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中國”

楊懷源

一、“中國”義項的歸納

“中國”一詞，早在先秦就出現(xiàn)了。

《辭源》(商務(wù)印書館，1988)收有該詞，列3個義項：

①上古時代，我國華夏族建國于黃河流域一帶，以為居天下之中，故稱中國，而把周圍我國其他地區(qū)稱為四方。后成為我國的專稱?！抖Y·中庸》：“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薄谥复呵飸?zhàn)國時中原各諸侯國?！俄n非子·孤憤》：“夫越雖國富兵強，中國之主皆知無益于己也?！焙蠓褐钢性貐^(qū)。唐·陳子昂《陳伯玉集·二·度峽口山》詩：“峽口大漠南，橫絕界中國。”③京師。《詩·大雅·民勞》：“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惫{：“京師者諸夏之根本?！?/p>

《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7年版，以下簡作《漢大》)在該詞下列5個義項：

①上古時代，我國華夏族建國于黃河流域一帶，以為居天下之中，故稱中國。而把周圍其他地區(qū)稱為四方。后泛指中原地區(qū)?！对姟ば⊙拧ち滦颉罚骸啊缎⊙拧繁M廢，則四夷交侵，中國微矣。”……②猶國家，朝廷?！对洝ど霉罚骸敖裰蠓蚪徽谥袊?，雖欲勿哭，焉得而弗哭?！薄劬?。《詩·大雅·民勞》：“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泵珎鳎骸爸袊熞??！薄芪覈膶７Q……⑤指恒河中流一帶的中印度，佛教徒譯稱中國(Madhyadesa)

《辭源》3個義項，《漢大》5個義項，關(guān)系見下圖。

“中國”引申專指我國，已是專名，當(dāng)依《漢大》分列；“中國”引申指“春秋戰(zhàn)國時中原各諸侯國”，所指發(fā)生了變化，比較兩部辭書的書證，可以知道《漢大》是把這一義與本義歸并了的，應(yīng)當(dāng)依《辭源》分列；《漢大》歸納出中國的“國家、朝廷”義，《辭源》應(yīng)該增補；《漢大》的第五義“恒河中流一帶的中印度，佛教徒譯稱中國(Madhyadesa)”，這其實是個外來詞，與“中國”應(yīng)該是同形詞，但是依《漢大》的體例，不分列同形詞，只好把它列為“中國”的一個義項。

那么，“中國一詞應(yīng)當(dāng)有以下義項：

①上古時代，我國華夏族建國于黃河流域一帶，以為居天下之中，故稱中國，而把周圍其他地區(qū)稱為四方，后泛指中原地區(qū)。

②京師。

③指春秋戰(zhàn)國時中原各諸侯國。

④指國家、朝廷。

⑤我國的專稱。

⑥指恒河中流一帶的中印度。

佛教徒譯稱中國(Madhyadesa)。

這6個意義間的關(guān)系應(yīng)如圖示：

二、“中國”本義的書證問題

《辭源·修訂本體例》說：“多義詞的解釋一般以本義、引申、通假為先后……”《漢語大詞典·凡例》沒有談到多義詞義項的排列問題，但是通過分析正文條目我們可以知道，其義項排列方法與《辭源》大致相同?！掇o源》和《漢語大詞典》都認(rèn)為“中國”的本義是“上古時代，我國華夏族建國于黃河流域一帶，以為居天下之中，故稱中國，而把周圍其他地區(qū)稱為四方”。我們知道，探求多義詞的本義時要有文獻依據(jù)，本義的文獻書證一般在前，引申義的書證在后，而分析這兩部辭書的書證，時代最早的是“京師”義下的《詩·大雅·民勞》：“惠此中國，以綏四方?！薄睹駝凇窇?yīng)屬于西周作品。

釋其本義時，《辭源》引《禮記·中庸》“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為書證，《中庸》傳為子思所作，后人考證為秦漢間儒家作品，如此看來，《中庸》至早不會出現(xiàn)于春秋中期。《漢語大詞典》本義書證為《詩·小雅·六月序》：“小雅盡廢，則四夷交侵，中國微矣?！倍睹娦颉窞闈h人作品。兩部辭書中，“中國”本義的書證都嚴(yán)重滯后。那么是不是“中國”本義的用例在文獻中不存在了呢?答案是否定的。

洪成玉先生《中國及其別稱考源》(《漢字文化》，2006年第1期)指出，“‘中國一詞，自古有之，從現(xiàn)有文獻來看，可以追溯到周武王統(tǒng)治時期(約公元前11世紀(jì))”，他找出的最早的書證是《尚書·周書·梓材》中的“皇天既付中國民，越厥疆土，于先王肆”。他又指出，“中國”一詞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7次。據(jù)我們考察，這7次為：

1《毛詩·大雅·桑柔》：“哀恫中國，具贅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蒼?！?/p>

2、3《毛詩·大雅·蕩》：“文王日咨，咨女殷商，女熱然于中國，斂怨以為德……小大近喪，人尚乎由行，內(nèi)奰于中國，覃及鬼方?！?/p>

4、5、6、7《毛詩·大雅·民勞》：“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惠此中國，以為民逑……惠此中國，俾民憂泄……惠此中國，國無有殘?！?/p>

《梓材》中的“中國”，正是本義；《桑柔》、《蕩》中的“中國”是本義的靈活、具體的運用，指“中國”之內(nèi)，“中國”之內(nèi)的人民；《民勞》中的“中國”4次都是指京師。

從時代來看，《梓材》為西周早期作品，《桑柔》《蕩》《民勞》都為西周晚期作品，辭書書證當(dāng)引《梓材》。

這里當(dāng)然還有一個問題：《尚書》等傳世文獻，經(jīng)過后人的加工整理，“中國”也許是后世的語言現(xiàn)象，并不能說明西周初年的語言實際。

實際上，“中國”一詞出現(xiàn)于西周早期是確定無疑的，這里有一個鐵證：周成王時的銅器舸尊上說：“唯珷(武)王既克大邑商，則廷(庭)告于天曰：‘余其宅茲中或(國)，自之壁民?！?該器現(xiàn)藏陜西寶雞市博物館，《殷周金文集成》編號為6014，年代標(biāo)注為西周早期，彭裕商先生確定為周成王。參見《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巴蜀書社，2003年版，219、511頁。)

這里書寫形式為“中或”，“或”、“國”為古今字，從詞的角度說，“中或”就是“中國”，是同一個詞，都是用本義。

三、“中國”的書寫形式

“國”在西周金文里只見于兩件傳世銅器錄卣，共出現(xiàn)三次：一件錄卣器、蓋同銘，現(xiàn)藏美國普林斯頓大學(xué)博物館，《殷周金文集成》編號為5420，另一件現(xiàn)藏臺灣省“中央博物院”，《殷周金文集成》編號為5419，三篇銘文相同：“皻(嗟)，淮尸(夷)敢伐內(nèi)國，女(汝)其以成周六師戍于古師……”這兩件銅器《殷周金文集成》標(biāo)為西周中期，彭裕商先生確定為周穆王時期。

西周金文的“國”可以單用，又有“南國”，“東國”、“下國”、“后國”、“四國”(見于西周晚期器毛公鼎、宗周鐘)，“國”都寫作“或”。

春秋早期，只有秦公鐘尚用“或”字，其他銅器一律用“國”，“國”替換了“或”。

從詞的角度看，“中國”至晚出現(xiàn)于周成王時。從書寫形式來看，西周時期的“中國”應(yīng)該寫作“中或”，到了春秋，寫作“中國”。那么《梓材》、《桑柔》、《蕩》、《民勞》中的“中國”原本應(yīng)該寫作“中或”，現(xiàn)在作“中國”是后人整理、改寫形成的。至于《周禮·秋官·司寇》“反于中國”、《禮記·檀弓上》“今之大夫交政于中國”、《禮記·王制》“中國戎夷”中的“中國”，應(yīng)寫作“中國”而不作“中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