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記憶的鱗片

雷　子

這些日子，故鄉(xiāng)的云影像深深淺淺的腳印在我的腦海里穿行，往事里的冬眠者如經(jīng)歷了驚蟄之后突然復蘇，它們像猝不及防的震波時時撞擊我的記憶之門。呵，汶川!

這里的天很空，空得足以讓我仰望的生命無法觸及到盡頭；這里的山野蒼蒼，宛若被生生揭開裸露的傷口。塵與埃呼吸得很急促，風的引力將我的思緒帶向遠古。

一、遠古的文明

在距今7000年前的一個秋天，陽光正好，天空如水晶般湛藍，山峰上的積雪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那是高貴、寧靜、超然的神山。山峰綿延相連如巨大的臂膀?qū)⑸n穹摟入懷中，彩色的原始森林被云煙涂抹成一幅五彩斑斕的油畫，掛在枝頭的是紅與黃的清香野果。飛禽啾啾、憨態(tài)的熊貓在嬉戲、狼昂首闊步、美麗的狐貍躡腳跑過、獅與虎偶會狹路相逢，仰天長嘯誰是森林的霸主?還有一群穿著獸皮頭戴花環(huán)的人們舉著棍棒、拉開弓駑追逐著獵物，高高的山坡是他們繁衍生息的家園，生命的華章在日月輪回的節(jié)氣里展開，誰在陽光明媚下閉目即是享受最詩意的生活。

千年前汶川的地形像一把古琴，而岷江、雜谷腦河則是琴上的兩根琴弦。琴弦不知被誰撥動，橫斷山脈就搖蕩出一曲驚心動魄的旋律：高山峽谷、水湍、坡陡。從山坡到谷底相差數(shù)千公尺，讓這群遠古部落的人們行走與狩獵的過程都不敢輕心大意，兩江水流如猛獸，遠古的先民常有被江水卷走的噩運，水是福亦是禍。人們逐漸將原始的土石房屋建造在高半山腰陡峭的坡上，一則防獸；二則防水患。

十月是豐收的季節(jié)，也是先民祈禱神靈保佑、人們還愿的季節(jié)。筑起神圣的祭臺，燃燒起熊熊的篝火，奉上美味的獸肉，用水紋的彩陶盛上果汁的美酒，眾神啊，請歸位!站立在巍峨山巔的山神、逡巡在森林深處的樹神、端坐在火塘里的火神、隱居在大地深處的地神以及高高在上的日月之神，請接受族人最虔誠的膜拜吧!部落的首領(lǐng)用如歌的古語與神們交流，“感謝神恩賜我們水與土!感謝神恩賜我們智慧與獵物”，“神啊，讓我們遠離邪魔撕裂大地，保佑我們族人興旺富足!”

當高亢的歌謠還在山谷里回蕩、當原始的舞蹈還在身體的節(jié)奏里慢慢釋放，剎那間山崩地裂、塵埃彌漫，一些人被拋入了河谷；一些動物被卷入地裂巨大的縫隙中，掙扎無助；彩陶與骨針、石斧與記憶、人與獸一道被湮滅。亡者去了，生者卻還要在這塊土地上堅韌地生活!

二、歷史的烙印

找尋歷史記憶的鱗片時，憂傷的羌笛在我的追憶里展開飛翔的音符。史料記載：“公元前31 6年，秦惠王統(tǒng)一巴蜀后，在岷江上游地區(qū)設置了湔氐道，氐羌人在此開墾，到了秦末漢初逐漸形成強大的冉(馬龍)部落，汶川屬冉(馬龍)地，為蜀郡同冉朧交往的要道，也是后來中央王朝同吐蕃等少數(shù)民族爭戰(zhàn)的邊關(guān)重地”。從文字可以追溯到關(guān)于汶川的記載是從西漢(前206-24年)開始的，司馬相如出使西夷平定冉(馬龍)后，即在蜀郡北部冉(馬龍)地設置汶山郡，轄綿(馬龍)等5縣。后經(jīng)歷了“東漢”、“蜀漢”、“西晉”、……“唐”、“宋朝”、“元”、“明”、“清”、“中華民國”，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

歷史悠悠漫長又仿佛瞬間即逝，至今留在汶川的歷史遺跡尚有幾處：一：在綿篪鎮(zhèn)有一巨石上刻有“禹生石紐”四個古老蒼勁的大字，距石紐山遠處即是涂禹山，在布瓦山上有一個巨大的碑，傳說是為禹王而立。據(jù)說從前在禹的出生地刳兒坪建有禹王廟，文革被毀。后來在綿篪鎮(zhèn)又建有禹王宮，至今姜維城山上的禹王廟里仍是香火不斷。一個小小有縣城有多處其廟宇，這在很多地方是不多見的。

遺跡二：姜維是三國風云里驍勇善戰(zhàn)的大將，相傳是羌族。在汶川縣威師校背后就有座姜維城，傳說是姜維為守關(guān)所建，城墻連綿起伏像是在陡峭的山脊上鎖上了一組組鋼鐵的花邊，城墻的土被夯得隕石一般結(jié)實，是什么賦予了黃土凝固如鋼的堅定信念，可以讓它們在山頂一站就千年。千年的弓弩已腐化、血腥的廝殺已在舊泥的往事中緘默。姜維城上曾有一塊黃土夯筑的八九丈高的點將臺，傳說是姜維點兵時所用，我可以想像當年的他披著牛皮的鎧甲在風中、在雨中、在漫天飛舞著雪花的天地間是如何威風凜凜，他手中的長劍冷凝著信念的光芒讓他篤定地守望家國，他一喝驚風雨，再喝驚鬼神。三國的風云去了，孩童時代每當我站在點將臺玩耍時，就能感受八面來風的飄逸，讓心靈的手指去觸摸遠古的鼓點，夢的種子就可以綻放成一個春天飛翔的夢了。

在歷經(jīng)了“5.12”八級大地震之后，點將臺被撕裂垮塌了。人們嘆息，人們仰望，筑有姜維城的山叫什么名字，我和很多本地人都記不起了，一些人干脆將那座山叫做了姜維城山，銘記一個英雄，他就是一座永遠不會倒下的山。

遺跡三：汶川烈士陵園處在離縣城不遠的高半山坡上。任何陵園都裝不完世間有名的與無名的英雄，汶川縣志載：“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英國侵略軍攻陷廈門，占領(lǐng)定海、鎮(zhèn)海、寧渡。清政府急從各省調(diào)兵增援。阿木穰率領(lǐng)大、小金川屯兵抗英前線。瓦寺土司索衍傳奉調(diào)，派瓦寺土司守備哈克里，會同阿木穰率領(lǐng)的大、小金川屯兵等士兵千余人出征，在寧波與英軍交戰(zhàn)，敵雖有槍炮，但困于沼澤，被羌藏士兵斬獲百余人。在道光二十二年三月初十，清軍倉促進兵，想一舉收復三城。英軍已得情報并作好防御，四川屯士兵于反攻寧波城戰(zhàn)斗中，爭先奮勇攻城。瓦寺土司守備哈克里率士兵攻奪招寶山，揉升而上，搶入威遠城，敵艦自金雞山翦江至，用炮仰擊，遂不敵而退，后亦殉難。士兵在戰(zhàn)斗中皆‘矯健奮勇，戰(zhàn)輒爭先一”。但因不習水戰(zhàn)，不適江浙一帶氣候，在長途行軍和征戰(zhàn)中，無數(shù)民族英雄英勇戰(zhàn)死和染疾病故。在當年屬瓦寺土司轄境的三江口，有為埋葬當年出征將士發(fā)辮的“毛辮墳?！?/p>

在汶川的烈士陵園里長眠著無數(shù)的英烈，他們來自祖國各地，為解放汶川，為建立新中國英勇獻身。各族兒女參加了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工農(nóng)紅軍，在1935年5月15日，紅軍在汶川打響了“雁門戰(zhàn)役”，同年8月11日展開了非常慘烈的“馬嶺山阻擊戰(zhàn)”。在這次戰(zhàn)斗中，紅軍打退了3個川軍團連續(xù)進攻，勝利完成了阻擊任務。紅軍在汶川共殲滅1個團5個營，繳獲武器3000余件。但在戰(zhàn)斗中犧牲的紅軍就有1000余人，被地方土豪武裝殺害200余人……這是一片被熱血浸泡過的沃土，雪山上的杜鵑花因此年年開得如此燦爛、如此凄美，因為那是用英雄的鮮血澆灌的。

在陵園里還躺著無數(shù)在“抗美援朝”、“黑水戰(zhàn)役”以及為平叛土匪而犧牲的無數(shù)烈士們，他們?yōu)槊褡褰夥哦⒂聭?zhàn)斗過，走的時候他們是那么年輕，留給我們的僅有一行行曾經(jīng)鮮活的名字。孩提時代的每個清明，我都和老師、同學們佩戴著小白花唱著哀思的歌緬懷他們，而今又有那么多官兵和自愿者為救汶川人于水火，悲壯地長眠在這塊雖然受傷卻得到無比關(guān)愛的土地上。每當想起他們，我的眼淚就開始狂奔，只能在心中燃起一炷心香深深地感恩與默默地祈禱。

三、史志流光

本以為走進記憶之門，我就可以順著童年的腳印把許多風土人情和陳年舊事拿出來侃侃而談，但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以我生命的長度和閱歷，無法丈量故鄉(xiāng)的長度與厚度。故鄉(xiāng)的往事是記憶河底游動的魚，靈動的它們是不會被人一網(wǎng)打盡的。我選擇從縣志的脈絡去了解我童年之前的典故，在震前我用自己多了的一本《茂汶羌族自治縣縣志》與朋友調(diào)換了一本《汶川縣志》。恰好地震時這本書沒有被損壞，我真是為之慶幸。閱讀時，文字里的汶川就凸現(xiàn)在我的面前，從前撲朔迷離的概念竟?jié)u漸地清晰。

志上記載：“1950年1月14日，中國人民解放軍179師5 35團進駐汶川縣綿篪鎮(zhèn)，2月24目正式成立汶川縣人民政府，隸屬茂縣專區(qū)。1952年2月將理縣之威州、克枯兩鄉(xiāng)劃屬汶川?？h址仍建威州(1951年9月開始遷址，1952年遷完)。1958年4月22日，國務院全體會議作出撤汶川縣、茂縣，設并建立茂汶羌族自治縣的決定?？h治威州鎮(zhèn)。同時將原理縣所屬雜谷腦、米亞羅兩區(qū)六鄉(xiāng)一鎮(zhèn)也劃歸茂汶縣管轄。1963年2月，國務院第126次會議通過《關(guān)于恢復四川省汶川、理縣的決議》，阿壩州人委通知茂汶縣人委遷回鳳儀鎮(zhèn)。三縣分置后，汶川、理縣復名，茂縣保留原茂汶羌族自治縣。1987年阿壩藏族自治州更名為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茂汶羌族自治縣更名為茂縣?！?/p>

若沒有縣志的引領(lǐng)，我只能含糊地聽著老人們不確切的回憶。當“汶川”因遭遇一場八級地震后，一個普通的縣名突然變成讓世界聚焦的動詞甚至是倍受鼓舞和充滿著凝聚力的形容詞時，我想起童年時代。我曾經(jīng)驕傲地在作文里寫道：“我的故鄉(xiāng)在汶川，這里有千年的姜維城在高山的云朵上蜿蜒；嶄新的縣城像一顆明珠嵌在岷江河畔，她是阿壩州的南大門……”汶川縣通過多年的發(fā)展，她已成為國道213線上重要的旅游驛站，都汶(都江堰－汶川)公路成為阿壩州人民非常重要的一條生命線。童年時代，我想用美文為故鄉(xiāng)畫像，為故鄉(xiāng)揚名。誰又曾想到，讓其聞名于世的居然是一場極度慘烈的大地震，這實在是讓我驕傲不起來。

四、跳動的文脈

追溯羌的歷史，源遠流長，“炎帝，姜姓，羌之始祖”。炎帝是我國農(nóng)業(yè)文明的始祖，“乃始教民，播五谷”、“神農(nóng)耕而作陶、女織而衣”、“神農(nóng)嘗百草”，“偉大的炎帝便是這個文明世界的使者”。

羌族自稱“爾瑪”、“爾麥”，西戎牧羊人。在羌人近千年的苦難流亡期間就有近百支羌的部落分支，皆以動物和地名地號或以父名為號。比如有：青衣羌、黨項羌、牦牛羌、諾羌、廣漢羌、白馬羌、罕羌、且凍羌、虔人羌、東女國、鞏唐羌、參狼羌等曾分布在整個華夏大地。部分羌人與其他民族混血形成其他民族；一部分羌人則流亡到異域。其中長達390余年的西夏王朝的建立者李元昊就是黨項羌，雖是曇花一現(xiàn)但畢竟在歷史的天空出現(xiàn)過?？v觀華夏幾千年歷史，羌人的血液默默地滋養(yǎng)過泱泱華夏的文明。

在岷江、雜谷腦河谷一代的汶川、理縣、茂縣、黑水、松潘等地至今還居住著古羌人的后裔。羌人在歷盡坎坷苦難的遷徙中丟失了文字，但他們依然保留著濃郁的、不同風情的古羌族文化。其中最具神秘色彩的則是釋比文化，“釋比”即是“許”，民間的統(tǒng)一稱謂是“端公”。釋比在整個羌區(qū)中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自古以來，釋比一職皆由杰出的長老擔任，其誦的經(jīng)書涉及內(nèi)容眾多，無書而播僅靠口傳心授，有些則以夢的方式相傳，充滿了玄機。釋比法器種類有二十余種，一切敬神、驅(qū)邪、治病、送窮、婚喪、還愿事務都由其操辦主持。在羌區(qū)最重要的還是千年不變的祭祀活動，各地端公都會在特定的日子帶領(lǐng)族人祭祀和禱告，在篝火升騰的煙霧中，羌人吟唱著古老的曲調(diào)、跳起原始的鎧甲舞。你就會看見那是一段浮動在時間光影里的從不變奏、從未腐朽過的經(jīng)典古韻，仿佛時間從不曾流走；仿佛戰(zhàn)爭的硝煙還未散盡，古老的勇士就會在那一刻復活，我曾經(jīng)被那一幕幕祭祀活動感動得淚流滿面，語言負載不起那份厚重。

羌族古唱經(jīng)一般分為上堂經(jīng)、中堂經(jīng)、下堂經(jīng)，經(jīng)文內(nèi)容分門別類，其內(nèi)容分別侍奉不同的神靈。從阿壩州內(nèi)的羌區(qū)中已收集的：《羌戈大戰(zhàn)》、《木姐珠與斗安珠》、《赤吉格樸》、《大禹治水》的民間故事中，我們依稀能看到古羌的雛形以及華夏民族的童年。

至今在羌區(qū)還有很多流落在民間的瑰寶，特別是在經(jīng)歷了2008年這場特大地震后，隨著許多釋比和羌族民間藝術(shù)的傳承人的去世，羌文化到了面臨斷代與瀕臨絕境的地步。慶幸的是“搶救羌文化就是搶救整個人類寶貴記憶”的行動，在全國乃至全世界得到了舉世矚目的關(guān)注。震后，國家撥了大筆資金來做此項工作，從碉樓維修到民間藝人的培訓；從建立羌族博物館到挽救羌繡；從發(fā)展民間羌文化“以獎代補”資金的兌現(xiàn)到培養(yǎng)羌區(qū)專業(yè)人才。這充滿關(guān)愛的一個個項目凝聚了黨和多少專家深切的關(guān)懷，作為一個汶川人，作為一個羌人，如何不感動，我們?nèi)绾稳ジ卸?

五、刻骨銘心

我從沒有意識到童年的印跡對一個人的影響力有那么深刻。1976年，我六歲。有一天，父母把床單、被子抱到縣幼兒園操場上用篾條和牛毛氈搭建的棚子里，我坐在地上抱著還是嬰兒的三妹，父母忙碌著整理床被。所有的小孩子們都覺得特別好玩，因為脫了鞋就可以在地鋪上隨便地跑來跑去，晚上參加捉迷藏的伙伴也特別多，即使我們玩得久一點也不用擔心父母老催促著回家。我問大人為什么住在外邊，大人說：“躲地震”。我不知什么是地震，也沒有人來講解。我猜不出它到底是什么東西，也許是鬼吧?或者是有敵人來打我們，我們就藏起來，我不明白大人們?yōu)楹尾粶蕚淇箵舻奈淦鲄s家家戶戶都備有一把電筒?難道地震怕電筒的光芒嗎?大人們對地震有如此之高的警惕，甚至對它有點害怕，我猜想地震會不會是妖怪要吃人呢?我的疑慮沒有人為我解開。

躲了很久的地震沒來，我不知我們?nèi)沂鞘裁磿r候搬回家居住的。記得有天晚上，母親帶著我和妹妹坐在廣場壩看露天電影《鐵道游擊隊》時，正當看得精彩，我突然感覺自己沒有坐穩(wěn)，大地仿佛傾斜了一下又立即恢復了平靜。有人說那就是地震。后來聽說是唐山發(fā)生了7.8級的大地震，死亡26萬多人，我的幾個父輩們熱血沸騰地想去唐山當自愿者，但卻因各種原因被迫放棄了。

年幼的我從那時起恐懼死亡，死亡就是與潮濕和黑暗相伴?從此我恐懼地震來襲，但我真的無法想象在三十二年后的5月12日汶川縣映秀鎮(zhèn)竟然成了地震的震中。

汶川很小，它在中國的版圖上只是小小的一個點，但這一點卻是中國乃至世界的惟一，它承載著許多歷史的時光也包容了世代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的情感與理想。她如一本滄桑的書記錄著我們厚重的過去、抒寫著我們向死而生、從此崛起的現(xiàn)在，也必將勾畫出我們更加美好的未來。站在這片走過無數(shù)生命的熱土上，凝望汶川，她是如此深深地打動我。一如千年奔流不息的岷江在我的脈管中低回婉轉(zhuǎn)、澎湃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