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僧的城府

思　呈

雖然沙僧比較乏味無趣，個性和本領(lǐng)都不突出，但他是以忠厚為標(biāo)志存在于老百姓心目中的。想象他挑著擔(dān)子的身影，黝黑的臉孔，粗大的手掌，木訥少言的表情，好脾氣的憨笑，偶爾發(fā)呆時說不出口的愁悶……這個形象是有感染力的，相比于英雄形象別有一種審美效果，令人生出一種憐惜和悲憫。在某種特定的情緒和背景音樂里?？赡軙钊藷釡I盈眶。

然而，沙和尚并不是真的忠厚和低調(diào)。他的“忠厚和低調(diào)”是一種保護(hù)膜，使自己不被注意得太多。因?yàn)?，?zé)任少些，問題也就少些。

取經(jīng)師徒四人中，悟空重名；八戒重利，唐僧口中掛著“慈悲”二字，追求的是一個慈悲向佛的自我形象，偽裝給自己看，也算重名的一種，只有沙僧看起來沒什么追求?？赡苋〗?jīng)路對他而言，只是一條贖罪之路。像被流放的人，走完取經(jīng)路，他的刑罰才到頭。如果是這樣，他當(dāng)然笑不出來，當(dāng)然只好悶著頭苦走。贖罪的人，談什么追求，講什么風(fēng)光，除了低調(diào)和沉默還能干什么?

沙僧的來路頗值得回味。他本是靈霄殿下侍鑾輿的卷簾大將，只因在蟠桃會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盞，玉帝把他打了八百杖，貶下界來。變成這個妖怪模樣，又七日一次，用飛劍穿他胸肋百余下，困在流沙河饑寒難耐的他，只好兩三日便出波濤尋一個行人食用。

卷簾大將差不多等于是玉帝的貼身秘書，是領(lǐng)導(dǎo)很親近的人，僅因在大宴會上打碎了玻璃盞就要受這么大的刑罰，玉帝的無情真讓人感到齒寒。同時也讓人猜疑，或者卷簾大將曾無意地得罪過其他要員，甚至得罪過玉帝本人也未可知。玉帝可能早就想革他的命，而打碎玻璃盞只是一個小契機(jī)而已。

流沙河是一條沉重的河，連鵝毛和蘆花都不能浮起來。七日一次飛劍穿胸，是不斷的雙重疼痛，身心皆痛，提醒自己的罪愆。沙和尚在流沙河這些寂寞和苦痛的日日夜夜里，忍不住反省自己的過往人生，反省一層，城府深一層。若想不得罪人，唯有兩個字——“小心”，小心行得萬年船啊。

所以他在取經(jīng)路上，低調(diào)得甘愿被忽略，老實(shí)得近乎窩囊，那是他的過往經(jīng)歷教會他的，只有把自己藏得好才安全，錢財外露招人偷，才能外露招人妒，能力越高責(zé)任越大。像孫悟空一見到能打妖怪就興奮，就為了個“老孫的威名”，圖這虛頭巴腦的東西干啥呢?沙和尚他不。

沙和尚的實(shí)際能力也不見得低，自我意識更不見得那么菲薄。在“真假美猴王”那一回，他打死了六耳獼猴弄出來的那個假沙僧，這也是《西游記》中明確提到沙和尚打死妖怪的唯一一次。當(dāng)其時，沙僧的果敢和威猛與一貫形象不太一致。

這沙僧見了大怒道：“我老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哪里又有一個沙和尚!不要無禮!吃我一杖!”好沙僧，又手舉降妖杖，把一個假沙僧劈頭一下打死……那行者惱了，掄金箍棒，率眾猴，把沙僧圊了。沙僧東沖西撞，打出路口。

要知道，那假行者就是六耳獼猴，連孫悟空都打不過他的，他率眾猴來圍，都能被沙僧打出重圍，可見沙僧功夫并不低。而沙和尚之所以見到假沙僧那么憤怒，說明在他心目中，自我的分量很重大。他看重自我，才堅決不能忍受假冒偽劣的自己存在。

沙僧平時很沉默，讓人錯覺他笨口拙舌，未語臉先紅，偶爾一些時候，沙僧才露出真面目。孫悟空第二次被驅(qū)逐之后，唐僧遭假猴王搶去行李關(guān)文，著沙僧去花果山找人。沙僧來到花果山后說：“上告師兄，前者實(shí)是師父性暴，錯怪了師兄，把師兄咒了幾遍，避趕回家，一則弟等未曾勸解，二來又為師父饑渴去尋水化齋。不意師兄好意復(fù)來，又怪師父執(zhí)法不留，遂把師父打倒，昏暈在地，將行李搶去。后救轉(zhuǎn)師父，特來拜兄。若不恨師父，還念昔日解脫之恩，同小弟將行李回見師父，共上西天，了此正果。倘怨恨之深，不肯同去，千萬把包袱賜弟，兄在深山，樂桑榆晚景，亦誠兩全其美也。”

瞧這一番話，說得井井有條，有情有理，又得體，又嚴(yán)密，又細(xì)致，又中肯，哪里有笨嘴拙舌的影子。他平時的沉默，只是因?yàn)闆]有當(dāng)出頭鳥的興趣和必要。

沙僧看起來什么都無所謂，寬容得很。寬容和圓滑是兩種看起來有點(diǎn)兒相近，實(shí)質(zhì)上卻差別很大的東西。寬容是以溫暖打底的，沙和尚遇事一般是很“寬容”，卻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寬容，其實(shí)是無情的圓滑。比如：三打白骨精之后，孫悟空遭到唐僧的驅(qū)逐，豬八戒在旁邊唆嘴也就罷了，沙僧頭頂著“老好人”的巨匾，為什么也一聲不吭，眼見著孫悟空被唐僧念的緊箍咒勒得像個“亞腰兒葫蘆”，十分疼痛難忍，滾來滾去告饒?沙和尚你就算不好違拗師父的意思，但看在師兄弟一場的情分上，勸勸師父少念幾句總該可以吧?可是“老好人”沙和尚只是沉默，不表態(tài)，不摻和，不負(fù)責(zé)。

所以，當(dāng)唐僧再度遇險、孫悟空被請回來之后，孫悟空忍不住帶氣地調(diào)侃沙僧：“你這個沙尼!師父念緊箍咒，可肯替我方便一聲?都弄嘴拖展!要保師父，如何不走西方路，卻在這里蹲什么?”沙僧的回答是：“哥哥，不必說了，君子既往不咎，我等是個敗軍之將，不可語勇，救我救兒罷!”這回答是圓滑里流露心聲，他確實(shí)常自視“敗軍之將，不可語勇”。

沙和尚不為孫悟空說話，更不會為豬八戒說話。聰明人如他，看出為豬八戒說話更不值。孫悟空被遣回花果山后，豬八戒在黑松林化緣不得，把頭拱在草里睡了起來。唐僧耳熱眼跳左右等不到，沙僧便在一邊說：“師父，你還不曉得哩。他見這西方上人家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只等他吃飽了才來哩?！?/p>

沙僧的城府更體現(xiàn)在人情世故上，別有一番冷靜和準(zhǔn)確。他不會天真地一頭熱，也不會幼稚地盲目樂觀。紅孩兒那一節(jié)中，孫悟空一聽說紅孩兒是牛魔王的兒子，便大喜過望，要去認(rèn)親。沙僧卻一在邊說：“三年不上門，當(dāng)親也不親。你與他相別五六百年，又不曾往還杯酒，又沒有個節(jié)禮相邀，他哪里與你認(rèn)什么親耶?”結(jié)果正如他所言，孫悟空和豬八戒高高興興地上門去，卻吃了紅孩子一番三昧真火，敗興而歸。

所以，沙和尚作為卷簾大將，在領(lǐng)導(dǎo)身邊不是白呆的，機(jī)關(guān)里混出來的，到底不一樣。

編輯／石用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