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小說二題

周海亮無疑是小小說界的一個奇才。近年來他不僅在中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上屢有建樹，并且以其奔涌的才情和任意揮灑的筆墨，在小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顯示出其獨(dú)特的敘事格調(diào)。

周海亮的小小說最可貴是時常體現(xiàn)出善的生命與力量的品質(zhì)。其實(shí)生活中處處存在著善，并不是像有些標(biāo)稱先鋒的寫作者描述的那樣，人物的內(nèi)心感情和外部動作冷酷、乖戾、病態(tài)。善是生活的一種本質(zhì)，是人的一種本性，也是倫理秩序和社會秩序得以維持的根本基礎(chǔ)。有善才有愛，才有讓人感動的根本力量。善存在于普通的生活中，在每一個普通人的心靈深處，體現(xiàn)在我們身邊的一些細(xì)節(jié)中。文學(xué)有發(fā)現(xiàn)善的拳領(lǐng)，弘揚(yáng)善的義務(wù)，倡導(dǎo)善的生命與力量。周海亮在這個向度上是不遺余力的。

空襲

空襲警報拉響的時候。他正扶母親喝一碗湯藥。湯有些燙，母親邊喝邊用沒有牙齒的嘴巴嘶嘶吸著冷氣。他愣一下，他說飛機(jī)來了，我們得躲進(jìn)地窖。母親說我爬不起來，我等死算了?；钸@么大年紀(jì)夠本了，我要浪費(fèi)他們一顆炸彈……他不由分說將母親背起，身后的母親僵硬如一段朽木。

院子里擠滿了人。第一顆炸彈已經(jīng)在城北炸響。先是一團(tuán)烈焰慢慢升騰，緊接著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那聲音緊貼地面，傳出很遠(yuǎn)。然后，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炸彈排成排連成片，一點(diǎn)點(diǎn)往市中心推進(jìn)。街道上胡亂奔逃著驚恐的人們，他們一邊呼喊著親人的名子，一邊尋著最近處的防空洞。炸彈在城市各個角落同時爆響，地面劇烈顫抖，到處火光沖天。一位老人在防空洞口被炸倒，他爬起來，抱緊從膝蓋處被齊刷刷炸斷的小腿，一蹦一跳撲向洞口；一位少婦從烈焰中慢慢走出，她拖著燃燒的嬰兒車，臉上皮肉翻卷，一塊一塊往下掉。他背著母親，逃向后院，逃向他親手挖成的地窖。他不可能擠進(jìn)離他們最近的防空洞，母親像朽木一樣堅(jiān)硬，像鐵一樣冰冷和沉重。

整個城市都在燃燒。燃燒帶起的疾風(fēng)加劇了燃燒的速度，滾滾濃煙又將火光變得模糊，似乎那是滴上宣紙的暗紅朱墨。到處都在爆炸，到處都在坍塌，到處都是驚恐的號呼和絕望的慘叫。一顆炸彈筆直地落下，擊穿兩層樓板。鑲上掛了吊燈的頂棚。片刻后炸彈從頂棚落下，在屋子里面炸開。房子就像注滿水的布袋，棱角不再分明。布袋向四個方向爆裂。家在頃刻間蕩然無存。那是他們的家。房子炸開的時候，他和母親，已經(jīng)躲進(jìn)了地窖。

地窖通風(fēng)良好，地窖堅(jiān)不可摧。一排排炸彈炸過去，炸回來，再炸過去，再炸回來，一波連著一波，似乎永不停歇。他扶母親躺下，又在母親身邊蜷起身子。地窖里酷熱難當(dāng)，烤焦燒糊的人肉氣味硬擠進(jìn)來，不斷沖擊他的鼻子，讓他嘔吐不止。好幾次他想起身，將出口堵上，可是他知道，假如堵上那個出口，只需一會兒，他和母親，就將窒息而死。

突然母親說。我想你的哥哥。

母親想他的哥哥。他也想。哥哥一年前寫信回來，說他很好，長胖了，也白了。母親不信，母親說他可能胖了，但他怎么可能白呢?小時候，他和母親常常取笑哥哥的膚色。母親說如果哥哥掉進(jìn)煤渣，就尋不到了。尋不到怎么辦呢?就得齜牙。一齜牙，煤渣里兩排雪白，別動!每到這時，哥哥便紅了臉膛，一張臉更黑了。哥哥木訥，害羞。性情溫和。他和母親都認(rèn)為哥哥畢業(yè)后不會找到工作，誰會想到，哥哥竟也會遠(yuǎn)走他鄉(xiāng)?

急忙安慰母親，說等戰(zhàn)爭結(jié)束，我們一起去尋找哥哥。這時爆炸聲小了一些，距離也越來越遠(yuǎn)，將腦袋湊近窖口，他看到火車站方向的火光映紅了天空。然后，又一輪轟炸開始，炸彈從火車站開始，一排排向他逼近。他縮回來，繼續(xù)蜷坐著?？粗诎道锏哪赣H。母親一動不動，似乎昏睡過去。伸手試探鼻息，母親呼吸均勻。他長舒一口氣，重新坐下來。隆隆的爆炸聲忽遠(yuǎn)忽近，他守著母親。竟然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他做了很多夢。關(guān)于戰(zhàn)爭，關(guān)于母親，關(guān)于哥哥，關(guān)于空襲……那些夢支離破碎，僅是一個個碎片；那些夢又異常清晰，油墨厚重。他打一個寒噤，突然醒來，地窖中仍然黑暗一片。伸出手摸身邊的母親，卻什么也沒有摸到。

他慌了。站起來，腦袋重重地撞上窖頂。急急地爬出地窖，眼前的城市仍然是一朵巨大的扭曲的火焰。他看到母親筆直地站在窖口，頭努力抬著，望著黑壓壓的天空。坐起來都困難的母親，竟然一個人爬出地窖。剪紙般毫無設(shè)防地站在窖口!火焰的映襯下，母親灰白的頭發(fā)隨風(fēng)飄揚(yáng)。一枚炸彈在不遠(yuǎn)處落下，一片彈片迎著母親，直直地削過去……

他把母親背回地窖。母親艱難地喘息。彈片依次劃過她的肚腹，胸膛，脖子，下巴，鼻子，額頭……他哭著問你出去干什么，你出去干什么

母親說我想看看你的哥哥。

可是母親不可能看見自己的兒子。盡管哥哥加入了敵國國籍。盡管哥哥當(dāng)了兵并成為空軍，盡管哥哥成為空軍基地的轟炸機(jī)飛行員，可是，也許，他不可能參人到這次空襲中來?；蛘?，就算他加入了空襲，母親也不可能看到他。天空中只有黑壓壓的云層。她什么也沒有看到。

母親艱難地說，但愿那是你哥哥……但愿他不要遇到攔截……但愿他和他的飛機(jī)，能夠平安地返回……

又一顆炸彈炸開，將母親的聲音徹底淹沒。

仇恨

兵的額頭纏著紗布，紗布上血跡斑斑。兵漫不經(jīng)心地拎著步槍，槍口指向陰霾的天空。兵隔著窗戶朝屋子里觀望。木椅上坐一位鬢髯花白的老人。老人如同一副骨架，寬大的皮膚披蓋在身，然而目光與他相碰，卻是錚錚有聲。兵敲門，推門，關(guān)門，將槍斜立墻角。兵低目垂手，又點(diǎn)頭，沖老人溫和地笑。兵說，您不要害怕。

老人說我沒有害怕。

兵說我是逃兵，從戰(zhàn)場上逃過來。我討厭這場戰(zhàn)爭，請相信我，我和您一樣討厭戰(zhàn)爭。正義或者邪惡的戰(zhàn)爭，勝利或者失敗的戰(zhàn)爭，所有的戰(zhàn)爭，我都不喜歡。

老人說戰(zhàn)爭是你們挑起來的。你們說這是解放，可是我們認(rèn)為這是侵略。

兵緊抿嘴唇，不置可否。屋子里很熱，赤裸上身的老人抓一柄蒲扇，卻不搖動。破舊的蒲扇擱上老人的腿，老人的一條腿輕輕顫抖。

兵摘下頭盔，他的頭包得像一個蠶繭。兵脫下軍裝，露出里面的襯衫。兵脫下襯衫。露出自己的胸膛。兵的胸膛上散落著幾點(diǎn)傷疤，圓的，橢圓的。半圓的，彎月的，菱形的，三角形的，紅色或者紫色，凸起，閃著光，面目猙獰。

兵的腹部，圍一條寬寬的布帶。布帶縱向?qū)φ?，腰上纏兩圈，搭口疊在一起，很是漂亮。布帶上繡了老人看不懂的五彩圖案。

女朋友送我的。兵笑笑說，圍上它，子彈就射不進(jìn)去。兵從口袋里翻出一張很小的照片給老人看，照片上的姑娘唇紅齒白。笑意盈盈。老人感覺姑娘就像年輕時的老伴。

家里就你一個人?兵問。

他們都死了。老人說，老伴、女兒、女婿和外孫死于空襲，兒子死在戰(zhàn)場上。

怎么會這樣?兵有了不安，對不起。

老人不說話。

怎么沒人送他這樣的護(hù)帶嗎?兵突然問。

沒有用。老人嘆一口氣，他什么都不缺，可是他還是死了。子彈避開護(hù)帶，射穿心臟……戰(zhàn)場上再敏捷再勇敢都沒有用，打仗只需要運(yùn)氣……這條命只需要運(yùn)氣……你的運(yùn)氣就很不錯……

可是我再也不想打仗了。兵說，一槍都不愿意開。兵指指斜立墻角的步槍，真想把它扔了……

老人笑一笑，蒲扇搖動起來。

戰(zhàn)爭不是我們的錯，兵說，我們只是兵。

蒲扇輕輕搖動，兵感到?jīng)鲲L(fēng)襲襲。

如果戰(zhàn)爭勝利了，我就能回到家鄉(xiāng)。兵說，目光開始柔軟。

那樣的話，我們就失去了家鄉(xiāng)。老人站起來，丟掉蒲扇，你來這里只是想跟我說這些嗎?

兵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揚(yáng)起眉毛，露出兩只調(diào)皮的虎牙。他笑起來很像老人的兒子。有那么一霎間，老人甚至真的以為面前靦腆的年輕人就是他的兒子。我非常餓，兵說，我兩天沒吃東西。如果方便的話……我會付你錢……

只有米。老人問，可以嗎?

挺好了，兵說，謝謝您。

老人淘好米，細(xì)細(xì)地煮。米香彌漫屋子的時候，年輕的兵流下了眼淚。他背過身子去擦，瘦小的肩膀在陽光下抖動不止。

米飯擺上桌子，兵看著，貪婪地吸著鼻子。卻不吃。他看著老人，說您也吃點(diǎn)。老人笑笑，端起碗，目光平靜。他默默地吃下一碗飯，用去足足十分鐘。老人抹抹嘴，空碗放回桌上。他站起來，重新坐回椅子。他是那么老，皮膚堆起褶皺，覆蓋全身。

兵吃得很快，卻很文雅。他將桌子上的米飯全部吃光，又像狗一樣將空碗舔得干凈。他滿足地站起來，打一個很響的飽嗝。他穿上皺巴巴的襯衣和軍裝，戴上沉重的頭盔，重新變回一個兵。他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錢，悄悄壓在碗底。他隔著口袋輕輕撫摸女孩的照片，臉上寫滿幸福。他看一眼老人。老人手握蒲扇，瞇著眼，一動不動。

您是好人。兵說。

老人似乎已經(jīng)睡著。

兵拾起他的槍，往外走。他在門口站定，回頭再看老人一眼。他說您就像我的父親。他慢慢走向遠(yuǎn)方，再也沒有回頭。

老人睜開眼睛，張張嘴。他想喊住年輕且靦腆的兵，可是他終未出聲。老人重新閉上眼睛，卻有兩行濁眼滑落臉頰。

半小時以后，老人突然從椅子上栽倒在地。他痛苦地皺起眉頭，胸膛里似乎燃燒著一團(tuán)烈火。他知道毒性已經(jīng)發(fā)作，很快，他就將離開地獄般的世間?？墒撬驹摲胚^那個兵的?？墒撬荒?。他說服不了自己。他做不到。兵的軍裝是那般刺目，縱可以原諒他的罪行，也不能饒恕他的衣服。

本欄目編輯：王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