錢過日子。

在超市,他負責(zé)廣告宣傳。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進的豬肉是病死豬肉,過期、劣質(zhì)、低檔品,重新包裝粉飾,堂而皇之地作為優(yōu)質(zhì)品出售。他想舉報,這意味著再次丟掉飯碗,而且會得罪介紹他的老鄉(xiāng)。不舉報,憋得寢食不安。他沉默寡言,常常坐在電腦前發(fā)呆。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說,我不說話,并不等于我看不到骯臟,看不到卑鄙。一次次碰壁受挫,他已意識到現(xiàn)實社會不是書本上描述的理想狀態(tài)。然而,他不是改變態(tài)度去適應(yīng)環(huán)境,而是認為民族進步、社會發(fā)展匹夫有責(zé),社會有缺陷、不完美,正是需要良知、正是大丈夫發(fā)揮作用的時候。他相信,人人都與歪風(fēng)邪氣、不法之徒作斗爭,世界就會越來越美好。

經(jīng)過兩個星期的考慮,史方華決定去找小董。找到小董,在她工作的城市找一份工作,沒找到,也去闖一個新世界。離開時,沒與任何人打招呼,用電腦打了兩份舉報信,一封寄給市政府,一封寄給工商局。

從公用電話亭旁邊經(jīng)過,史方華突然心血來潮,想打電話給超市的同事,探聽舉報信的結(jié)果。出門前一天晚上,把手機卡扔進了垃圾桶。抓起公用電話,用食指慢慢地一個號碼一個號碼按。按完號碼,嘟了兩聲,聽見小李問,請問你找誰。他被熱水燙了一樣,手一抖,扣回電話。

十多天了,早出晚歸,倒頭便睡,睡得很香,一夜無夢。這天小董又闖進夢里,對他甜甜地笑。他想,有緣總能相見。打定主意,去從沒到過的D市,邊打工邊尋找小董。

到了D市,一股風(fēng)迎面吹來,渾身涼爽,一身輕松。史方華如釋重負,興沖沖地隨著人流涌向出口。

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打的最方便,但史方華不想花這個錢,他口袋里只剩三百多元了?；疖囌鹃T口,他問水果店的老板,勞動力市場在哪里?老板告訴他,下一個路口左拐,沿大街直走,到了十字路口,再左拐,有一幢勞務(wù)大樓。問清楚方向,他一邊走,一邊看街頭的招工廣告。心里盤算,如果三五天沒找到工作,得先到店里打短工。勞務(wù)市場象菜市場,人來人往,進進出出。有幾個人在門口散發(fā)紅紅綠綠的招工傳單,遞給他,他不接。他知道這些招工多數(shù)是騙人的,不能上他們的當(dāng)。大廳里有四家企業(yè)在招工。他問了兩家,兩家都搖頭。第三家是化工廠,聽了他的介紹,讓他填表格,等待回音。要留下聯(lián)系電話,他趕緊到街上,花五十元買了一張手機卡。

在小巷的旅社住下,歇息一會兒,史方華手里提著包,信步往北走?？磯ι?、電桿上的廣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不覺來到鞋帽市場。一間鞋店,門前是圓形柱子,與夢中的場景一模一樣。他心跳加快,扭頭看店里,穿紅色汗衫的姑娘正在向他招手。這不就是小董嗎?他大喊一聲,小董,迅速往店里沖?！皣W啦”一聲巨響,他的頭撞在玻璃門上,額角象漏水的開關(guān),鮮血一滴一滴往下滴。店老板連蹦帶跳,沖到門口,用手按住他的額角,扶他去衛(wèi)生所。醫(yī)生為他包扎。店老板擰開門邊的水龍頭,洗手,爾后不聲不響,一邊甩手一邊往回走。粘上最后一條膠布,史方華立即站起來,往門外沖。醫(yī)生喊,還要吃藥,還要吃藥。他說,不用、不用。醫(yī)生喊,八十、八十。他立定,折轉(zhuǎn)身,跑回去,掏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醫(yī)生。醫(yī)生給他三小包藥、二十元。他一把抓過錢和藥,一邊往外沖、一邊往口袋里塞。

史方華徑直來到鞋店。玻璃門破了,兩塊尖刀似的玻璃插在鋁合金框上,像齜牙咧嘴等待食物的猛獸。地上的碎玻璃已掃干凈。他低著頭,小心翼翼地邁進店里。老板放下電話,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店里有兩個姑娘,都穿淺黃色汗衫、黑色短裙。他站在一米遠的地方,看這個一會兒,看那個一會兒。姑娘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躲避他的目光。他用目光追逐她們。來回看了幾遍后,他小聲問,小董呢?離他遠的那個姑娘答,她姓江,我姓吳,老板姓鄭,老板娘姓林,沒有小董。老板說,我這就三人,沒你要找的人。他心里想,或者小董害羞躲起來了,或者剛好下班了,既然找到了鞋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有顧客進門,他怕影響她們做生意,垂著頭,慢慢往外走。

第二天,史方華買了兩個饅頭,徑直去鞋店。鞋店還沒開門,他站在柱子旁邊等。等了半小時,兩個姑娘并肩走過去。推上卷簾門,他看到昨天撞壞的玻璃換上新的了。姑娘前腳邁進店里,他后腳跟了進去。他問,小董呢?一個姑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偷偷地笑。另一個姑娘說,沒有小董,也沒聽說有姓董的。怎么沒有姓董的?他感覺姑娘們隱藏著秘密,低聲下氣地哀求她們,我找了三個城市才找到她,求你們告訴我,她去哪里了。兩個姑娘不理睬他,他傻呆呆地站著。不多時,老板娘來了,他喜出望外,連聲問,小董在哪?小董在哪?老板娘嘟噥了一句,神經(jīng)病。他退到門外,站在柱子旁邊,注視著店里。

一整天,他寸步不離地守在店門口。他怕一走開,店里就會發(fā)生對他不利的事,他不能前功盡棄。關(guān)店門了,他才離開。

第三天,他又到鞋店。老板以為他沒拿到賠償后悔了,掏出一張百元鈔票,一邊遞給他,一邊說,走遠遠的地方去。

他不接錢,搖晃著手說,我找小董,我找小董。

這里沒有小董。

有,肯定有,前天我親眼看見了。

店里的人都在這兒。

是你們把她藏起來了。

我從來不認識什么小董。

我千里迢迢來找她,你讓我見她。

老板知道他不是為了賠償,而是找人找錯了地方,把錢塞回口袋,拉下臉,一邊推搡他,一邊趕野狗似地吼叫,出去、出去。他不出去,一屁股坐在供顧客換鞋的矮凳上。老板怒吼,神經(jīng)病,神經(jīng)病。他充耳不聞,泰然自若。

史方華身材瘦小,臉菜青色,額角貼著膠布,頭發(fā)遮住了耳朵,下巴上幾根一寸長的胡子,白襯衣皺巴巴,手袖、領(lǐng)口臟兮兮。有顧客進門,他扭頭將顧客上下審視一遍。剛進門的顧客看他一眼,立即退出去。會影響生意,老板沖他咆哮,滾。他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老板說,不滾就抓你去神經(jīng)病院。他抬頭看了一眼老板,坐著沒動。老板打電話“110”,說店里竄來了神經(jīng)病院逃跑的瘋子。

不一會兒,一輛警車停在鞋店門口,走出三個警察。史方華倏地站起來,往外走。走到門口,拔腿就跑。老板追到門口,指著他說,瘋子,瘋子。他跑出十多米,被人撲倒在地上。接著,一人一邊,又把他拎小雞似地拎了起來,塞進警車。

史方華大聲呼喊,我找小董,我找小董。

他的喊叫聲被“嗚啊、嗚啊”的警笛掩蓋了。店老板和街上看熱鬧的人,捂著嘴笑。

【責(zé)任編輯 王永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