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帥學良嗜好極深
張少帥在東三省設立兵工廠,制造第一輛軍用卡車,而且還建造了一條與南滿鐵路的并行線。這使日本軍閥大為震怒。根據(jù)田中奏折:“要征服世界先要征服中國,要征服中國先要征服滿蒙。”所以東三省是日本軍閥依照奏折的第一個目標。少帥張學良卻為國人所唾棄,被稱為“不抵抗將軍”。
張少帥在故鄉(xiāng)站不住腳,發(fā)憤圖強,要戒絕鴉片嗜好,到上海請密勒醫(yī)生為他全身換血,但是各間醫(yī)院不敢容納這位貴賓。恰巧杜月笙辦的一百八十一號賭場已宣告停業(yè),杜便將這個賭場作為招待張少帥的戒煙之所。
在戒煙期間,許多愛國志士竟然走到這個賭場之外拋擲炸彈,意圖恐嚇。這座住宅,先是上海匯豐銀行席鹿笙的住宅,席氏與豢養(yǎng)的一只狼狗為綁匪同時槍殺后,住宅便空置了,后來轉(zhuǎn)輾租給杜月笙等開賭場。前門在英租界的福煦路(今延安中路),后門在法租界的巨籟達路(今巨鹿路),園址占地甚廣,內(nèi)可停汽車數(shù)十輛。張少帥的住處也在里邊,聽到那些有名無實的炸彈聲,始終有驚無險,杜月笙則為他在前后門派專人駐守,方保無事。
張少帥在這間華屋中戒煙成功,但他的神經(jīng)已衰弱到極點,凡是神經(jīng)衰弱的癥象,他完全具備。杜月笙喜歡服中國藥,我屢次為杜氏及其家人開處方,因此他就推薦我去為少帥看病。
少帥住的那間洋房,本來是杜月笙、張嘯林等人的尋歡作樂之所,經(jīng)常請許多彈詞家及唱大鼓調(diào)的小黑姑娘等唱堂會,我也去過,所以對那邊的房間熟得很。我由一位少帥的參謀長陪同進去,先看見有一個面目黧黑、身體瘦削的人,穿著一件長袍,在室外踱來踱去。
我想這個人既瘦且弱,叫他看護少帥,也不像樣,誰知道那個參謀長一見到那人,即刻立正行禮,說:“報告副司令,陳大夫到。”原來這個穿長袍的就是張學良少帥。
張少帥見到我,就和我拉手,并說了相當客氣的話。我觀察他的出言吐語,發(fā)覺他的衰弱程度達于極點,他雖戒了煙,但體力消失殆盡。我診脈之后,為他處方,開的都是名貴藥物,第一味是吉林人參,第二味有關東鹿茸,而且關照他到英租界大馬路(今南京東路)樂家老鋪達仁堂去配方。旁邊有一個副官說:“人參鹿茸咱們由北方帶來的還有兩箱。”片刻之間,已把兩個箱子搬到少帥桌邊。我一看這些人參,都是天字號的吉林老山人參,價值不菲。如是者我連續(xù)為他看了半個月以上,后來他就奉命出洋考察去了。我回想過去,真是英雄見慣亦常人。
林黛小時沒錢看病
一天,一位中年婦女拿了張“馮有真”的名片訪我。我一看,大為不悅,因為馮有真早因飛機失事身亡。那中年婦女說:“我是代馮太太來求你去診治一個病人,希望你看在馮太太的面上,去出診一次?!?/p>
雖然我看了名片認為事屬詫異,但由于這個中年婦女婉言相商,就想應做件好事。馮太太是二房東,她將房子間成四五個小室分租予人。那病人住在中間沒有窗的房里,門是拉門,里面只有一床一柜,一燈如豆,余無長物。床上臥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我摸了一下她額部,覺得熱度極高。床頭有一婦女,自稱為女孩之母,她說:“這樣的熱度已有三天之久,因為請不起醫(yī)生,請陳醫(yī)生你來救一救她。”我診脈如魚躍,已屬危險,就寫了一張黃連解毒湯的藥方。
次日一早,那婦女到診所說:“先生,你的一劑藥靈驗得很,她今天神志漸清,熱度已低了不少?!蔽乙灿X得高興,在到診所之前,先為她復診。這天我仔細看了看那個女孩子,眼珠特別大,雖尚在病中,面目卻很清秀。
一兩年后,許多畫報上突然都刊出一個新明星的照片。我細細一看,似曾相識,再細細一想,原來就是在那間陋室中患重病的孩子,報紙上披露她的名字叫做“林黛”。
林黛屢次搬家,家里的設備一次比一次好。后來她獨自租下了金巴利道一幢樓宇,內(nèi)里裝飾一新,房中放了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洋娃娃,連臥床之上也糊了花花綠綠的公仔畫。她得意得很,領我逐室參觀。
光陰過得很快,隔了不久,她又遷居某華麗的新洋樓,屋內(nèi)裝飾輝煌無比。她問我:“最近我主演的幾部片子,你看過沒有?”我說:“每部都好,你的前途真是不可限量?!绷主煊X得很得意,在她的言詞之間顯得很自負,更露出極端聰明的神態(tài)。我內(nèi)心忽然起了一些反感,一個人的聰明到了巔頂,只與狂放隔一條線。我嘴里雖不說,只怕她那種狂放的性格,日后會做出不聰明的事來。
不多久之后,她又搬家,住到香港大坑道一座新樓中。一天我翻閱報紙,突然見到頭條新聞說林黛自殺身亡。
戴笠化名請我出診
在威海衛(wèi)路我的新診所建成之前,慈安里的老診所處于熱鬧地區(qū),不但人頭復雜,而且里弄口垃圾堆積如山,不堪居住。我就把住家遷到亨利村。我每天早晨必出門散步,見到杜美路(今東湖路)亨利路(今新樂路)轉(zhuǎn)角有一塊很大的空地,要造一座大洋房。當時我也不知道這屋主人是誰。
為了建造新診所,我時常到那邊去觀察建設程序。地盤上的工頭誤會我是業(yè)主派來的,所以任何圖樣都給我看,并且告訴我其中的密室是怎樣造的。后來工程竣工,才知道這是杜月笙造的新宅。但是建成之后,有位風水先生胡說八道,“這座大樓煞氣太重,住了進去,必然家宅不安”。恰巧那時節(jié)杜府的妻妾間時起爭執(zhí),杜氏認為這位風水先生的話的確不錯,于是就空著沒有人住。
一天,忽然接到一個電話,那人自稱姓馬,要我到他家里去看病,他的家在杜美路一號。我車子到了那邊,一看原來是杜氏的新宅。我投刺而入,由兩個人陪我進去,但是走到東走到西,卻找不到馬先生本人。兩個陪我的人說:“請你稍待,讓我們打電話去找他。”正在這時,我見到機關密室的按鈕,一時好奇心起,隨手把按鈕一按,一扇門應手而啟,里面有一個人正在剃須。一見到我,他神色駭然地問:“你是誰?”我說:“我是陳存仁,有一位馬先生請我來看病的,有兩個陪我的人因為找不到馬先生,已到樓下去打電話。因為在造樓時我知道這地方有密室的按鈕,所以試按一下,就走了進來。”那位剃須的人笑了起來,說:“請坐,我就姓馬,希望你以后不要對任何人講起這個按鈕?!闭f罷我就坐下來,等他修完須。
他一面說:“我向來喜歡吃中藥,新近我的頸項間生了一個大核。有兩個中醫(yī)看過,他們消來消去消不掉,現(xiàn)在經(jīng)過時先生介紹,請你來看一下?!蔽壹毤毜卦谒呛俗由厦撕镁茫f:“這種核子,輕的叫虛核,小孩子玩得太厲害或發(fā)熱之后,常常生這種核;但是大人生的多屬疬核,俗稱疬串,會一顆一顆地連串起來,更重的就叫做瘤,成了瘤,便有性命出入了?!边@位馬先生機警得很,他問:“有人生過毒瘤,我是不是這個?。俊蔽覍λf:“絕對不是,瘤是結(jié)塊之狀,推都推不動的。你的核是活動性的,不過是比較大的瘰疬而已?!瘪R先生聽了我的話,心就安了下來,說:“用什么醫(yī)法,就由你做主,不過我不愿意接受刀割,或是用藥使它腐爛?!蔽艺f:“可以可以?!?/p>
如是者看了半個月之后,疬核消了一大半,他說:“我現(xiàn)有要事要到別處去,你不妨多給我一些消散藥,等我回來再講?!苯又终f:“我請你看了這么久,他們究竟付了你多少診金?”我說:“我從未受過一個錢?!瘪R先生就把抽屜拉開,里面有十多塊金表,他說:“你要幾個就拿幾個,這是我愛好之物,你喜歡的話,隨便拿三個五個,不成問題?!庇谑俏揖碗S手取了一塊。馬先生說:“那不行,你再拿幾個?!蔽艺f已與診金相符,堅決不肯再取。馬先生就說:“那么我再送你一張照片作紀念吧。”于是就取出一張八寸大的照片,上款寫我的名字,下款竟寫了“戴雨農(nóng)”三字。我一想戴雨農(nóng)即戴笠,大吃一驚。原來所謂馬先生,即戴笠。等他簽好了名,我把照片拿在手中,稱謝而退。
過了不久,聽說戴先生搭飛機,竟然撞向一個山頭,全機墜毀,這個山名為“戴山”。
堅決不給汪精衛(wèi)看病
在敵偽時期,汪精衛(wèi)當國民政府主席,后來因為不如意事常八九,所以他過去所受槍傷的一顆子彈發(fā)作成病,天天有輕微的寒熱,人也日益消瘦。這個情況,各方面的記載很多,我也不再贅述。
汪精衛(wèi)從前是主張廢除中醫(yī)的,一旦登場為主席,上海中醫(yī)界同人們有些著慌,認為他必定會貫徹他從前的主張。我和同人爭辯,汪精衛(wèi)的勢力不出京(指南京)滬,他屬下的鐵道部長,只管著南京城中的一條“小火車”,可以說號令不出國門,絕不會再做這種愚蠢的事。
后來他病重之后,他的夫人陳璧君說:“退慢性的潮熱,以看中醫(yī)為好,西藥則吃一次退一下,次日熱度反而更高?!彼运驮谀暇┱堃粋€陳姓中醫(yī)去處方,服了那個醫(yī)生三劑藥,熱度并不見退。陳璧君咆哮如雷,那位南京陳姓醫(yī)生鼠竄而去,一時南京的醫(yī)界,對陳姓中醫(yī)大事譴責。接著陳璧君命令褚民誼來上海請中醫(yī),褚民誼與我有數(shù)面之緣,所以他一到上海,就邀我即刻進京為汪治病。我推說自己有病,不克應召。褚就說:“我本來打算再請醫(yī)生的,但他是李士群的密友,看得好,無所謂;看得不好,我會被老太婆責罵的,所以最好還是你去一次?!蔽覉詻Q不從,后來褚民誼究竟請誰去看病,我也沒有問訊。
先是汪精衛(wèi)病重,已傳遍江浙兩省,忽然,有延請中醫(yī)陳存仁看病之說,騰傳眾口。那時前線節(jié)節(jié)大敗,日軍敗象已經(jīng)畢露。滬寧路中段有一個“戚墅堰發(fā)電廠”爆炸,從鎮(zhèn)江到蘇州,全部無電供應,一片黑暗。大家反而暗喜,認為黑暗之后,勝利就將來臨。但是滬寧鐵路因為由日軍管理,所以依舊運行。當夜,我的家鄉(xiāng)江蘇省安定縣忽然有一個看墳人(俗稱墳親家)深夜來敲門。我在夢中驚醒,問他因何要事夤夜趕來?他說:“安定一帶盛傳陳存仁在為汪精衛(wèi)看病。鄉(xiāng)人鳴鑼,號召鄉(xiāng)民要掘掉你家五代祖墳。后由我出面阻止,我說我親自到上海去問一下是否屬實。要是真的話,由他們?nèi)ゾ?;要是所傳不實,那掘祖墳的大事是萬萬做不得的?!庇谑沁@個墳親家?guī)Я怂膫€鄉(xiāng)長父老同來上海,一見我親自和他談話,他們倒不好意思起來。我即刻叫女傭煮粥,而且還備了幾道粥菜,他們就飽飽地吃了一頓,一邊吃一邊講,這事如何向鄉(xiāng)民交代。
我說:“我家后面有一家照相館是很熟稔的,等天明之后,我穿著整齊與各位同攝一影,即時沖印一張,你們可以將相片帶去作證。”那幾個鄉(xiāng)親個個點頭稱是。次日一早,就到照相館攝影,背后還掛著一張大日歷,很顯明地可以看出拍照的日子來,于是一場大風波便消弭于無形。
陸小曼看病“記賬”
粵籍巨商甘月松的掌珠,是上海早年最有名的交際花。由她的介紹,我才為徐志摩的情人陸小曼診病。
陸小曼患的是嚴重的胃病,劇痛常常使她作西子捧心狀,經(jīng)我診治后漸漸痊愈。當時座中有一位世家子弟,叫做翁瑞午,以推拿術(shù)治她的疾病。徐志摩只求醫(yī)好陸小曼的病,亦樂與之結(jié)交,翁便成了徐宅的??停樾÷颇媒罟?,且勸小曼試吸鴉片成癮,翁替她燒煙泡,一榻橫陳,殷勤侍候,徐志摩泰然不以為意。小曼偶逢拮據(jù),翁即盡力供應無缺,更博得小曼歡心。后來徐志摩由滬飛平,在山東境內(nèi)飛機遇霧撞山,機毀人亡,時為民國二十年(1931年)十一月。
徐志摩遇難后,小曼即與翁瑞午同居。翁盡量滿足小曼的物質(zhì)生活享受欲,陸續(xù)將家藏的古玩字畫出售以應。日寇進攻上海,洋場頓呈蕭條景況,生計漸趨艱難,小曼請我出診,只說“記賬”兩字,即不付一錢。小曼并將徐志摩所寫《愛眉小札》與《志摩日記》的版權(quán)賣給出版公司,換取金錢過活。她在此極端困難中,鴉片已經(jīng)吸不起了。此時陸小曼被惡劣環(huán)境折磨得形容憔悴,精神衰頹,大非當年徐悲鴻為她寫生的光景了。
1949年后,兩人生計全仗翁瑞午香港親友匯款接濟,翁且另外結(jié)識一位年輕的女學生,因女學生尚未成年,但已相戀成孕,因此翁被判入獄。陸小曼入中國書院為畫師,又不愿做翁瑞午的家屬,只能將翁瑞午放棄,上海人乃戲稱之為“陸放翁”。
(選自《我的醫(yī)務生涯》/陳存仁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