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蘇
1
臘月二十五,楊耕田被村里一戶人家喊去幫忙砌豬欄。正把一塊沒形狀的石頭壘穩(wěn),一起砌豬欄的一個人說,耕田,你皮絆來了!楊耕田扭頭一看,果然看見了馮欠欠。她站在豬欄那邊的一棵木瓜樹下,眼睛正朝豬欄這邊張望。
過來吧,欠欠!有人對著木瓜樹喊了一聲。但馮欠欠沒過來,她突然把臉扭到旁邊去了。她還不好意思過來呢。有人掃了楊耕田一眼說,說完就哈哈大笑。
馮欠欠在木瓜樹下站了好半天都沒走。楊耕田看見她從樹上摘下一片葉子,放在手里摸著。主人家這時說,耕田,你過去看看吧,她肯定找你有事。
楊耕田從豬欄上走下來,一邊拍手上的灰,一邊朝木瓜樹走過去。他走得很快,腳底像抹了油,一會兒就把自己滑到了馮欠欠身邊。馮欠欠剛洗過頭發(fā),頭發(fā)又黑又長,濕漉漉地披在腦后。楊耕田還聞到了洗發(fā)精的香味,身上猛地有點(diǎn)亢奮。
你怎么有時間來這里?楊耕田站在馮欠欠身后問。
馮欠欠轉(zhuǎn)過身來,眼睛直直地看著楊耕田說,他總算同意和我離婚了!
楊耕田渾身一顫,脹大眼睛問,真的?
這還能跟你開玩笑?他明天就回油菜坡和我辦手續(xù)!馮欠欠說,邊說邊給楊耕田拋了個媚眼。
楊耕田一下子喜瘋了,兩眼發(fā)紅,鼻頭聳個不停,像要哭的樣子。我總算等到頭了!楊耕田激動地說。馮欠欠聽見他的聲音都變了,有點(diǎn)像電視劇里的人在說話。不過馮欠欠沒感到奇怪,楊耕田等她離婚已等五年了,真是頭發(fā)都等白了。
馮欠欠這時低下頭說,我和他離了婚,現(xiàn)在的房子肯定住不成了,那是他和我結(jié)婚以前蓋的,我想他不會再讓我住。楊耕田忙說,你住到我家去!馮欠欠猶豫一下說,就這么隨便住到你家去不好,我怕人說閑話。楊耕田兩眼一亮說,要不,你和他前腳一離,我和你后腳就結(jié),干脆在過年前把婚事辦了!馮欠欠紅著臉頰說,也只好這樣了!
這時,豬欄那邊有人大喊一聲說,耕田,木瓜樹后面有個巖洞,你們進(jìn)去玩一會兒吧!喊聲未落,豬欄那里就笑翻了天。楊耕田馬上對馮欠欠說,我該去砌豬欄了,你先回去,有事我們再聯(lián)系。
楊耕田正轉(zhuǎn)身要走,馮欠欠叫住了他。我還有件事呢。馮欠欠說。楊耕田回頭問,還有什么?馮欠欠說,聽說離婚前要先在村里開證明,我不知道找誰開,你知道嗎?楊耕田擺擺頭說,我也不知道。過了一會兒,楊耕田扭頭看了看砌豬欄的那些人,說,我可以找他們打聽一下,他們中間肯定有人知道。馮欠欠說,那你快去打聽吧,我在這兒等你。
楊耕田回到砌豬欄的地方,大家都望著他怪笑。有人說,欠欠可能是癢得受不了了。又有人說,再癢也要等到天黑呀。楊耕田沒理睬他們,認(rèn)真地看著主人家問,你知道離婚找誰開證明嗎?楊耕田的話一出口,大家立刻安靜下來,一個個睜大眼睛注視著他。
愣了好一會兒,主人家問楊耕田,欠欠的男人是不是同意離婚了?楊耕田遲疑了一下說,是的!主人家馬上提高嗓門說,你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幾個砌豬欄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都很興奮,紛紛對楊耕田說一些祝賀的話。大家都知道楊耕田老早就想和馮欠欠結(jié)婚了,可馮欠欠的男人就是不離婚,差點(diǎn)把他們拖死了。
楊耕田扭頭朝木瓜樹下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馮欠欠在樹下轉(zhuǎn)圈,好像等得有點(diǎn)著急了。楊耕田抓緊問主人家,村里到底是誰負(fù)責(zé)開離婚證明?主人家沒正面回答,他猛地轉(zhuǎn)了一個身,用手指了指離這不遠(yuǎn)的一棟樓房。那棟樓房非常醒目,墻上貼著白色面磚,頂上蓋著絳紅色的琉璃瓦。
楊耕田一下子就明白了,說,哦,原來是治保主任負(fù)責(zé)啊!主人家說,離婚結(jié)婚都要先找他開證明。一個埋頭砌豬欄的人忽然抬頭說,他的架子大得很,你要是不送酒不送煙,他還懶得給你開證明呢。
楊耕田又匆忙去了木瓜樹下,腳沒站穩(wěn)就說,我打聽到了。馮欠欠忙問,找誰?楊耕田說,治保主任馬豐收。
馮欠欠知道馬豐收這個人,也聽說過他住的地方。楊耕田一說出馬豐收的名字,馮欠欠就飛快地朝那棟樓房看了一眼。但馮欠欠與馬豐收不怎么熟,只是在開村民大會時見過他幾面,她和馬豐收以前連話都沒說過。
馮欠欠對楊耕田說,你陪我去找一下馬豐收吧。楊耕田說,你男人還沒回來呢,這么早去找他干什么?馮欠欠說,去問問他開離婚證明需要帶哪些東西,我先準(zhǔn)備好,以免到時候耽擱時間。楊耕田有點(diǎn)為難地說,你一個人去吧,我還要幫別人砌豬欄呢。馮欠欠嘴巴一翹說,是砌豬欄要緊,還是我離婚要緊?楊耕田馬上賠著笑臉說,好,我陪你去!
他們很快到了馬豐收家門口。大門關(guān)著,到處顯得很安靜。楊耕田說,他會不會出門了?馮欠欠說,不會的,他的摩托車沒出去呢。楊耕田朝樓房旁邊的一個涼棚里看了一眼,果然看見那里停著一輛菜綠色的摩托車。
楊耕田走到大門前,貼著門板喊了幾聲馬主任,屋里沒有人回答,又伸手在門板上敲了幾下,仍是沒有動靜。這時,樓房后面忽然傳來一陣放鞭的聲音,楊耕田就趕快繞到樓房后面去看。他一眼看見了馬豐收,馬豐收正跪在一座新墳前燒紙。
新墳里葬的是馬豐收的老婆,她患絕癥臥床好多年,拖到上個月才咽氣。出殯那天,楊耕田還來幫了忙。這地方有個風(fēng)俗,到了大年三十這天,活著的人必須先給死者上墳,然后才能回家吃年飯。楊耕田陡然有點(diǎn)納悶,離過年還有四五天呢,他不知道馬豐收為什么這么早就給他的老婆放鞭燒紙。
馬豐收上完墳,勾著頭從墳地回到家門口,好像把魂丟在了墳前。楊耕田喊了一聲,馬豐收才知道來了人。馬豐收問楊耕田,你來干什么?楊耕田說,馮欠欠要來找你問點(diǎn)兒事。馬豐收左右看看問,她人呢?楊耕田扭頭看了半天,才在馬豐收的場子邊上找到馮欠欠。
楊耕田奇怪地問,欠欠,你怎么跑那么遠(yuǎn)站著?馬主任回來了,你有事快來問。馮欠欠說,你就幫我問一下吧,我就不過來了。馬豐收抬頭朝馮欠欠看了一眼說,她怎么不自己來問?楊耕田說,她跟你不太熱,有點(diǎn)不好意思。
馬豐收催楊耕田有事快問,說他還急著去鎮(zhèn)上開會。楊耕田就問開離婚證明需要帶哪些東西。馬豐收一愣問,誰離婚?楊耕田紅著臉說,馮欠欠和他男人。馬豐收頓了一下說,她男人不是死活不離嗎?楊耕田說,他最近同意了,這兩天就回來辦手續(xù)。馬豐收沉吟了一會兒,就把開離婚證明時要帶的東西一一告訴了楊耕田。
說完離婚必帶的東西后,馬豐收對楊耕田說,他們要是年前來開證明的話,你讓他們抓緊一點(diǎn),我過幾天就要到我姐姐那里過年去了。楊耕田問,馬主任要出門過年呀?馬豐收說,我姐姐給我物色了一個女人,讓我去看看,順便就在她那里過年。楊耕田說,難怪馬主任這么早就上墳?zāi)亍?/p>
楊耕田告辭時,脫口對馬豐收說了一聲謝謝。馬豐收瞪了楊耕田一眼問,你憑什么謝我?楊耕田面紅耳赤地說,我替馮欠欠謝你!馬豐收古怪地一笑說,這還差不多。
2
第二天,楊耕田沒再去幫別人砌豬欄。母親問,你咋不去了?三十塊錢一天呢。楊耕田賣個關(guān)子說,五十一天我也不去了。母親一愣問,這是咋的?楊耕田說,我要在家里把自己的臥室收拾一下。母親猜到了什么,
殺豬佬都請了,怎么突然要賣?楊耕田說,急著要用錢!往木架上捆豬時,豬拼命地喊,喊聲讓楊耕田心里發(fā)慌。
母親一直留在臥室里貼報紙。楊耕田和鄰居把豬抬出豬欄時,母親卻猛地出現(xiàn)在豬欄邊上。楊耕田看見母親不停地用手抹臉。
楊耕田賣豬回來已是午后,母親還在臥室里貼報紙。楊耕田看見另兩面墻都貼得差不多了,只有太高的地方還空著。楊耕田問母親吃飯沒有,母親說肚子還不餓。楊耕田掏出幾個芝麻餅遞給母親說,吃吧,我專門給你買的。母親責(zé)怪說,你不該花這個冤枉錢!楊耕田說,你喂了一場豬,總得吃點(diǎn)什么!母親沒再說什么,嘴巴翕動了幾下,默默地接過了芝麻餅。
母親把芝麻餅?zāi)迷谑掷餂]馬上吃,她問楊耕田吃了沒有?楊耕田說吃了,鄰居不要工錢,就和他一起在鎮(zhèn)上吃了一碗牛肉面。聽楊耕田這么說,母親才把芝麻餅放在嘴上咬了一口。只吃了一口,母親就不吃了,她問楊耕田賣豬賣了多少錢?楊耕田說有一千多。母親就問,能湊夠三千嗎?楊耕田說,能湊夠。母親催促說,那你趕快給欠欠的兒子送去,早送去,欠欠就能和她男人早點(diǎn)兒離婚。楊耕田說,不必親自送,我說過讓她兒子下午來拿的。
下午四點(diǎn)鐘的樣子,臥室的四面墻上都貼上了報紙。楊耕田搬來一把梯子,正要給天花板貼報紙,母親說,你還是親自給欠欠的兒子把錢送去吧,他恐怕不好意思親自來拿。楊耕田猶豫了一下說,我也不好意思親自去。母親問,為什么?楊耕田說,欠欠男人在家,我們曾經(jīng)吵過架。母親想了一下說,那我送去吧。楊耕田考慮了一會兒說,也好,我正好抓緊時間把天花板貼好!
母親出去了一個鐘頭,回來時,臉被寒風(fēng)吹得紅撲撲的。楊耕田問,送到了嗎?母親說,送到了,親自交給了欠欠的男人。楊耕田問,欠欠的男人怎么說?母親說,他說要你放心,他這兩天一定和欠欠把婚離掉。楊耕田淺淺地一笑說,他這么說就好!
3
臘月二十七,楊耕田又到鎮(zhèn)上去了一趟。身上還剩了幾百塊錢,他決定去給馮欠欠買一件新衣服,讓她和自己結(jié)婚的時候穿。楊耕田已經(jīng)想好了,要給馮欠欠買一件皮服,而且要買一件真皮的。
五年前,楊耕田曾經(jīng)給馮欠欠買過一件皮服,就是因?yàn)槟且患し?,馮欠欠和他好了。但那次買的那件皮服是假的,楊耕田至今都覺得對不住馮欠欠。那件假皮服是在襄樊買的。楊耕田那次陪馮欠欠去河南平頂山找她男人,從平頂山返回的時候,他們在襄樊住了一夜。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楊耕田和馮欠欠好上了。
當(dāng)時,馮欠欠的男人帶著一批民工在平頂山挖煤。那些民工中有幾個人是油菜坡的,其中一個人中途有急事回家,無意中說出了一個新聞,說馮欠欠的男人在礦上包養(yǎng)了一個河南女人,每天吃住都在一起。馮欠欠一聽就待不住了,馬上決定去平頂山把男人找回來。但馮欠欠是一個山里的女人,從來沒出過遠(yuǎn)門,以前連縣城都沒去過,就不敢一個人去平頂山。就這樣,楊耕田陪她去了。
其實(shí),馮欠欠開始并沒有請楊耕田陪她出那趟遠(yuǎn)門。那時楊耕田與馮欠欠雖說熟悉,但他們沒什么交往,也就是見面打個招呼的關(guān)系。馮欠欠開始請的是楊耕田的幺舅舅,因?yàn)闂罡锏溺劬司耸邱T欠欠的姐夫。馮欠欠聽說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首先想到了她姐姐,也就是楊耕田幺舅舅的老婆。馮欠欠找到她姐姐,用命令的口氣說,你讓姐夫陪我去一趟平頂山!馮欠欠之所以用這樣的口氣與她姐姐說話,是因?yàn)樗憬闶撬麄兊拿饺?,好像出了問題她必須負(fù)責(zé)。但是,馮欠欠的姐夫當(dāng)時身體不好,每天躺在床上打針。后來,馮欠欠的姐姐就讓她丈夫以舅舅的身份出面請了楊耕田。
楊耕田開始還不是很愿意陪馮欠欠去平頂山,當(dāng)時天氣已經(jīng)有點(diǎn)冷了,他不想大冷天的出遠(yuǎn)門。但幺舅舅出面請他,他又不好拒絕,就只好答應(yīng)下來。
那次去平頂山,來回花了五天時間。去的時候順利一些,早晨從鎮(zhèn)上坐長途汽車直達(dá)襄樊,下午五點(diǎn)鐘在襄樊一下車就坐上了去平頂山的火車,在火車上坐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就到了平頂山。馮欠欠的男人的確包養(yǎng)了一個女人,楊耕田和馮欠欠到礦工宿舍時,那個女人正陪著馮欠欠的男人在打麻將,她緊緊地貼著馮欠欠的男人,一邊看牌一邊用手摸馮欠欠男人的耳垂。馮欠欠的男人顯得很陶醉的樣子,一邊哼著豫劇一邊出牌。馮欠欠當(dāng)時就氣瘋了,脫下一只鞋子就朝那個女人的臉打了過去。
楊耕田和馮欠欠在平頂山待了兩天。馮欠欠當(dāng)時就要她男人跟她回油菜坡,但她男人卻堅(jiān)決不回,他好像被那個女人迷住了心竅。接下來,馮欠欠就提出和她男人離婚,可她男人又死活不同意,說既要外面彩旗飄飄又要家里紅旗不倒。那兩天,馮欠欠和她男人天天吵架,幾次還動了手。馮欠欠覺得她男人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就又氣又恨地離開了平頂山。
從平頂山坐火車到襄樊已是傍晚,已經(jīng)沒有回家的車了,楊耕田和馮欠欠只好在襄樊住上一夜。馮欠欠出門時帶的錢不多,在平頂山找她男人要錢,又一分錢沒要到手,返到襄樊時已身無分文,吃住就只好由楊耕田掏錢。馮欠欠說等以后有錢了還楊耕田。
那晚突然降了溫,馮欠欠衣服又穿得少,凍得渾身打抖。楊耕田有點(diǎn)同情馮欠欠,就說去給她買一件衣服加上。馮欠欠已冷得上牙打下牙,就沒有推辭。他們?nèi)チ嘶疖囌九赃叺囊粋€服裝店,衣服都很便宜,二十塊錢就能買一件,只有一件皮服標(biāo)價六十。楊耕田原本只想給馮欠欠買一件二十的,可馮欠欠卻一眼看上了那件皮服,她試了一下就不想再脫下來。楊耕田這時有點(diǎn)為難了,因?yàn)樗砩系腻X也不多了。他小聲地對馮欠欠說,要是買了這件皮服,那我們晚上就只能登一間房了。馮欠欠埋頭想了一會兒,然后紅著臉說,一間就一間吧。就這樣,楊耕田和馮欠欠好上了。
楊耕田回憶著往事,不知不覺就到了鎮(zhèn)上。他直接去了一個皮服店,這里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皮服。楊耕田曾經(jīng)來過這個店子,一到門口就能聞到真皮的氣味。楊耕田選中了一件紅色皮襖,他想馮欠欠穿上一定像個新娘??梢粏杻r,老板卻要五百。楊耕田問,能不能便宜點(diǎn)兒?老板說,真皮的不還價。楊耕田正猶豫不決,老板指著掛在另一面墻上的一件皮服說,要不你買那一件假皮的,五十都可以拿走。老板話音未落,楊耕田說,我就要這件真的了!
楊耕田總忘不了與馮欠欠在襄樊的那個晚上。兩個人登了一間房,上床睡了一覺之后,馮欠欠突然變得非常溫柔。她把臉貼在楊耕田的胸脯上說,耕田,你真好!楊耕田說,我哪里好?馮欠欠說,你讓我穿上了皮服,我想皮服想了好多年,今天總算穿上了!楊耕田說,可惜這件皮服是假的。馮欠欠說,假的我也喜歡!楊耕田摸著馮欠欠的光屁股說,欠欠,等我有了錢,一定給你買件真皮服穿!楊耕田剛一說完,馮欠欠就雙手猛地一伸,像蛇一樣把楊耕田的腰纏住了。
老板接過楊耕田遞上去的五張紅票子,驗(yàn)了真假后抬頭問,花這么多錢買一件真皮服,是送給皮絆還是送給老婆?楊耕田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一會兒索性如實(shí)地說,以前是皮絆,馬上就是
老婆了!老板脹大眼睛說,看不出來呀,老弟!
楊耕田拎著紅色皮襖出來后,直接坐上了一輛回家的中巴車。早晨出門上鎮(zhèn)時,楊耕田還打算給自己也買件新衣服的,可把真皮服一買,他身上就沒幾個錢了。在中巴車上,楊耕田碰到了幾個同村的人,他們也知道了馮欠欠男人回來離婚的事,就問楊耕田什么時候請他們喝喜酒,楊耕田說,就在這幾天吧。
車到村口,楊耕田剛下車,手機(jī)響了起來。楊耕田一眼認(rèn)出是馮欠欠昨天打的那個號碼,心想她肯定用的是她男人的手機(jī)。楊耕田一接聽,果然是馮欠欠的聲音。馮欠欠有點(diǎn)慌亂地說,又遇到麻煩了!楊耕田說,只要不是你男人反悔就不怕!馮欠欠說,他倒沒反悔,可比他反悔還麻煩。楊耕田心頭一緊問,什么麻煩這么大?馮欠欠說,我姐姐煩死人,偏偏在這個時候跑出來阻攔。楊耕田說,她怎么啦?馮欠欠說,我姐姐不同意我和你結(jié)婚!楊耕田一怔說,她憑什么不同意?馮欠欠說,她說她是你的舅母,我和你一結(jié)婚就錯輩兒了!楊耕田說,這有什么?世界上這樣的事多得很。馮欠欠說,我也跟她這么說,可她是個死腦筋,就是不同意!
楊耕田把手機(jī)從左邊耳朵換到右邊耳朵上,然后接著說,她不同意怕什么?我又不跟她結(jié)婚。馮欠欠說,你不怕她,可我怕呀!楊耕田迷糊了一下問,你怕她什么?我們又不找他領(lǐng)結(jié)婚證!馮欠欠說,我怕她和你幺舅舅離婚。楊耕田有點(diǎn)奇怪地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馮欠欠說,我姐姐說了,我要是真和你結(jié)了婚,她馬上就和你幺舅舅離婚!楊耕田這一下無話可說了,好像有人突然用棉花堵住了他的嗓子眼兒。
馮欠欠的手機(jī)這時也掛了。一股來路不明的狂風(fēng)忽然刮了過來,楊耕田猛地感到了一陣寒意,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
楊耕田一個人在村口的一棵臭椿樹下呆呆地站了許久。后來,他決定到馮欠欠的姐姐家去一趟。
馮欠欠的姐姐也住在這個村里,只是地方有點(diǎn)偏遠(yuǎn),靠近望娘山村了。剛挪動腳步要朝馮欠欠姐姐家走時,楊耕田看見住在自己家附近的一個人走到了村口,他就讓這個人給母親捎個口信。楊耕田說,你告訴我媽,讓她別等我吃午飯,我有急事去一趟我幺舅舅家。那個人問,是不是去接你幺舅舅到你家喝喜酒?楊耕田沮喪地說,別說喝喜酒了,遇到麻煩了!那個人問,什么麻煩?楊耕田說,馮欠欠姐姐不同意我們結(jié)婚!那個人降低聲音說,好,我把口信一定帶給你媽。
一個小時的路只走了四十幾分鐘,楊耕田就到了馮欠欠姐姐家旁邊。他看見幺舅舅正在路邊放牛。楊耕田見面就說,幺舅舅,你該不會反對我和欠欠結(jié)婚吧?幺舅舅苦澀地笑笑說,看你說的,我是你親舅舅呢?怎忍心看著你老打光棍?聽幺舅舅這么說,楊耕田心里熱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楊耕田問,幺舅母呢?幺舅舅說,她在屋里熬麥芽糖,準(zhǔn)備過年呢。楊耕田說,我去找找她,求她開開恩,讓我和欠欠結(jié)婚。幺舅舅面有難色地說,她太固執(zhí)了,恐怕難得轉(zhuǎn)過彎來。楊耕田說,你沒勸勸她?幺舅舅把頭扭到一邊說,她一向比我厲害,我說話她連耳邊風(fēng)都不當(dāng)?shù)摹?/p>
楊耕田進(jìn)到屋里,看見馮欠欠的姐姐正在往糖鍋里放麥芽。她好像知道楊耕田要來找她,一點(diǎn)驚奇也沒有。楊耕田小心地說,幺舅母,熬麥芽糖呀。馮欠欠的姐姐冷笑一聲說,你還知道我是你幺舅母,我還以為你要喊我姐姐呢!楊耕田用哀求的聲音說,你開開恩吧,幺舅母!你看我等欠欠等了整整五年,你就讓欠欠和我結(jié)婚吧!我永遠(yuǎn)都喊你幺舅母!馮欠欠的姐姐說,只要欠欠和你結(jié)了婚,我就再不是你的幺舅母了!楊耕田問,為什么?馮欠欠的姐姐說,她和你一結(jié)婚,我就馬上和你幺舅舅離婚!
馮欠欠的姐姐說完就用鐵瓢伸進(jìn)鍋里舀糖,房子里立刻彌漫了甜蜜的氣息。楊耕田卻在這種氣息中產(chǎn)生了窒息的感覺,連氣都出不來了。楊耕田呆呆地站了半天,覺得與馮欠欠的姐姐再沒什么可說,便轉(zhuǎn)過身去,準(zhǔn)備趕快離開這里。
楊耕田剛轉(zhuǎn)過身,兩只眼睛突然脹大了一圈。他看見母親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fā)進(jìn)來了。母親徑直走到了馮欠欠姐姐身邊,馮欠欠的姐姐還沒反應(yīng)過來,母親就雙膝一彎跪在了她的面前。楊耕田一下子驚呆了。馮欠欠的姐姐也一下子驚呆了。姐姐,你給我下跪干什么?馮欠欠的姐姐問。母親不說話,仰起頭一動不動地看著馮欠欠的姐姐。你快起來吧,姐姐!馮欠欠的姐姐邊說邊伸手去拉。母親卻長跪不起,她這時一字一頓地說,好弟媳,你要是不答應(yīng)欠欠和耕田的事,我就永遠(yuǎn)跪在你面前!馮欠欠姐姐的身體陡然晃了一下,然后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馮欠欠的姐姐睜開眼睛說,快起來吧,我答應(yīng)你!
母親艱難地站了起來,一起來就對楊耕田說,快告訴欠欠,就說她姐姐同意了!楊耕田卻沒有回答母親,他這時已泣不成聲。馮欠欠的姐姐說,我等會兒告訴欠欠好了。
4
楊耕田臘月二十八這天差不多一天都沒出門。他一大早就起床了,顯得很興奮,好像身上的每一塊肉都在顫動。楊耕田似乎預(yù)感到這是個好日子,他想在這樣的好日子里一定會有好消息傳來。
這天的太陽也好得很,紅彤彤的陽光把窗戶上的那層灰布都染成了金黃的顏色。臥室里雖然只是簡單地貼了一些過期的報紙和廢棄的掛歷,但它們也讓這個寒酸的新房里充滿了喜氣。楊耕田把那件紅色皮襖拿出來,端端正正地掛在床頭上。這件紅色皮襖一掛出來,新娘的影子便提前在這新房里晃動起來了。
上午十點(diǎn)鐘,楊耕田正在家門口殺雞,村里一個趕母豬的人從這里經(jīng)過。這個人的母豬發(fā)了情,便趕到有種豬的地方去交配,這會兒是交配轉(zhuǎn)來。趕母豬的人對楊耕田說,我看見馮欠欠和她男人了。楊耕田馬上問,他們在干什么?趕母豬的人說,他們一起去了治保主任馬豐收家,聽說去開離婚證明。楊耕田有點(diǎn)心跳地說,看來欠欠的男人不會變卦了!
下午兩點(diǎn)鐘,村里有名的接生婆從楊耕田家門口走過,當(dāng)時楊耕田的母親正坐在門檻上剝花生米,接生婆就對楊耕田的母親說,她去給住在公路邊的一個女人接生,接生出來,剛好碰見馮欠欠和她男人一道上了一輛中巴車。楊耕田的母親問,他們要坐車去哪里?接生婆說,那輛中巴車是開到鎮(zhèn)上去的,聽說他們要去鎮(zhèn)上拿離婚證。楊耕田當(dāng)時在堂屋里清洗桌子板凳,他聽著接生婆和母親說話,心里一顫一顫的。
楊耕田從下午三點(diǎn)鐘就開始坐立不安了。他扳著指頭算著時間,心想馮欠欠和她男人下午三點(diǎn)之前肯定會到鎮(zhèn)上,三點(diǎn)半進(jìn)入民政辦事處,四點(diǎn)左右就會從辦事處出來,從辦事處一出來,馮欠欠的男人就不再是她的男人了,只能算做前夫。楊耕田想,辦完離婚后,馮欠欠有可能借她前夫的手機(jī)給他打個電話,及時把離婚成功的消息告訴他,但這種可能性不大,剛離婚就找前夫借手機(jī),馮欠欠恐怕有點(diǎn)不好意思。楊耕田接著算時間,馮欠欠離婚后,最遲四點(diǎn)半應(yīng)該坐上中巴車返回,最遲五點(diǎn)就會回到油菜坡。楊耕田想,馮欠欠下車后肯定會直接來他這里,這樣他五點(diǎn)半之前就可以見到她了。
冬季里白天短,下午五點(diǎn)鐘的樣子,太陽就下山了,天色頓時暗了下來。楊耕田這時已在屋里坐不住了,便來到門口土場上翹著脖子盼望馮欠欠??墒?,到了五點(diǎn)半,楊耕田的脖子都翹疼了,馮欠欠卻連影子都不見。從這時候開始,楊耕田有點(diǎn)心慌意亂了。
五點(diǎn)四十分,楊耕田硬著頭皮撥了馮欠欠前兩次打來的那個電話號碼。他一直認(rèn)為那是馮欠欠前夫的手機(jī),他想問一下馮欠欠的前夫,問馮欠欠和他離婚后到哪里去了。電話一撥就通了,可是通了半天沒人接。過了一會兒,楊耕田再撥時,那個手機(jī)已經(jīng)關(guān)了。楊耕田心里愣了一下,對方為什么要關(guān)機(jī)呢?難道欠欠用的那個手機(jī)不是她前夫的?
六點(diǎn)鐘的時候,那天和楊耕田一起幫別人砌豬欄的一個人,收工回家經(jīng)過這里,看見楊耕田像木頭一樣立在門口,就趕緊走過來說,耕田,你別等欠欠了。楊耕田渾身一軟問,為什么?那個人說,她從鎮(zhèn)上離婚一回來就去了治保主任馬豐收家。楊耕田搖晃著身體問,欠欠去馬豐收家干什么?那個人說,聽豬欄的主人家說,欠欠可能要和馬豐收結(jié)婚。
楊耕田壓根兒不相信那個人的話,他罵那個人胡扯。那個人建議楊耕田親自去馬豐收那里看看,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shí)。楊耕田說,我當(dāng)然要去看,我馬上就去!
楊耕田真的馬上就去了治保主任馬豐收家。馬豐收見到楊耕田非常熱情,滿臉堆笑地問,你是來看欠欠的嗎?她這會兒正在廚房里給我煮晚飯呢!楊耕田對馬豐收的話也是壓根兒不相信,也罵馬豐收胡扯。馬豐收說,你要不信,可以自己去廚房看一眼嘛!
楊耕田真的去了馬豐收的廚房,他看見馮欠欠真的在為馬豐收煮晚飯。
責(zé)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