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驍鋒
據(jù)說,以“移步換景”來形容那園子都嫌太粗疏了。在那里,你只要身子稍稍俯仰,目光微微流轉——甚至一陣風吹過,眼前的風景都會發(fā)生變化。此園號稱“過目之物盡是畫圖”,假山、亭池暫且不說,房合營飾亦是獨出心裁:窗欞由帶花梅枝拼成,楹聯(lián)則題于竹節(jié)蕉葉,為了最佳的采光效果屋檐可視晴雨翻轉……四下環(huán)顧,竟無一寸匠心不到,連房壁都飾以冰裂碎紋,有如哥窯美器。
這座園子建成于340年前。落成的那個夏日的上午,前來祝賀的友人絡繹不絕,主人自是感激,跑前跑后地熱情招待。
在此起彼伏、不絕于耳的贊嘆聲中,這座占地不過三畝的玲瓏園子得了個有趣的名字:芥子園。芥子者,極微之物也,“謂取‘芥子納須彌之義”。佛典有云,一粒小小的芥子也能納下廣大、莊嚴之須彌寶山。
送盡賓客后,疲憊的主人立在門前,久久凝視著自己手書的對聯(lián):“固有卓錐地;遂營兜率天?!毖壑兴坪跤行┚К摗︻^,幾樹開得正鬧的榴花探了出來,紅云一般,為芥子園添了不少喜氣。
這園子的主人,就是清末無論在戲曲、小說,還是詩文、出版,甚至園林、建筑上都繞不開的李漁。
一
如今,世間已無芥子園。
金陵南郊的那粒小小芥子,早已被三四個世紀的冰霜雨雪磨成齏粉,隨風灑入了渾濁的秦淮河水,再也不存絲毫的痕跡。后人只能根據(jù)園主遺留下來的文字,一筆一畫地在泛黃的紙頁上描摹勾勒,東鱗西爪地拼湊出一堆潦草而黯淡的零碎影子。
根據(jù)李漁《閑情偶寄》的描述,園子里應該有他的一尊小像:手執(zhí)綸竿,頭戴笠帽(李漁自號笠翁),坐于石磯之上垂釣。
在我的想象里。那雙手從背面看去,十指纖長,皮膚潔白而細膩,明顯屬于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文人。而翻轉過來,卻是干枯如樹皮,生滿了粗糙的老繭。因為他又是一個漁夫,在風雨中緊緊地握了半輩子釣竿。
他的釣竿,是一管細細的毛筆。那管筆對李漁的意義,用他自己的話形容是:“漁無半畝之田,而有數(shù)十口之家,硯田筆束,止靠一人。”
這位以筆為竿的漁人,釣的卻是秋風。
打秋風,指的是借助自己的名氣游走各地達官富紳之門,以求獲得多多少少的資助。而李漁是史上最為著名的“秋風客”之一,自稱“終年托缽”?!岸觊g負笈四方,三分天下幾遍其二”,釣鉤布滿山南海北。
既然是垂釣,便需魚餌。李漁的招牌在當時十分響亮,時人王安節(jié)曾言:“(李漁)名滿天下,婦人稚子莫不知有李笠翁?!笨滴跄觊g劉廷璣的《在園雜志》中也載:“李笠翁一代詞客也。著作甚夥:有《傳奇十種》《閑情偶寄》《無聲戲》《肉蒲團》各書,遣意創(chuàng)詞皆極尖新。”更妙的是,李漁的創(chuàng)新不只限于文章,他恨不能對世間萬物都琢磨改造一番,如光緒《蘭溪縣志》云:“(李漁)性極巧,凡窗牖、床榻、服飾、器具、飲食諸制度,悉出新意,人見之莫不喜悅?!眱H憑這兩點,便已有做上等清客的本錢,況且李漁還有壓箱底的餌料:他游蕩江湖,竟然隨身帶著一個戲班!
李漁一生涉筆多種體裁,但最出色的還是戲曲與小說。他自兼編劇與導演,自己訓練演員(事實上演員便是他的姬妄),如此一手炮制出來的戲班、無疑是當時第一流的檔次!而那些大佬高官賀喜、過節(jié)或是閑極無聊之時,若眼前忽然出現(xiàn)這么一群妙人,豈不欣喜若狂?!
以江浙為起點,北至京城,西至甘肅,南至兩廣,曳著裊裊余音,優(yōu)哉游哉,李漁在輕歌曼舞中游遍了大半個中國。李漁的朋友、著名文人尤侗對這種華麗的秋風手段曾有過描述,筆端不無艷羨:“笠翁薄游昊市,攜女樂一部,自度梨園法曲,紅弦翠袖,燭影參差,望者疑為神仙中人?!?/p>
二
掌聲再響,“日食五侯之鯖,夜宴三公之府”的“神仙中人”畢竟只是一個迎合東主的高級文丐,更何況率領姬妾組成戲班,巡回演出的方式格外刺痛道學君子的眼,于是不少人提起“李漁”二字,口中多少帶些輕視,“人以俳優(yōu)目之”。而同樣喜作詞曲小說的袁于令干脆破口痛罵:“李漁性齷齪,善逢迎,游縉紳間,喜作詞曲小說,極淫褻。常攜小妓三四人,子弟過游,便隔簾度曲,或使之捧觴行酒,并縱談房中,誘賺重價,其行甚穢,真士林所不齒也!”盡管其中很多文辭只是惡意扭曲的污蔑。但李漁對“善逢迎,游縉紳間”這個斷語是絕無反駁之力的。
后人提起李漁。明顯也有莫大的遺憾,《品花寶鑒》中孫仲雨的話很有代表性:“做《十種曲》的李笠翁,不能做個顯宦與國家辦些大事,遂把平生之學問,奔走勢利之門。”
當時,有很多好心人對李漁的生活態(tài)度不以為然,替他感到不值。他們質問:難道你李漁不靠打秋風就過不下去了嗎?李漁的好友毛稚黃更是點明:“賣賦得金者,相如以后如翁者原少?!币馑际钦f,能把文字賣出好價錢的,繼千金一賦的司馬相如之后,你李漁也算數(shù)一數(shù)二了。
此言不虛。李漁頗有經(jīng)濟頭腦,他賣曲、賣文、編集、印書……文字生意一直紅紅火火,要說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并不困難。但李漁終年捉襟見肘,其原因在于:居家耗錢太多!他愛園林、愛美女、愛鮮花、愛錦衣、愛美食,自身卻不過一介布衣,俸祿毫無,祖產(chǎn)寥寥,“無溝洫之納,而有江河之泄”,不窮才怪!
李漁在《上都門故人述舊狀書》中亦感嘆道:“親戚朋友鄙而笑之者亦復不少,皆怪予不識艱難,肆意揮霍,有昔日之豪舉,宜乎有今日之落魄?!泵鎸@種抱怨,他除了再嘆幾聲生計艱難,并沒有多加解釋。轉過身來,他澀澀一笑,活動活動手腕,又輕輕地抓起了那管筆,優(yōu)雅地伸向了江湖。
三
打秋風之前,李漁便與一般文人有些區(qū)別。
明清易代,異族入侵。當山河淪陷,清人的刀鋒劈向江南時,一時間有多少烈士豪杰挺身而出浴血衛(wèi)國,而李漁在日后卻不止一次提到,躲避戰(zhàn)亂、隱居蘭溪鄉(xiāng)間那段時間他過得非常快活:“計我一生,得享列仙之福者,僅有三年!”
說這番話時,李漁正是年富力強的35歲。
這也不得不引起世人的質問:你李漁平昔好以李白后人自居,難道卻忘了太白一生治國安天下的抱負嗎?“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胡沙漫天之際,你這“太白后人”居然躲起來享著“列仙之?!薄F蹄聲中輕輕敲起一陣鼓樂。竟還納了個標致的小妾!
而李漁筆下,無論戲曲還是小說,盡皆在風花雪月中變幻身姿,“干部傳奇九相思”,毫無國破家亡的感慨,甚至還曾將北宋徽、欽二帝被擄北上作為主人公重獲自由的天賜機緣。若與當時同樣著名的《清忠譜》、《桃花扇》之類蒼涼悲歌相比,簡直是一團團粉紅色的靡靡香霧。
李漁降世之初,父祖為其取名仙侶,字謫凡,莫非你李漁果真從天而降,絕不關俗世點滴興亡?
可這些質問就像一拳打在爛泥潭上那樣尷尬,李漁只用兩句詩就讓義憤填膺的人們指了個空。
康熙九年,李漁游歷到了福建。八月七日,是李漁的六十大壽,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絕佳的收禮機會。于是。他遍邀賓客,在寓所大大操辦了一番。壽筵很成功,李家戲班使出了渾身解
數(shù),連李漁自己都上臺唱了曲,氣氛狂熱得幾乎掀翻了屋瓦。
酒闌客散后,醉眼朦朧的李漁看著筋疲力竭的姬妾哈欠連連地卸著裝,仍然意猶未盡。他喝了口濃茶,踉蹌著走到桌前,提起筆寫了一首壽詩。首聯(lián)便是:“自知不是濟川材,早棄儒冠辟草萊。”
這14個字,坦率中帶幾分苦澀,辛酸中有幾分狡黠。他老老實實地坦白,知道自己從來就不是什么治國安邦的材料,所以早就識趣地離開了儒家門墻——你們難道忘了我李漁盡管無顏面對列祖列宗,但還是徹底放棄了舉業(yè)嗎?可你們還總指責我“不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而為破道之小言”,硬要把那副血淋淋、油膩膩世代傳承的重擔往我瘦削的肩頭上壓,豈不是驅羊耕田、一廂情愿嗎?
身子輕輕一扭,李漁便從那座篆滿“兼濟天下”、“建功立業(yè)”等紅字的東方須彌山下溜出身來,站到了一片草萊之中。
四
那個雨后的清晨,初醒的李漁聞到了一陣清香,起身來看,草萊間開出了幾朵茉莉花來。他欣悅地摘下幾朵,順手往鬢間插去,不料竟插了個空。原來,清廷的麓發(fā)令已經(jīng)行到李漁的頭上。苦苦一笑,他將花兒揉碎。扔到了路邊。
“便尋無復簪花處,一笑探殘委道旁?!睅茁暱嘈?,李漁便完成了改朝換代,前明生員從此成了大清順民。被棄在道旁的,除了那幾朵殘破的茉莉,還有一項沉重的儒冠。頭頂無冠,鬢問無發(fā),倒也一身輕松,但輕松之余,忐忑的李漁也感到一陣深深的涼意。
他將為自己戴個什么帽子呢?
“不肖硯田糊口,原非發(fā)憤而著書;筆蕊生心,非托微言以諷世。”這是李漁自撰《曲部誓詞》中的兩句話,很清楚,李漁新的身份是“硯田糊口”的賣文商人。誓詞中接下去的文字更像一個商業(yè)聲明,“瀝血鳴神,割心告世”。
我李漁作文絕無攻擊時政、諷刺世人之心,如有雷同,純屬巧合。若是“稍有一毫所指。,甘愿三代啞口!就算在陽間僥幸逃脫報應,到了陰司也照樣受罰!
我著書絕不為名山事業(yè),更不奢望流傳千古,誰都不必徒勞心神地在我筆下找什么微言大義。我知道人們最需要什么。更知道賣什么最安全,最皆大歡喜。
笑聲,我知道這個苦難的人世間最缺少的是笑聲。說我粉飾太平也好、安撫創(chuàng)傷也罷,反正我的宗旨是“傳奇原為消愁設,一夫不笑是我憂”。人人原本都是悲劇中人。都有很多不得不面對的煩心事,來看戲原本就是為了暫時逃避一下,我干嗎不拖著他們離地三尺,癡癡醉醉、歡歡喜喜地飄搖三兩個時辰呢?
蹺著二郎腿仰躺在后臺的竹椅上,瞇眼低低地按著節(jié)拍,聽著觀眾隨著劇情的起承轉合悲欣交集,李漁紅光滿面。
“(笠翁《十種曲》)意在通俗。故命意措詞力求淺顯。流布梨團者在此,賠笑大雅者亦在此?!边@樣的評價本就在李漁的預料之中,他點點頭并不否認,但慢悠悠地吟了一句:“陽春白雪世所嗔,滿場洗耳聽巴人?!?/p>
對于一個商人,陽春白雪往往意味著生意蕭條。作個揖,道聲失陪,李漁又忙著起草。反盜版宣言去了:“翻囊4湖上笠翁之書者,六合以內,不知凡幾——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當決一死戰(zhàn)!”
李漁的作品之所以暢銷,是因為他的每出戲、每篇小說中的主人公都能得個圓滿的結局。
也許是刻意回避敏感的政治題材,也許出于個人偏愛,李漁作品的主角大都是才子,而且從合不得讓任何一位才子在他筆下受委屈,最終都能得享艷福,匹配佳人,不只喜結良緣,常常還能金榜題名,富貴雙全。
都說李漁的作品構思奇巧,其實奇巧大半都在中間部分,至于兩頭,不外是才子佳人緣起、緣成。所有人都了然主角必然能夢想成真。但擺在眼前的卻常常是山窮水盡的一局死棋,絞盡腦汁也找不出突破口——于是,賣點兒來了:且看你李漁如何解開自己設置的這個連環(huán),怎么將那根紅線穿過冰冷的鐵板系在等侯多時的那只腳上!
一路看來,兩三下起落,四五個騰挪,喜慶的鞭炮便炸開了一條鋪著紅毯的大道。隨著狂歡的嗩吶奏起,眾人才發(fā)覺早已經(jīng)拍腫了大腿。
用風箏,用倒影,甚至用當時剛傳人中國的望遠鏡,李漁總是能獨辟蹊徑,用前所未有的離奇方式完成一個個看上去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李漁這種嘔心瀝血的巧思,除了商業(yè)因素外,還蘊含著他一個簡單的標準:既然是才子,便不應該受到虧待,理當享受世間最美好的東西。何況天下萬物的美好之處,也只有真才子才能發(fā)現(xiàn),才能受用。這種心態(tài)在《閑情偶寄*中表露得很多:只要在一些凡人熟視無睹的事物上有了心得發(fā)明,或是獨具慧眼找到一種嶄新的行樂法子,李漁總忍不住要跳出來拍著胸脯自吹自擂一番,那種可愛的得意幾百年后還令人莞爾。
然而,才子佳人寫得越多,李漁心中就越不平衡。在紙上,他可以做一名有求必應的仁慈上帝,孜孜不倦地為虛構的才子謀劃幸福,但現(xiàn)實中,他自己的上帝又在哪里呢?創(chuàng)造了這么多膾炙人口的才子的人,難道不是更大的才子嗎?
有一次與朋友通信,李漁滿腹牢騷地發(fā)泄了一通:“一藝即可成名,農(nóng)圃負販之流,皆能食力。古人以技能自顯,見重于當世賢豪,遂至免于貧賤者,實繁有徒,未遑仆數(shù)。即今耳目之前,有以博弈、聲歌、蹴鞠,說書等技,邀游緡紳之門。而王公大臣無不接見恐后者?!币馑际钦f,無論是誰,只要掌握一門手藝,下棋、說書也好,踢球、唱曲也罷,都能免于貧賤,成為王公大臣爭相供養(yǎng)的座上賓。而我李漁識字知書,作品“不效美婦一顰,不拾名流一唾,當世耳目為我一新。使數(shù)十年來無一湖上笠翁,不知為世人減幾許談鋒,增多少瞌睡?”如此談笑功臣,卻常常陷入“饑不得食,寒無可衣”的窘境,何其可悲?何其可憫?!
你們說我饑寒交迫是夸大其詞,但要明白,才子的衣食原本就不只是為了溫飽。我聽歌看曲,納小妾,吃螃蟹,是涵養(yǎng)才氣的必需,更是才子應得的本分!我李漁多才多藝,境界豈是說書唱曲之流所能比擬萬一,理當?shù)玫礁玫墓┓?。李漁不止一次這樣憤憤地想。
別的開銷倒也罷了,李漁很清楚,要圓他生平最大的夢想,光靠筆頭那點生息簡直是杯水車薪,猴年馬月也實現(xiàn)不了。
李漁曾自述道:“予生平有兩絕技:一別辨審音樂,一則置遣園亭。”置造園亭這個夢他已經(jīng)做得太久了,以至于將一部小說集命名為《十二樓》,每篇都以樓為名,甚至在《十二樓》的末篇還寫了一個美夢:一個決意進取的隱逸之士得到一幫疏財仗義的官紳闊佬的大力幫助,建了一座稱心莊園。
但小說終究是小說,李漁知道,要建莊園,坐在家里等上一萬年,天上也落不下一磚一瓦,那配得上自己才氣的兜率天宮,只能由自己出手營造。
很自然,李漁的眼光投射到了煙雨迷蒙的江湖。隨著一聲嘆息。一縷秋風從稿紙上的樓閣戲臺間生起。
于是,天地間有了一座芥子園。
建造芥子園前,李漁曾經(jīng)牛刀小試,在故鄉(xiāng)蘭溪鄉(xiāng)間營造了一所伊山別業(yè),資金來源除了一點可憐的祖產(chǎn),基本靠舉債。在別業(yè)中他修了個且停亭,并手書一聯(lián):“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來者往者,溪山清凈且停停?!币簿褪窃谀?/p>
里,李漁將原名“仙侶”改為“漁”,為此還寫了一首小詞《憶王孫》,曰:“聊借垂竿學坐功,放魚松,十鈞何妨九釣空?!辈⒂性娫啤暗魅碎g識字農(nóng)”,儼然要在此漁耕度歲了卻余生。
然而三年后。李漁賣掉伊山別業(yè),離開故鄉(xiāng)開始了賣文生涯。
24年后,65歲的李漁帶著兩個兒子回到了故鄉(xiāng)參加童子試。他們的小舟經(jīng)過嚴子陵釣臺時,站在船頭的李漁想起那位堅辭天子挽留的著名高士李白,不由得感慨無限。
他忘不了兩年前游走京師的那些難堪經(jīng)歷。
當時,京師的達官貴人們不是揶揄譏諷,就是冷若冰霜。連連碰壁后,李漁懊惱地在寓居的客房門口掛了塊“賤者居”的匾,可次日卻發(fā)現(xiàn)對面房間也掛出了塊匾,上面赫然是“良者居”三個大字。虛掩的門后,時不時傳來一陣驕橫、不屑或猥褻的笑罵聲。
一次,他去拜訪一位朋友,在其書桌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當票,票面12兩,抵押物是主人珍愛的古董——而就在前幾天,他得到了這位朋友的一筆贈金,正好是紋銀12兩。
想起往事,李漁不禁面皮發(fā)熱,慢慢低下頭去。過了釣臺,他才舒了口氣,沉吟了許久,回艙取過筆墨,填了一首詞:“過嚴陵,鈞臺咫尺難登;仰高山,形容白愧;俯流水,面目堪憎。同執(zhí)綸竿,共披蓑笠,君名何重我何輕……”同為釣客,在嚴子陵面前,高卑何止千倍,我李漁無地自容啊!
“知他日,再過此地,有目羞瞠?!钡吐曕b著最后一句,李漁扭頭凝視著身邊的一雙未脫稚氣的孩子,目光中充滿了希冀。
“前面就是桐廬縣了!”這時耳邊傳來艄公的提醒,李漁精神頓時一振。他下意識地整整衣衫,站起身來。他知道,桐廬縣令已經(jīng)擺好了一桌豐盛的酒席正焦急地等著他。當然,少不了還有一份饋贈。
臨到老年,俯視流水,李漁看到自己的形象是面目堪憎。那么,世人眼中的李漁又是一副什么面目?簡簡單單一句“自知不是濟川材”,真的能解釋李漁的一生嗎?
許茗車評價好友李漁時,無奈地說:“今天下誰不知笠翁?然有未盡知者。笠翁岜易知哉!止以詞曲知笠翁,即不知笠翁者也!”
也許。是幾千年的輝煌與苦難使我們習慣了仰視,習慣了欣賞海水天風重巒疊蟑,習慣了崇拜中流砥柱力挽狂瀾,習慣了敬仰須眉倒立昂首挺胸一所以,當視線中突然出現(xiàn)一粒芥子、一片草萊時,我們不知所措了。尤其當那支給我們留下太多“搖撼五岳、驚泣鬼神”雄偉印象的文人之筆,居然掉轉方向俯下身來化作了一支釣竿,我們一時間更不知說些什么才好。
我們究竟該如何評價文人形象在李漁身上發(fā)生的劇烈變異——由一只搏擊九天的大鵬猛然縮小為一粒小小的芥子?
能看出自己面目堪憎,是不是意味著在嚴陵江水中,他還是影影綽綽地看到了那座自己用一生在逃離的須彌山呢?那座大山不知壓住了多少豪杰,更不知有多少英雄大吼一聲彎腰下去,試圖扛起它——甚至可以說,一部二十五史,便是人們在山下的掙扎史、奮斗史。
然而,面對這座山,就只該有硬頂這一種生存方式嗎?尤其是對于一管纖細的筆。李漁一生的出逃,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呢?
逃得再遠,落葉也得歸根。李漁的故鄉(xiāng)浙江蘭溪。根據(jù)他的建筑理念重建了一座芥子園。入門便是一堵高大的照壁,將園中的景致全部隱藏在背后,壁上則題了四個楷字:才名震世。
編輯/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