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島文化態(tài)度對方言島方言演變的影響

吳　健

摘 要：溧陽河南話是太平天國戰(zhàn)爭后移民形成的官話方言島方言。由于移民固守祖籍地文化的強勢態(tài)度，直接影響了溧陽河南話與當?shù)貎?yōu)勢方言溧陽話的接觸，以至于溧陽河南話在經(jīng)歷了一個半世紀后，依然能夠以強勢之態(tài)對峙于當?shù)氐膬?yōu)勢方言。

關鍵詞：溧陽河南話 方言島 文化態(tài)度 方言演變

一

溧陽地處蘇浙皖交界處，是江蘇常州的一個縣級市。其境內(nèi)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河南方言島，這在蘇浙皖地區(qū)較為常見。太平天國戰(zhàn)爭之后，蘇浙皖地區(qū)流入了大量的河南、湖北等地的移民。之前的學者已有過類似的研究報告，如郭熙（1995）、葛慶華（2002，2003）、黃曉東（2004）、蘇向紅（2003）等。據(jù)筆者考察，溧陽河南方言島的“河南人”（以下簡稱“河南人”）主要來自河南的光山和羅山。他們輾轉來溧陽，有兩個原因：一是當?shù)氐娜丝趬毫突臑模欢卿嚓柕鹊貞?zhàn)后招募墾荒政策的吸引力?！昂幽先恕背鮼礓嚓枙r，吃盡了苦頭，受盡了磨難。因逃荒而來，可謂一無所有。有一首流行的民歌，再現(xiàn)了“河南人”逃荒下江南的情形：“‘堂客挎著討飯籃，一擔稻籮下江南；前頭挑著破棉絮，后頭挑著女和男?！盵1]“河南人”所墾荒地，多為當?shù)赝林用瘢ㄤ嚓柸耍┧鶙壷祷钠D墾之地（當?shù)厝朔Q“茅草荒”），地理位置偏僻（多為山地），農(nóng)耕條件也非常差①。無地可墾者，只能被迫給溧陽人“幫工”——給對方做農(nóng)活，用勞力換取糧食。從溧陽境內(nèi)河南方言島的分布來看，主要集中在社渚、周城、上興、上沛、竹簀、平橋、戴埠、天目湖等偏僻且多丘陵山巒的鄉(xiāng)鎮(zhèn)②?！昂幽先恕北讳嚓柸饲撇黄?，甚至還經(jīng)常受到欺侮。但是，“河南人”很團結，講義氣，他們在溧陽成立了“河南會館”，專門替受到欺負的“河南人”打抱不平，或出面救助，或代理訴訟，幫助維護“河南人”的利益③。勤勞、善良、堅韌、俠義的“河南人”，背井離鄉(xiāng)了一個半世紀，目前已經(jīng)扎根溧陽，以農(nóng)業(yè)為主，逐步過上了富裕小康的生活，社會地位也在不斷提高。

二

筆者于2007年4月至10月，對溧陽境內(nèi)的河南方言島作了詳細調(diào)查。從調(diào)查的數(shù)據(jù)來看，溧陽境內(nèi)的“河南人”大約有12.7萬人，與2007年溧陽總人口77.34萬相比，約占到16%（見表一）。這應該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據(jù)。對方言島方言進行研究，人口數(shù)量是一個重要的因素。通常講，方言島的人口越多，方言島方言的勢力越大，就越不容易被同化或出現(xiàn)變化。“河南話”不是當?shù)氐膬?yōu)勢方言，但在經(jīng)歷了一個半世紀以后，依然保留了很強的北方方言特征：語音上，古全濁聲母清化，平分陰陽，全濁上聲變?nèi)ヂ?，有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個調(diào)類，只有-n、-?兩個鼻輔音韻尾，沒有入聲；詞匯上，與《普通話基礎方言基本詞匯集》（陳章太、李行健，1996）中所描寫的江淮官話、西南官話、中原官話基本詞匯在說法上有較多的一致，符合北方話詞匯的面貌和特征（陳章太，1994）；語法上，與《漢語方言語法類編》（黃伯榮，1996）采集到的上述官話區(qū)方言的語法特征比較接近，特別是與鄂東方言語法（陳淑梅，1999；汪化云，2004）更近些，可能是羅山和光山兩地的方言來自鄂東方言所致?！瓣P于河南話”和鄂東方言的關系筆者另文探討。

（說明：鄉(xiāng)鎮(zhèn)名稱采用的是2003年的區(qū)劃標準，用“+++、++、+”分別表示“很多、較多、少量”三個數(shù)量級別）

語言是發(fā)展變化的，但語言的變化又是緩慢的。像“河南話”這樣的方言島方言，經(jīng)歷了一個半世紀，變化總體上是小的。毋庸置疑，河南方言島的數(shù)量和規(guī)模是其依然保持著較大勢力的重要原因。需要補充說明的是，溧陽境內(nèi)的河南方言島，一部分的外圍還連接著廣德、郎溪、句容、溧水等縣④的河南方言島，延伸開去考察，其規(guī)模和數(shù)量要更大一些。除了方言島的數(shù)量和規(guī)模，筆者認為，持方言島方言的人對母語方言的文化態(tài)度也是一個不可低估的因素。下面以溧陽河南方言島方言為例進行論述。

“河南人”有強烈的宗族觀念，這從主觀上強力地維護了“河南話”的“純潔性”?！昂幽先恕敝匾暲m(xù)家譜，家族觀念尤為強烈。筆者的父親——周城鎮(zhèn)金山村張家村民組的吳魁老人（今年71歲）所藏家譜名曰《吳氏十三枝二修家志卷》（五卷本）。這本族譜里面詳細介紹了筆者的祖籍地和移民歷史，提供了上輩族人的名錄，并設立了輩分和取名用字：紹、天、永、繼、長、正、大、慶、克、昌、傳、家、效、祖、德、榮、輝、本、光、堂。另外，上興鎮(zhèn)上城村黃家村民組居民黃先玉老人（男，今年69歲）的族譜《黃氏宗譜》（五卷本）中列舉了黃氏家族的輩分排序為：茂、廷、光、德、承、先、慶、永、錫、鴻、恩、繼、世、長。家譜是“河南人”教育子孫不忘本根、忌亂譜系、傳承血脈的一種無聲教本?！安荒芡尽边@種思想在“河南人”心目中根深蒂固?！昂幽先恕钡恼菘蛷d一般掛有寫著“祖宗昭穆神位”字樣的“中堂”，不同于溧陽人家里掛的“香火”，中間通常是一副“福祿壽喜”畫，畫的兩邊是一副對聯(lián)，這也是宗祖思想的一種表現(xiàn)。下面是上興鎮(zhèn)黃先玉老人客廳中的“中堂”樣式和內(nèi)容：

雖然“河南話”在當?shù)夭皇莾?yōu)勢語言，但“河南人”“不能忘本”的宗族觀念強力地排斥了當?shù)氐膬?yōu)勢方言“溧陽話”。以至于在“河南人”看來，“河南人”說“溧陽話”會被認為是對祖宗的不忠，有辱族風甚至是敗壞門風。這種方言態(tài)度在老年人中尤為突出。在調(diào)查中，平橋鎮(zhèn)平橋村戴家村民組的解永海老人（祖籍河南光山）情緒特別激動，他強烈地表達了自己的語言態(tài)度：“我喜歡用河南話跟人交流，我可惡河南人說溧陽話。”受這種文化觀念影響，“河南人”基本不說“溧陽話”，“河南人”不和“溧陽人”通婚，“河南人”和“溧陽人”相互瞧不起。在“河南人”占多數(shù)的村莊，為數(shù)不多的溧陽人也會在日常生活中用“河南話”與村民交流。但在溧陽人占優(yōu)勢的村莊，為數(shù)不多的“河南人”在日常生活中卻很少用溧陽話與村民交流。“河南人”與“溧陽人”互不通婚的原因有兩個：其一，當時的“溧陽人”社會地位比“河南人”高，“溧陽人”不屑與“河南人”結親；其二，“河南人”不愿向任何勢力（包括社會地位）屈服，也不愿意跟“溧陽人”結親。這種現(xiàn)象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七八十年代。隨著時代的進步、社會文明程度的提高，“河南人”的經(jīng)濟地位和社會地位也有了明顯的提升，“河南人”和“溧陽人”已經(jīng)打破了互不通婚的“戒律”。特別是在市場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的今天，經(jīng)濟地位、工作職業(yè)等在通婚條件中似乎比家族來源顯得更加重要。但相比較而言，“溧陽人”嫁給“河南人”多于“河南人”嫁給“溧陽人”。這可能還是跟“河南人”的家族觀念有關系。早些時候，“溧陽人”和“河南人”相互瞧不起?！颁嚓柸恕鼻撇黄稹昂幽先恕?，稱他們?yōu)椤昂崩小?，可能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河南人”的口音和“湖北人”相近，被誤以為是“湖北人”；其二是溧陽也有“湖北人”，但在語言上已與“河南人”逐步相融，口音上難以分辨。“河南人”也瞧不起“溧陽人”，稱他們?yōu)椤靶U子”原因是：其一是古時北方人對口音跟自己不同的南方人就是這么稱呼的；其二是“溧陽人”沒有“河南人”好客和大方，“河南人”以重情重義為榮，認為“溧陽人”不重情義或小氣故貶稱之。

“河南人”特有的文化美德和剛性的語言態(tài)度，影響并吸引了一部分“溧陽人”也跟著說甚至改說“河南話”，從而保持或壯大了“河南話”的勢力。周城鎮(zhèn)金山村是筆者重點調(diào)查的一個河南方言小島，該村“河南話”的分布結構在河南方言島中較為典型（見表二）。該村一共有22個村民小組，1224戶居民，計2804人。金山村有三種方言：溧陽話、“河南話”、溫州話⑤。該村“溧陽人”有372戶，“河南人”有813戶，但各村的交際用語主要是“河南話”。從表中可以看出，“河南人”占優(yōu)勢的村子都說“河南話”；“河南人”和“溧陽人”戶數(shù)相近（如老鴉山村）甚至“河南人”戶數(shù)少于“溧陽人”戶數(shù)的村子（如江西口村）也說“河南話”。這至少能夠說明，“河南人”在這些村子的影響很大。“河南人”的影響力主要來自他們的熱情好客、俠義正直、樂善好施，同時也來自他們不輕易接受其他方言的一貫態(tài)度。還有一種有趣的現(xiàn)象：假如夫妻雙方一方是“河南人”，一方是“溧陽人”，他們較多地選擇“河南話”作為“夫妻交流方言”。這種妥協(xié)不只是方言上的妥協(xié)，更是文化上的妥協(xié)。

由此可見，“河南話”在經(jīng)歷了一個半世紀以后，依然保持著強勢的方言格局，方言島內(nèi)的文化態(tài)度起了重要作用。這跟文化語言學的理論出發(fā)點不謀而合。本文從方言調(diào)查實踐中再一次證明：“文化因素是造成語言演變和發(fā)展的原因之一，或者說，語言的宏觀演變和部分微觀演變是文化原因造成的?！盵2]同時，還可以得出這樣一種結論：當方言島方言的文化足以感化或信服于土著的文化和民眾時，方言島方言的影響和勢力將會增強。

內(nèi)容注釋：

①這也是溧陽河南方言島主要分布于丘陵、山崗的主要原因。

②本文行政區(qū)劃設置采用溧陽市2003年18個鎮(zhèn)的資料，下文人口數(shù)據(jù)采用2007年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77.34萬人。

③據(jù)平橋鎮(zhèn)平橋村戴家村民組解永海和社渚鎮(zhèn)新塘村新花村民組村民向自進口述整理。

④廣德、郎溪兩縣在安徽境內(nèi)，句容和溧水兩縣在江蘇境內(nèi)。

⑤金山村說溫州話的只有一個村民小組，約100人。據(jù)顏逸明等在《吳語概說》中考察，這些人實際上是來自平騰蛟、山門一帶的客民。

引用注釋：

[1]葛慶華《近代蘇浙皖交界地區(qū)人口遷移研究（1853—1911）》，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

[2]周振鶴，游汝杰.《方言與中國文化》（第二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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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葛慶華.近代蘇浙皖交界地區(qū)人口遷移研究（1853～1911）[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

[5]葛慶華.近代江南地區(qū)的河南移民——以蘇、浙、皖交界地區(qū)為中心[J].史學月刊，2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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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黃曉東.浙江安吉縣官話方言島研究[D].北京：北京語言大學語言研究所，2004.

[9]《溧陽縣志》編纂委員會.溧陽縣志[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2.

[10]蘇向紅.浙北吳語區(qū)長興縣的河南話音系[J].湖州師范學院學報，2003，（1）.

[11]汪化云.鄂東方言研究[M].成都：巴蜀書社，2004.

[12]袁家驊等.漢語方言概要（第二版）[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89.

（吳健 江蘇 常州工學院人文社科學院 213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