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齒舌：欲望敘事和詞語戰(zhàn)爭

茱　萸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他研究人類性欲本質(zhì)及其發(fā)展過程的著作《性學(xué)三論》中曾提出過“口唇期”(oral stage)這個概念。所謂“口唇期”，是指0－1歲的嬰兒主要通過口唇的吮吸、咀嚼和吞咽等活動來滿足欲望的性心理發(fā)展階段。作為性心理發(fā)展五階段中的第一階段，它往往對人一生所謂心理發(fā)展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這一階段的順利與否直接影響到今后的人格發(fā)展，貪吃、過于依賴、自戀、多疑悲觀等性格便是這個階段不順利所導(dǎo)致的負(fù)面性格，它們被稱為“口唇性格”。

口唇作為最早的欲望器官，嬰兒通過它獲得幾乎所有的快感，并會在將來的成長過程中時不時返回或有人停滯在這樣的階段：成年的他／她們通過抽煙、零食等方式來不斷滿足對口腔黏膜的刺激需要，并借以回憶和尋求童年時代的欲望滿足。

與口唇的赤裸裸的肉欲色彩不同，布滿味蕾的舌頭在擱置其饕餮屬性之后，則被稱為是“浪漫主義的器具”(南?！にN、蔣藍(lán)《身體傳奇》)。作為含蓄情欲的載體，它頻繁地亮相于詩人們的筆下，如波蘭人赫伯特就曾有一首題為“舌頭”的作品：

“一不小心，我越過她的牙齒，把她那機(jī)靈的舌頭吞了下去。它現(xiàn)在長在我身體內(nèi)，像一條日本金魚。它拂擦我的心臟和膈，像拂擦魚缸的壁，它把淤泥從底部攪起。

那個被我奪去了嗓子的她，睜大眼睛瞪著我盼我說話。

然而我不知道該用哪一只舌頭對她說——是偷來的那只，還是早已長在我口腔，過分良好的那只?”(齊別根紐·赫伯特《舌頭》，達(dá)文譯)

“像一條日本金魚”的“她”的舌頭在“我”的身體內(nèi)生長，“她”肉身的一部分已經(jīng)融入“我”的軀體，并承擔(dān)著挑起欲望的功能?！拔摇痹讵q豫于用誰的肉體言說之時，那一瞬間的迷惘(或故作迷惘?)則全部投注到了對介于靈－肉之間的兩只舌頭的選擇之中，而這兩只現(xiàn)在在一起的舌頭卻曾分別屬于兩具不同的肉體。

在古代的中國詩人筆下，舌頭卻沒有這種偏重思辨的二元屬性，它們僅僅以制造聲音的工具／器官而著稱，并被貼上美麗與風(fēng)流的標(biāo)簽：“曉燕喧喉里，春鶯囀舌邊。若逢漢武帝，還是李延年?！?唐·梁锽《戲贈歌者》，據(jù)自《全唐詩·卷202》)天寶年間的小官執(zhí)戟郎梁锽竟也能寫如許美妙旖旎的詩，而他對歌者的最高贊美卻是通過對舌頭和歌喉的詩性轉(zhuǎn)喻，是對肉體本身的塵世屬性的欽羨與禮贊。詩人克制不住自己的驚喜和激動，他陶醉于那美妙的歌聲中，并毫不造作地告訴擁有如此之神奇器官的歌者：你若是生在漢武帝朝，則又是另一個李延年了。

肉身的有限性注定了依附于其上的各類器官都無法擺脫衰老的命運。嘴唇終會失去紅潤和光澤，牙齒終會動搖、脫落，最終就連舌頭這個最柔韌卻也最頑強的器官也將和它所附著的肉體歸于塵土。但是文學(xué)作品，尤其是艷情詩中作為意象的唇、齒和舌頭卻儲存了它們美的巔峰時代那些有關(guān)情色、頹廢和感傷的記憶，并最終成為欲望敘事和肉身歡愉的典型標(biāo)簽。

除了古典小說中諸如“唇若涂朱”等千篇一律的常規(guī)化描寫外，男性的唇幾乎被大家忽略了(包括這種常規(guī)化描寫，亦是特指年輕的、偏女性化的俊俏男子)，無數(shù)的目光聚焦之紅唇，黑暗中的光、跳動的火焰、最具媚惑性的器官便是女性之唇；白居易那句“櫻桃樊素口”(據(jù)自唐代孟肇《本事詩·事感》)則無疑是對這種嘴唇最經(jīng)典卻也最簡潔的描述，雖然白樂天注視的目光帶著赤裸裸的欲望，但并不妨礙這個精巧的比喻與“楊柳小蠻腰”一起，成為后世對女性進(jìn)行審美的經(jīng)典標(biāo)桿。南朝何思澄的《南苑逢美人》給出的卻是另外一個新鮮的標(biāo)本，他遇見的美人同樣擁有艷麗的雙唇：“媚眼隨羞合，丹唇逐笑分，風(fēng)卷蒲萄帶，日照石榴裙”，這些句子和它所指稱的絕世容顏明艷得足夠讓你不知身在何方。就連那個香艷無比的“點絳唇”詞牌名，亦是脫胎于南朝那位“老來才盡”的詩人“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行人咸息駕，爭擬洛川神”(江淹《詠美人春游》)這樣的描繪性詩句。就好比日本浮世繪作品中展示的古老習(xí)俗那樣，藝伎把自己的唇紅印到紙箋上送給意中人(此說法據(jù)自孟暉《花間十六聲》)，古老的華夏大地上那些顧盼生輝的美人形象以及她們的明艷紅唇，也深深地印在了無數(shù)文人的詩篇內(nèi)部。它意味著激情和挑逗，并帶有某種程度的“圣潔的”色情。如果說牙齒和舌頭所對應(yīng)的是饕餮人類的食欲，那么唇則更多地意味著情欲和纏綿。

在數(shù)量方面，對牙齒的描寫與對嘴唇形象的記載相比亦不遑多讓。早在景差的《大招》(另有說為屈原的作品)里就存在有關(guān)牙齒的如此描摹：“靨輔奇牙，宜笑嚅只”、“朱唇皓齒，嫭以娉只”(《楚辭·大招》)，而《詩經(jīng)》中的“齒如瓠犀，螓首蛾眉”(《衛(wèi)風(fēng)·碩人》)則無疑是關(guān)于美人之齒更為著名的比喻和詠嘆。這些詩中的唇齒接近它們自身的天然形態(tài)，它們的美麗也正是因為這種本真而得以長留。而從這些句子中我們可以看出，作為物理意義上的高度鈣化組織和生理上的咀嚼器官，牙齒的堅硬程度才是要緊的，但從審美角度來說，牙齒的視覺效果(顏色、形狀和排列)則更為重要，更何況，牙齒還部分承擔(dān)了保持面部外形的功能。

在清初詞人朱彝尊的《江湖載酒集》中，我們能讀到十二首描寫人身體的各個部分的《沁園春》詞，其中有一首就是寫牙齒的。在這樣一首詞里，他不僅向我們描繪了宛如藝術(shù)品般的美齒，還透露了牙齒的另外一重尷尬的身份：

“文貝編成，密鎖華池，懸漿易霈。愛蘭湯乍嗽，含朱愈瑩。瓠犀難擬，排玉還鍤。

刺繡花勻，縫衣結(jié)扣，持截余絲不用添。芳津咽，對青梅一點，軟卻慵拈。

早鴉啼遍前檐，悄叩罷潛將心事占。見輕塵動處，歌時趔啟；愁眉展后，齲慣休嫌。

忍病先寒，因嬌或噤，佇想頻銜素指纖。相思字，漫沉吟嚙筆，退了毫尖?！?/p>

美麗的牙齒宛如小小的貝殼，它們作為某種獨特的藝術(shù)品被編織了起來(“文貝編成”)，潔白整齊得連瓠(某種葫蘆)中的子都比不上，比玉石還鋒利(“瓠犀難擬，排玉還鍤”。前文提及的詩經(jīng)中的句子，恰是用“瓠犀”來比擬牙齒的潔白整齊)。但接下來，朱竹垞卻不經(jīng)意地提到了牙齒的某種病變／變異形態(tài)：“見輕塵動處，歌時定啟；愁眉展后，齲慣休嫌?！边@里提到了所謂的齲齒，它其實是牙齒硬組織逐漸被破壞的一種牙科疾病；還有另外一種說法，則是指牙齒外露，如吳偉業(yè)《石榴》詩云“綠帳垂羅袖，紅房出粉腮。江南逢巧笑，齲齒向人開”(見《吳梅村全集·卷十二·詩后集四》)，則是將石榴所結(jié)飽滿之子比為外露的牙齒了。

接下來我們要回到對舌頭的談?wù)撝?。舌頭是人體的味覺感受器官，同時也是進(jìn)食和語言的輔助器官、人類全身上下最強韌有力的肌肉。這幾項功能注定了舌頭的奇妙和不可思議。就作為味覺器官的舌頭而言，它倚靠附于其上的味蕾來分辨“酸甜苦辣咸”五味，而這五種味道恰恰被抽象和轉(zhuǎn)化為人生悲歡的味覺式表達(dá)，乃至與此相涉的飲食文化也成為了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饕餮的中國人對此應(yīng)該有更深的體會，甚至于在20世紀(jì)的開端，孫中山曾在比較了中

西飲食區(qū)別與聯(lián)系后，這樣將與舌頭相關(guān)的烹調(diào)之術(shù)和一國文明聯(lián)系起來：

“是乏烹調(diào)之術(shù)，本于文明而生，非深孕乎文明之種族，則辨味不精，辨味不精則烹調(diào)之術(shù)不妙。中國烹調(diào)之術(shù)之妙，亦足表文明進(jìn)化之深也。昔者中西未通市以前，西人只知烹調(diào)一道，法國為世界之冠；及一嘗中國之味，莫不以中國為冠亦?！?/p>

(孫中山《建國方略-第一章·以飲食為證》)

在孫中山看來，舌頭的功能發(fā)揮得如何在某種程度上是識別“舌頭”所在地區(qū)文明程度的標(biāo)志之一，所謂“非深孕乎文明之種族，則辨味不精”大抵是此番結(jié)論的具體而直接的說法。孫氏之“建國方略”開宗明義，即以談?wù)擄嬍澄幕?，亦可見舌頭的味覺功能性之于一國文化之意義于某側(cè)面。如果說孫文試圖從舌頭中提取出政治藍(lán)圖的細(xì)部風(fēng)景，那么遠(yuǎn)在清代的隨園主人袁枚卻從更為生活化的角度描摹了他的舌頭情結(jié)。文字清爽可讀的《隨園食單》與其說是學(xué)者袁枚在烹飪學(xué)方面的著作，還不如說是饕餮者袁枚對飲食這項“人之大欲”的頂禮與贊頌。它通過令人嘆為觀止的菜肴羅列組合和對烹飪細(xì)節(jié)的詳細(xì)敘述，解放了被制度(同時包括外部的和內(nèi)部的制度)禁錮了的舌頭，并讓它呈現(xiàn)出異樣的光彩。饕餮之徒的原始欲望的正當(dāng)性，足以對抗任何借口的壓抑與規(guī)制，一如唇齒之美能夠穿透時間之限，還原遠(yuǎn)古的情欲與哀愁。

舌頭依靠自身所具有的味蕾的味覺傳遞功能完成了作為欲望器官的自我塑造。而在另一端，它卻散發(fā)著更另人不可思議的神性光芒。希伯來傳說中有種用黏土、石頭或青銅制成的沒有思考能力的“人偶”(Golem)，他們在被注入魔力前通常沒有生命，據(jù)說最著名的石人“人偶”是由布拉格猶太學(xué)者洛伊烏為保護(hù)猶太人不受迫害而鑄造的。這個奇怪的物種在被鑄造成形后，它的制造者需要每天在它的舌頭上放置一小塊藥片并在額頭上寫上“Ameth”(“真相”)這個單詞，才能使石人如人類那般行動自如，而銷毀它也同樣需要通過舌頭，將其上的藥片取出，然后擦去那個單詞的首字母。多么奇妙的傳說，人類在他們制造出來的沒有生命的石人那里也安放了靈長類動物本來該用于言說的舌頭，并通過對舌頭的某種處理(放置藥片于其上)取得了對這種奇怪物種的控制權(quán)。舌頭仿佛這重重機(jī)關(guān)的鑰匙。雖然在這個傳說中，這項器官的所有者是“擬制的人”(人偶)，但這并不排除舌頭成為標(biāo)示其局部人類性(除了沒有獨立思考能力，它們具有其wbn的人類的特質(zhì))的標(biāo)志的可能。

關(guān)于舌頭的人、神雙重特性，古代中國的典籍《淮南子》中曾記載，老子見商容問“道”，商容吐舌示之，牙已不存而舌仍在，老子便“見舌而知守柔”。關(guān)于這點，《道德經(jīng)》中雖沒有直接提到舌頭，卻將舌頭所承載的“守柔”含義通過箴言的方式宣示了出來：“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正是舌頭所具有的特質(zhì)么?

唇、牙齒和舌頭，因它們之間具有的復(fù)雜關(guān)系和象征意味而引申出的無數(shù)成語和典故至今仍是我們談?wù)撐幕钠瘘c之一。“唇槍舌劍”即意味著唇舌以作為言論武器的身份在冷兵器時代開始登場，這兩項柔弱的器官從此染上了肅殺的氣息；“唇亡齒寒”卻在述說著古老的辯證法，隔著蒙蒙的煙塵它仍然在左右著無數(shù)事件的走向：“舌端月旦”在賦予舌頭強大褒貶功能的同時，也驗證了柔弱力量的可怕，而更能體現(xiàn)此點的無疑是“三寸不爛之舌”這個偉大的命名。“三寸不爛之舌，強于百萬之師”(《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揭示出舌頭作為言說器官的神圣和無可匹敵性，它仿佛越過了牙齒和嘴唇的遮蓋，在它們的開闔之間邁開了不乏霸氣卻也保持優(yōu)雅的舞步。因此，辯士們的舌頭成為了令人無比畏懼的事物，關(guān)于這點，早在西漢韓嬰寫的《韓詩外傳》中就透露出端倪。他勸告“君子”們必須畏懼三樣事物，要“避文士之筆端，避武士之鋒端，避辯士之舌端”。

不過，在《莊子·盜跖》里，我們看到的卻是對舌頭的這種屬性的另外一重描述：“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搖唇鼓舌”和“巧舌如簧”這個說法一樣，昭示著嘴唇和舌頭的不安分性，它們宛如被壓抑住的精靈，無時無刻不在掙扎、扭動，并試圖釋放出自己那被禁制住的魔力。而這種可怕的魔力，早在《詩經(jīng)》時代就被認(rèn)為是不祥的征兆，所謂“婦有長舌，唯厲之階”(《詩經(jīng)·大雅·瞻昂》)，雖然帶有對女性的那種原始的極端偏見，卻在某種程度上己然將舌頭視為禍亂的根源。后世對“婦有長舌”的“撥亂反正”顯然更有意思，不過這回的模特卻成了秦檜夫婦：“唉!仆本喪心，有賢妻何至若是；啐!婦雖長舌，非老賊不到今朝?！边@副情景劇式的對聯(lián)精彩至極，通過反諷，在跌宕起伏間給我們這個民族的陰謀文化一次虛假性高潮。

今人有詞詠舌頭，謂之“身處華容道，常受齒之冤”(《長春詞·水調(diào)歌頭·舌》)，可謂形象。撇開舌頭在口腔中的尷尬位置不談，舌頭與喉的模糊關(guān)系卻必須厘清。在言說和歌唱之時，其實舌頭是沒有完全敞開的，作為“溫室中的語言之花”，它只是作為整副發(fā)聲器官的附屬而存在。在音韻學(xué)上雖也有舌音和喉音的分法，不過真正的聲音的發(fā)出則需取決于舌與喉的配合，遺憾的是，喉這個實質(zhì)性的發(fā)聲器官卻往往在美學(xué)上被忽視。大家在欣賞完美妙的歌聲后，更多記住的，卻是那條靈巧、潮濕且不乏魅惑氣息的舌頭，它的柔軟和溫度足以覆蓋住口腔深處那個晦暗的部位。

吊詭的是，在面對審美之光的照耀之時，舌之于唇齒卻恰如喉之于舌頭處于不被光芒覆蓋的位置。在這點上，此時的舌頭與喉的命運相差無幾。作為廣義上的性器官的嘴唇被廣泛用于濃墨重彩的敘述，當(dāng)然，還有接吻，在神性的舌頭面前，它已是情欲之花、俗世之花，開在艷陽下。你很難相信是由這樣的尤物聯(lián)系著口腔和外部世界，并在開闔之間吐納出有關(guān)存在之思的秘密言辭。而牙齒同樣面臨著這樣的困境，一方面它撕碎食物，樹立起饕餮的旗幟；另一方面卻保持著自身的潔白和堅硬，并記錄著時間的流逝：“齒序”、“年齒”、“齒齡”這些詞語，以及納蘭性德那句“馬齒加長矣，枉碌碌乾坤，問汝何事”(《瑞鶴仙·丙辰生日自壽，起用彈語句，并呈見陽》)的喟然長嘆，都表明牙齒的這另外一重功能。而身處其間的舌頭仿佛不理會這些，這件柔軟的物事橫貫在人類言說的關(guān)卡間，只見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驅(qū)使著它的尖端，“由上顎向下移動三次，到第三次再輕輕貼在牙齒上”(見《洛麗塔》開篇)，并叫出那個令人銷魂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