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草原

陳曉雷

呼倫貝爾高原西部的賽汗塔拉，漢語意為：這里是一片美麗的草原。

今年七月初，這片中蒙相連的大草場好像尚在昏睡中，放眼望去，廣袤的原野似乎仍駐足于秋色中，用蒙古語“謝爾塔拉”來稱謂今年的草原亦不為過，盡管早已是夏天了，眼前卻是反常的金草原。

青格勒蘇木的牧人孟根蘇和心里清楚，今年夏天是多年少遇的干旱，他的老式“皮卡”轎車，在松軟的沙土路上跑過時，后面緊跟著條張牙舞爪的“沙龍”，浮塵鉆進(jìn)駕駛室，嗆得他直咳嗽。盡管二百公里的沙土路比以往難走些，可他今天的心情卻格外放松，這次回家，兒子呼思樂一定會露點(diǎn)笑臉的。這個犟小子同他耍脾氣，足半個月了，不管他對兒子說什么，兒子就是不搭腔，那雙純真的眼睛，對誰都善良，唯獨(dú)對他是氣憤，是陌生，是不原諒。

那天早晨，孟根蘇和看到兒子呼思樂站在馬圍欄外，眼望家里的兩匹老馬，長久地和它們對視著，眼淚像夏日的小溪傾瀉，他用手背擦著臉頰，手上的淚水，像涂抹了一層亮奶油。見兒子傷心，孟根蘇和心里發(fā)顫，愧疚隨之?dāng)U散。他把手搭在兒子脖子上，輕輕地?fù)崦?，想不到兒子來個閃電動作，撥落他的大手，氣哼哼地，向草原跑去，朝霞把這少年的身影，夢幻般投影到父親的瞳孔里。

你干什么?孟根蘇和對兒子喊。呼思樂無視阿爸呼喊，挺著脖子，直梗梗地跑，腳步健碩、有力。他想，別看你是阿爸，你做錯了事心虛，我是兒子，可我沒做錯什么，我就硬氣，不服軟。

呼思樂，你的耳朵被牛糞堵住了嗎?見兒子對自己不理不睬，孟根蘇和的臉上發(fā)僵發(fā)熱，像被調(diào)皮的瞎蠓蜇了一下，惱羞成怒地狂奔到兒子前。

面對高大粗壯的父親，呼思樂無所畏懼，挺著胸脯，瞪圓又小又黑的眼睛逼視著他，好像平日慈愛的父親，此刻變成了盜馬賊。兒子語調(diào)沉靜，不給父親留余地：你答應(yīng)過，不賣我的阿拉坦毛里恩(漢語意，金色的馬)的!你還我的阿拉坦!

為被自己賣掉的那匹周歲小公馬，十歲的兒子頭一次和自己翻臉，氣勢讓他無法想象。個子剛到自己肩頭的兒子，儼然一個男子漢，一個壯騎手，一個馴馬漢子。而身高一米七八，體重一百六十八的自己，反倒像犯了錯誤的男孩子。他想安慰兒子，可舌頭像醉酒了，沉，抬不動，底氣不足，找不到充分的理由，說什么呢?當(dāng)時，自己只想快把“皮卡”車弄到手，拿什么換都在所不惜……眼前的犟兒子，讓他第一次感到，這男孩一夜間長大了?！斑€我的阿拉坦!”——這句聽起來不容分辯的粗腔，像個草原的蒙古漢子了。

孟根蘇和想到這兒，忍不住笑了，回頭往車后貨廂看了一眼，新買的紅色兒童自行車，映著晚霞閃閃發(fā)光。在蘇和眼1里，它代表了自己不容明說的歉疚，是與兒子的小公馬互為轉(zhuǎn)換的禮品，它像個誘人的小馬駒兒，歡蹦亂跳，令人開心。這輛嶄新的“馬牌”童車，是孟根蘇和特意從呼倫貝爾城的海拉爾大百貨為兒子買的，錢多錢少不重要，就是為討兒子的好。自己偷偷賣了兒子的小公馬，現(xiàn)在送兒子自行車，就算賠禮，就算補(bǔ)償了。孟根蘇和得意地想，這回你小子沒什么說的了吧，看到這輛自行“馬”，你小子不得把嘴角笑到耳朵上去才怪呢!

快到青格勒了，“皮卡”車在偏坡地草原一帶慢下來，兩道自然沙土路，在一棵粗樟子松下延伸著，前面的車轍溝，很快把半個輪胎“吃”進(jìn)去。深車轍中，積了掌深的雨水，水表面生了層綠色的皮兒，蒼蠅、蠓蟲、蚊子等多種生物聚于此，天太熱了，它們對這點(diǎn)兒水滿懷渴望，有水喝，生命在延續(xù)。

蘇和想，這里得開慢點(diǎn)，可能會有大灰鶴(學(xué)名蓑羽鶴)領(lǐng)著孩子來喝車轍溝的水。這大旱天的草原，大鶴每晚都帶著小鶴崽兒來，自己常碰到這一家子鶴呢……沒這些水，剛出生不久的小陶嘎鷺(漢語意，灰鶴)們，就沒法活下去。他正想著，腳下猛地自動剎車，眼前一閃，好像許多片兒銀灰色的云朵，撲拉一下飄落路邊草地上。他定睛看，心里禁不住自語：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渴得受不住了，來這里找水喝了。

七八米遠(yuǎn)的右前方，車轍溝的一側(cè)，有一對長脖子長腿的大灰鶴，領(lǐng)著兩個毛茸茸的小鶴崽兒，伸著脖子，在喝車轍溝里的水。這四口之家，悠然地，平和地，無視一切地干著自己的事。往年，這片草原上，除了羊叫犬吠，就是漫長無邊的寂靜了，而今這嗡嗡駛來的鐵怪物，讓鶴們受了驚擾，草原與天空也為之渾然失色……蘇和的“皮卡”車距離鶴們六七米遠(yuǎn)停住了，鶴媽鶴爸懵懂地看著這不知何方神靈的東西，然后搖著尾巴，眨巴著眼睛，慢慢向草原深處走去，兩只小鶴步態(tài)憨憨，唧唧叫著追趕大鶴。

蘇和等到鶴影被草原隱去，才小心翼翼駛過，車輪胎沾上的腐水味兒，腥澀沖鼻。

青格勒其實(shí)夠不上蘇木(漢語意，鄉(xiāng))，可稱之嘎喳(漢語意，小村莊)，這不足三十戶人家的村落，二十多年前就形成了?！鞍肯嚯s”是這兒的特點(diǎn)，牧人家住泥土房的，住木刻楞房的，住磚瓦房的各異。在這兒仍可見到蒙古包——有老額吉(漢語意，母親)的人家，在自家一側(cè)支個包，暖和無風(fēng)日，老人愿到包里住住，直到二十一世紀(jì)初，這習(xí)俗仍保留著。

在青格勒，最具現(xiàn)代氣息的東西有三樣。風(fēng)力輪發(fā)電，一多半的人家都有了。騎摩托車放羊，牧人稱“電驢子”的這東西，“屁聲”一串，青煙一股，來得快走得也快。中國和蒙古國的口岸通關(guān)后，村外路上，常有旅游汽車來往，給牧人帶來了擋不住的誘惑，兩家人率先用四頭菜牛和四十只羊換了二手捷達(dá)轎車。孟根蘇和的這臺接近六成新的“皮卡”半截子轎車，是從一個羊販子手里換來的。說好了，給他四十五只羊。

那天，羊販子把“皮卡”車開到蘇和家門口，灰眼睛一瞇，里面很快長出無數(shù)的小舌頭，突然改了主意。他死死盯上了呼思樂的小公馬阿拉坦——此刻，那匹周歲小公馬，正拴在門前的馬樁上。羊販子的眼神像蹦跳的火焰，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說：這馬駒子很帶勁兒，我只要你三十只羊，把它換給我吧……蘇和剛喝過酒，頭暈著，可羊販子的話，讓他的心被刀尖刺了一下，他知道黃色小公馬可是兒子呼思樂心中的寶貝。平日虎頭虎腦的兒子，對所有人都憨憨地笑，對所有事都迷迷糊糊，對什么都不在意，可要提到他的小阿拉坦，他那比大豆大不了許多的小眼睛，立刻熠熠生輝。不管人家對他的馬咋評價，他都會眼睛不眨地對人家說：我聽到了，你在夸我的小阿拉坦，你是我的真朋友!

呼思樂九歲時，小公馬出生，一年后，小阿拉坦剛滿周歲。

羊販子見蘇和不答話，就走到車前，掏出一團(tuán)亂棉紗，動作夸張地擦車，很快車身變得油光锃亮。蘇和跟在羊販子身后轉(zhuǎn)圈兒，像迷途的老駱駝。面對這輛色澤耀目，通體散發(fā)著汽油味兒的車，蘇和蠢蠢欲動，抵擋不住了……羊販子仍耍奸滑道：不干?行，我把車開……開回去?他的手不時地在車頭上拍打著，發(fā)出啪啪的聲音。蘇和像嚼咽手扒肉堵了喉嚨，憋了許久，一股強(qiáng)氣流化成一個字：換……

晚上，呼思樂放學(xué)回家，知道小阿拉坦被爸爸換了“皮卡”車，眼淚像暴雨，奔流不止。他瘋了般跑出屋，用皮靴使勁兒踢著孤零零的拴馬樁。木樁底部被踢去一塊皮，郁悶仍沒釋放完，又狂奔二三十米，

像一匹失蹄的小馬，一撲蹌出好幾米，趴在草地上，可憐的神情，像遭狼襲似的……一周，兩周，他不理阿爸，儼然變成了啞巴。蘇和見兒子傻呆呆的，害怕出事。兒子六歲沒了額吉，命夠苦的了，再讓小公馬的事給弄瘋了，當(dāng)爸爸的可受不了。他忙找來寡婦阿榮幫自己勸兒子。平日，阿榮來蘇和家，呼思樂覺得她好看，大眼睛黑亮，大臉盤雪白，大胸脯顫巍巍的……而今天這個在身邊喋喋不休的女人，變得猙獰，似乎像個蟒古斯(漢語意，魔鬼)，她總說小阿拉坦壞話，“皮卡”如何好。呼思樂捂著耳朵，這女人濕漉漉的紅唇像邪火燒心，仍不關(guān)閉。他怒不可遏，大喊：不許說小阿拉坦壞話，你走……阿榮被憤怒的男孩嚇得像慌逃的母兔子，她惶惶不安地對蘇和說：你的伊和契合(漢語意，大耳朵)兒子發(fā)瘋啦!

孟根蘇和今晚的心情格外好，快進(jìn)青格勒時，就時不時地按按汽車?yán)?，嘀嘀的汽笛聲把路邊草叢中的鵝拉鳥攪得飛懸在天空上，它們唧唧喳喳唾罵著這個跑動的鐵匣子攪了自己的好夢，弄得草原沒了安寧。

按常理講，七月的草原，地表的草早該織成厚厚的地毯了，那些菅草、雉雞草、牛蒡草、馬蓮草早過膝蓋了。往年水草豐盈的夏日，草叢下，長生天幫鳥兒搭起許多的巢。那些形似碗狀的草窩兒，貼著地皮深扎于草叢底部，進(jìn)出口露天，其他三面皆有“墻”。青草織絮的窩兒，密密麻麻，厚厚實(shí)實(shí)，風(fēng)刮不走，雨淋不進(jìn)，路上跑過的汽車聲，干擾不到它們。而今不同，地表草皮稀疏，夏草卻像未睡醒的冬草，灰黃枯瘦，芨芨草、藍(lán)花草、黃瓜香草，至少一半以上仍呈淺黃色，只根至草莖部剛顯淡綠。放眼望去，反常的旱草原早已不生露水，連一絲潮氣好像也沒有了。

孟根蘇和把汽車停在自家房子前，不急于下車，仍按喇叭，故意把笛聲拉很長。直到悶悶不樂的兒子呼思樂站到車前，父親才滿臉堆笑，討好兒子道：看看阿爸給你帶來什么啦?

見兒子不語，蘇和興沖沖地對怔怔的兒子說：快看看，騎上它，在草原上跑，一點(diǎn)不比小阿拉坦慢，下坡時，不費(fèi)力，它就自己跑呢!

當(dāng)這輛新童車被父親從車上小心翼翼地卸下，讓它站在兒子面前時，蘇和自得和討好的神態(tài)，讓兒子心有所動，眼睛突然放光，很快又亮又熱，男孩雙手抓住車把，久久不松開，嘴唇抖動著，終于喊了一聲：阿爸!這個幾乎忘了的稱謂，讓蘇和的雙眼濕潤……看到兒子小心翼翼地推車向草原走去，一副格外謹(jǐn)慎，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父親在背后喊：它就是你的阿拉坦毛里斯(漢語意，金色的馬)，你騎上它啊!

呼思樂來了激情，一抬腳跨上自行車的座兒，直愣愣地使勁蹬踏。草原上沒路，可在男孩的心中，這里到處都是他心中的路。蘇和悄然跟在兒子的身后，在偏坡上，兒子和車險些摔倒，被父親的大手穩(wěn)穩(wěn)抓住……

呼思樂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對新車充滿好奇的男孩，先圍著青格勒繞圈子，后來常有旅游汽車停在家門口，他就蹬著新車，在游人身前身后炫耀自己的新坐騎，臉上寫滿得意……

過了兩天，呼思樂把車騎到青格勒外的草原上，沿著那條阿爸開車進(jìn)城的路，一直騎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意外地，他在那長著樟子松的平緩的偏草坡下，在路面有積水的車轍溝一側(cè)，碰見上次阿爸遇到的兩大兩小的四個陶嘎鷺家族。

眼前，快樂的鶴們，伸著細(xì)長的脖子，不緊不慢地扇著翅膀，嘎嘎叫著嬉戲著，不慌不忙地飲著車轍溝的積水。他情不自禁地動了心思：長脖子的大鶴，一定是倆小鶴的爸爸媽媽，小鶴一定在路邊不遠(yuǎn)的深草叢里生的，因?yàn)樾?，翅膀沒長大，走不得很遠(yuǎn)的路，也不能跟著爸爸媽媽，飛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達(dá)賚湖叼魚喝水。天這么旱，草原這么大，他們渴得受不了了，就由爸爸媽媽領(lǐng)著來路邊找水喝。這樣的天，弄不好會被曬死的，車轍溝里的水雖不很干凈，必定能喝，有水喝，就能活下來，就能長大，就能長翅膀，就能像爸爸媽媽，揮動翅膀飛得很高很遠(yuǎn)……他又想，小陶嘎鷺走路像鴨子，扭扭搭搭走得慢，如果遇到快速開來的旅游汽車，能躲得開嗎?

在路旁喝水的鶴家族們，對手推自行車的男孩沒一點(diǎn)驚懼，長脖子的鶴爸鶴媽，抬頭正視草叢中站著的與自己對視的男孩，小眼睛里似乎飛出了許多螢火蟲，熱力自心底涌出，飛揚(yáng)著驚喜、渴望，飛揚(yáng)著比天空明朗的純真。鶴家長好像被眼前的大耳朵男孩感動了，高個鶴爸爸“呱”地叫了一聲，它的妻子和有點(diǎn)神經(jīng)質(zhì)的孩子們，立刻揚(yáng)起頭，向路邊的男孩怔怔地看著。大概靜止了三五秒鐘，兩只大鶴發(fā)出高低不等的低語，似情意切切的交流，隨即小灰鶴們也輕柔地叫了一兩聲，接著鶴家族便齊鳴著，向男孩慢慢走來……呼思樂心中蕩起清風(fēng)般的快樂，主動迎接鶴們。這蒙古男孩的本意，是想和鶴們做個朋友，鶴的意外親近，讓他有些過分激動，心慌意亂中，不知哪條神經(jīng)失控，手按響了自行車的鈴鐺?！岸６＃６?，叮叮……”車鈴聲讓走近他的鶴們頓時駐足。鶴爸爸的長脖子一挺，像一柄長劍，靜止了一兩秒鐘，盡知敵情似的再次發(fā)出一聲“呱”的號令，轉(zhuǎn)身向路北側(cè)的草原走去。妻子兒女們也緊跟其后，向草原深處走去。兩只毛茸茸的小陶嘎鷺，有些不適應(yīng)鶴爸爸匆匆的腳步，急追快趕著。最小的灰鶴不小心，一腳踩到牛蹄窩里，摔個趔趄，忙急急站起，扇著羽翼未豐的翅膀，吱吱叫著去追爸爸媽媽……

此時，驕陽正足，大灰鶴兩翼的銀光閃閃。

呼思樂被小灰鶴逃跑的狼狽相逗笑了。站在草地上的大耳朵男孩，望著顫悠悠向草原深處走去的，身影漸小的鶴家族，一臉神往，一臉陶醉，一臉真情……直到陶嘎鷺們的身影兒，被綠黃相間的草叢湮沒。

陶嘎鷺——陶嘎鷺——陶嘎鷺——

呼思樂稚嫩的呼喊聲，在空曠的草野上起伏、回蕩著，清純、響亮，傳得很遠(yuǎn)，凝固的草原被感染了，微微顫抖著。

星期日上午，不到十點(diǎn)半，云影早已逃匿，草原喪失空氣似的，陡然變成悶熱的火爐。牧人們把牛羊趕到草甸子上，躲進(jìn)屋不再出來。路邊的車前草、石竹花、野罌粟、百里香等，在炎陽下緊縮著身子，原野彌漫的草香，被火辣辣的陽光趕走了。

呼思樂和寡婦阿榮的兒子達(dá)哈，去青格勒外不遠(yuǎn)處的小呼和諾爾(漢語意，藍(lán)湖)野浴。到湖邊，他倆看見，原來比籃球場大的呼和諾爾，忽變得不足半個籃球場大了，水四周露出了褐色泥土，深淺不等的牛羊蹄印兒亂糟糟的，干牛糞卷、羊糞蛋焦燥不堪，饑渴的湖岸裂開道道指頭寬的縫兒，像無數(shù)張開的嘴……達(dá)哈急不可奈地脫去衣褲，奔到湖中央，水深未過肚臍眼兒，他抓著地皮摟狗刨，回頭見呼思樂仍站在湖岸上，呆呆望著，一臉嚴(yán)肅。

呼思樂……你不怕太陽把你曬成羊肉干嗎?

呼思樂似乎沒聽到達(dá)哈的喊聲，仍站在岸上，不脫衣服，紋絲不動。他把右手掌舉到雙眉上，像帽遮掩護(hù)往中天看，臨近正午的太陽，熱力驟升，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流淚。草叢里起飛一只鵝拉鳥，在他頭上定位懸空地飛著，這小鳥好像執(zhí)意和太陽抗?fàn)?，雙翅靈活、健碩。這鳥兒給了男孩神靈的提示，他走到湖東側(cè)三十米處的一個大敖包前，靜思片刻，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兒，向長生天祈禱后，又撿起三

塊小石子，圍著敖包自東向西轉(zhuǎn)三圈，每轉(zhuǎn)一圈就虔誠地把石子投到石堆上……然后，他像快馬般跑回家。

呼思樂，你為誰念經(jīng)啊?哎——你干啥去呀?湖中羊羔般光裸的達(dá)哈大聲追問。

呼思樂到家，不足十分鐘，便推著“馬牌”自行車，踉踉蹌蹌地走出院子。鄰居莫德格奶奶見這孩子行為怪異，滿臉認(rèn)真，頗為疑惑：這孩子不用阿爸的汽車?yán)掏?，偏用小自行車來馱奶桶?

青格勒外不遠(yuǎn)，即遼闊的草原了。

呼思樂顫巍巍地騎著自行車，加力蹬著，向偏坡地草原急駛而去。他臉上涌出汗珠，腳丫也開始在靴子里“洗澡”了，后背前胸被汗涸透了，藍(lán)T恤衫濕了大片。他顧不得這些了，眼睛直直眺望前方，自行車在草原上飛馳。車輪疾駛，兩條窄窄的車轍路像曲線，稍不留神，連車帶人隨時都會摔倒。他努力平衡雙把，沉重的鐵奶桶搖蕩著，就像不公平的秤砣，左右晃動，碰在車體上，發(fā)出咚咚的聲音，讓他心煩、心亂，他咬著牙堅持著，向目的地騎去。

呼思樂手腕酸痛，呼吸費(fèi)勁了，邊蹬車邊想，這大熱天，連人都受不了，大灰鶴熱了渴了，就會飛到達(dá)賚湖去，躲過干渴，可那兩只小灰鶴怎么辦呢?鶴爸鶴媽不領(lǐng)著它倆走過草甸子，到路邊找水喝，小陶嘎鷺就喝不到水，吃不了蟲子、螞蚱，也吃不下爸爸在克魯倫河、達(dá)賚湖叼來喂它倆的小魚蝦，它倆就……孩子不敢往下想了。自行車變成了弛騁的駿馬，耳邊風(fēng)呼呼作響，男孩雙腿雖已發(fā)麻，卻不敢有絲毫松弛。

二十分鐘后，男孩呼思樂來到了有棵樟子松的偏坡地草原。

他的眼睛沿著深深的車轍溝，急切地掃視過去，眼前一亮，二十米外，那仍有積水的車轍溝兩側(cè)，站著與自己對視的灰鶴家族，高個兒、長脖子的鶴爸爸，像警覺衛(wèi)士最先發(fā)現(xiàn)了趕來的男孩。鶴爸爸頭頂?shù)募t色比以前加濃加重了，黑豆似的圓眼睛，在審視這個對自己家族抱有好奇心的男孩。它“呱呱”的長鳴聲，讓自己的子民們?nèi)客Ｖ沽撕人χ辈弊酉蚰泻⒖?，對他施以注目禮。灰鶴家族似乎讀懂了眼前癡情男孩的心思，看著自行車把上的大肚子鐵奶桶，好像發(fā)問：那里面裝的什么呢?

呼思樂不愿驚擾灰鶴家族，笑瞇瞇地看著鶴爸爸，見它眼里充滿了友善，脖子不再直挺挺了，變成弧形，與妻子耳語，也許在交流意見，探討看法，或許在說自己的好話呢?再看鶴媽媽，它好像也瘦了一圈，尾羽毛也少了許多，眼光仍柔柔的，一副慈母的神態(tài)。最讓呼思樂吃驚的，是兩只小陶嘎鷺——這幾天，它們顯然長大了，翅膀上長出了堅硬的羽毛，雖細(xì)絨毛還很多，身體卻明顯強(qiáng)壯了，走路時，腳步有力、穩(wěn)健，嗚叫的聲音也粗了。它們和我相同，長大了，聲音也變粗了呢!呼思樂想，

不知為何，公鶴不聲不響地離開偏坡地的車轍溝，向北側(cè)走去，列隊的家族跟著它，離開草原路，向遼遠(yuǎn)的草原深處走去。呼思樂想，我好喜歡它們，它們好像不怕我，我們一定能成朋友的!男孩面露喜色，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不料腳踩進(jìn)鼴鼠坑，他摔倒了，自行車和鐵奶桶嘩地倒下的聲音很大，很刺耳。天啊，嚇著你們了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奇怪，十米外的灰鶴們，極其鎮(zhèn)靜，沒叫也沒跑，靜靜地站在那里，大小八雙鶴眼睛，盯著草地上的胖小子、自行車和鐵奶桶。尤其看到男孩黑亮的小眼睛，一刻也沒離開自己，充滿善意、愛憐。鶴爸爸先讀懂了簡單的男孩，很隨便地扇動寬長的雙翅，像驅(qū)趕暑熱的大扇子，把聚攏的涼風(fēng)送到男孩身旁，清風(fēng)徐徐，涼爽撲面。鶴家長帶頭，家族成員紛紛響應(yīng)，全連連揮動翅膀，涼風(fēng)呼啦啦地向孩子涌來……

呼思樂享受片刻，似乎想起了天大的事，轉(zhuǎn)身拎起重重的奶桶向鶴群走來。男孩的熱情，讓鶴們紛紛停止振翅，慢慢往后躲著。呼思樂把奶桶放下，擰開奶桶蓋兒，從桶里捧出一捧水，對著鶴們，向天空一拋，一縷清澈的水，像弧光劃過干燥的天空，落在渴瘋了的草原上……見奶桶里裝的干凈水，膽大的鶴爸爸最先向奶桶走來，很快就把自己的長嘴伸進(jìn)桶口，飲吸里面的水。它抬頭沖自家人“呱呱呱”地叫了幾聲，鶴媽媽便帶著孩子們趕過來了。兩只大鶴的長脖子輪番伸向桶里，交換著飲水，不時地交頸低吟著，表達(dá)了各自的喜悅，一唱一和地歡鳴著……兩只小陶嘎鷺急得圍著水桶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不停地“嘎嘎”地叫著，急得脖子僵硬，全身顫抖。呼思樂馬上把圓盤子桶蓋兒放在草地上，把水倒進(jìn)小盆似的桶蓋兒里，兩個小灰鶴咯咯地笑了，抖著羽毛未豐的翅膀前來，終于喝上了男孩帶來的干凈水……

青格勒的大男孩，在偏坡地草原的樟子松下，同連連揮舞翅膀的灰鶴家族“共舞”了十余分鐘。喝足水后，灰鶴們收翅高歌，邁著喝醉了酒似的舞步，悠悠地向草原深處走去了。

呼思樂的高興勁兒還在延續(xù)著，不停地按自行車的鈴兒，“叮叮……叮?！６！钡拟徛?，不斷地把男孩的喜悅帶向草原的深處?；寅Q們心有感知，停住步子，回頭向男孩張望。

陶嘎鷺——陶嘎鷺——陶嘎鷺——

他喊出了心里的快樂。而后，男孩低頭見又臟又深的車轍溝里幾乎沒有多少水了，就把剩下的大半桶水全部倒在車轍溝里。他天真地想，等它們渴了，一定來這里喝水，自己常往車轍溝里添些水，小陶嘎鷺就有水喝，翅膀就會長大，用不到秋天，就能飛到達(dá)賚湖去了，那里有喝也喝不完的水……

青格勒嘎喳，在國家雞狀版圖的“雞冠”下陲處西南側(cè)，北面一百多公里有達(dá)賚湖，東南八十公里有貝爾湖，北面五公里是克魯倫河，這里歷來是牧人們向往的好牧場。今年的旱情，從蒙古和俄羅斯的西伯利亞地區(qū)涌入，直到六月底，西北刮來的旱風(fēng)，把黃塵沙土卷到了呼倫貝爾，克魯倫河被弄得面容憔悴、消瘦，像昏昏欲睡的老嫗，體態(tài)孱弱，悄無聲息。

今年的旱情延伸時間長，讓牧人們始料不及，看著滿草地狂飛的螞蚱，鼴鼠拱出的層出不窮的小土堆，慌亂啃著草根的黃鼠，青格勒牧人的心里一片干渴。

那天，在學(xué)校上課，呼思樂的心卻早跑到草原上去了。他眼前雖是胖胖的女老師張合的嘴，她念的課文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可這個故事顯然沒進(jìn)入男孩的心，此刻，他正在腦海里與灰鶴一家親密地“神交”呢，似乎看到灰鶴們揚(yáng)脖列隊等在路邊，定睛直視，渴望與他親近，小陶嘎鷺抖著翅，跳著舞，小嘴兒輕輕叼他的褲角……突然，他看到偏坡地草原路的車轍溝干涸了，灰鶴們急得“呱呱”喊叫著……那兩只可愛的小陶嘎鷺因沒水喝，怯生生站到高坡上，向通往青格勒嘎喳的路上眺望，好像喊：呼思樂哥哥，我們渴了……

這只有呼思樂聽得見的呼喚，在耳邊回旋，心里好難受，好痛苦，眼淚不知不覺地流出來，濕濕的，熱熱的……他忙用手去拭。這個動作被胖胖的女教師發(fā)現(xiàn)了，她說：大家注意，有個同學(xué)和賣火柴的小女孩產(chǎn)生共鳴了，他感動得哭了，呼思樂，是這樣嗎?

呼思樂聽到老師點(diǎn)自己名字，硬硬地站起來，下意識地說：老師……你是說我的陶嘎鷺嗎?它們真的渴了嗎?

大耳朵男孩的愣愣回答，逗得孩子們轟堂大笑。胖老師大喊：不許笑!讓呼思樂自己說，他為什么哭……

呼思樂訥訥地說：小陶嘎鷺，快渴死了……說

完，他臉上悲傷無限，猛然站起身，不顧一切地跑出教室。

午后兩點(diǎn)，草原上的太陽比毒蛇兇狠，它想把干燥的呼倫貝爾高原點(diǎn)燃，讓草叢，讓樹林，讓花朵，讓青蛙，甚至讓這兒的牧人，讓這兒的羊群牛群，都融化于自己的股掌中……

呼思樂騎著自行車，在草原的自然路上疾駛著，車把上仍掛著那個大肚子鐵奶桶。在草原沙土路上，在草坡上，在洼地里，騎上騎下的少年，全身有股子使不完的勁兒。那架小小的童車，搖搖晃晃，跌跌撞撞，極不穩(wěn)定，而少年頭腦中的信念卻絕對堅定，他盼著快點(diǎn)到達(dá)那片草原，他堅信，鶴們一定等在那里。

眼前金黃的草地上，升騰著氤氳的熱氣兒，草原不停地抖動著，好像天上的熱氣流，給大草原做著極為殘酷的桑拿浴，難道旱草地也能蒸出油來嗎?

呼思樂一邊蹬車，一邊往四處看，他感到今天與往日不同，螞蚱沙沙響的聲音沒了，鳥兒唧唧叫的聲音沒了，沒有一絲風(fēng)，沒有一朵云，好像連草的香味都聞不到了。路邊干枯的野蒿子不動聲色，燙人的草原沙土路板著臉，好像地下的生物都停止生長了，只有頭上的太陽，露出蔑視大地的猙獰。騎車的固執(zhí)的男孩子，對自然界的反常似乎失卻了感應(yīng)力。他想，快看到那棵粗樟子松了，偏坡地草原就在眼前了，那里不會是夢里的樣子，灰鶴們?nèi)栽谀莾汉人?，一定在那兒等著我…?/p>

當(dāng)呼思樂連人帶車停在偏坡地那棵樟子松下，他吃驚，他意外，他傻眼了——路面的兩條車轍溝竟然干涸了!車轍溝里的泥土濕著，卻不見了一汪亮晶晶的水!看樣子，剛有一輛汽車軋過去不久，把車轍溝里的泥土帶出老遠(yuǎn)，新軋過的車轍深深，黑糊糊的泥土散發(fā)著沖鼻的腥腐味兒。眼前的變化，讓呼思樂心里咚咚直跳，絲絲隱痛生出：灰鶴一家哪里去了呢?

放眼望去，遼遠(yuǎn)的草原靜悄悄的，地平線下舒緩的山巒呈灰紫色，太陽似乎正慢慢地往西邊趕著路，是追山，還是追地平線，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連續(xù)不斷地問自己，來這里找水喝的灰鶴們?nèi)チ四睦?

他把自行車和奶桶放在草地上，跑到車轍溝一側(cè)，彎腰細(xì)看，尚未干透的車轍溝兩側(cè)，有幾行大大小小的灰鶴們的足印兒，雜亂不堪，深淺不等。從足印兒看得出，它們是慌亂逃離路邊的，足跡消失于草叢中了。

急切的男孩尋著這些鶴的足印兒走了幾步，心里茫然，眼睛像獵犬般敏銳，靈動地搜尋著，幾秒鐘后，突然“定格”：一根大灰鶴的尾羽毛落在路邊!

他撲上去，拾起這根羽毛。瞬間，一種不祥之感從他心里生出，男孩把大灰鶴的尾羽毛舉過頭，仰望蒼天，淚眼潸潸……

陶嘎鷺——你在哪里?我給你送水來了……呼思樂充滿渴望地自言自語著，然后，把大肚子鐵奶桶里的水，全部倒進(jìn)了深深的車轍溝里……原野暗下來，草地上的男孩，就好像草原的中心了。

2008年7月29日初稿長春，11月、12月4日飄雪的日子改畢

責(zé)任編校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