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宏偉
母親已年過九旬,生在鄉(xiāng)村,長在鄉(xiāng)村,如今仍住在鄉(xiāng)村,一生沒離開過鄉(xiāng)村。她從3歲時就裹了小腳,成為那個年代的“流行金蓮”。從此,她舞動著這雙“美麗的小腳”,走過春夏,走過秋冬,穿越了歷史的時空。她普通而又不普通,她平凡而又不平凡。她普通,是因為一生默默無聞,沒有什么榮耀,更沒有什么光環(huán);而不普通,是因為以一顆善良的心活到新世紀(jì),見證了中國近百年的風(fēng)云變幻,潮起潮落,感受到了社會主義新時期的溫暖幸福,也擁有了像當(dāng)今一些藝術(shù)家們的待遇,是一位享受“政府津貼”的鄉(xiāng)村老人;她平凡,在于一生就是一個鄉(xiāng)村女人,沒有大起大落的身世,更沒有干過驚天動地的事情;而不平凡,在于年年歲歲,用她那點點滴滴的愛心,支撐了一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不僅成為家庭的“帥字旗”,也是我們那個鄉(xiāng)村里的最后一個“小腳女皇”。
母親娘家兄妹六人,她排行老二,是兄妹中唯一的女性。她17歲那年,外公就去世了,由外婆一人操持莊稼,哥哥又抓壯丁在外,腳下的四個弟弟,全靠她照顧。那時當(dāng)?shù)赜袀€風(fēng)俗,女人們不能到井邊去,每當(dāng)挑水時,她就站在離井邊十步遠(yuǎn),弟弟們雙雙到井邊吊了水,她猛然接過擔(dān)子,邁著小腳,一搖三晃地挑了回去。若遇年頭月尾,口糧接不上趟,為了讓娘和弟弟們填飽肚子,她會事先在鍋底下用麥糠漚上火,將鍋底燒熱,等收工回來歇息,弟弟們玩耍歸來圍著灶臺鬧餓時,她便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臺詞:“媽!我餓不及了,已做飯吃過了,看!灶膛還在熱著呢,我給你們再做飯!”上演了一出灶膛“空城計”。
母親來到婆家,里里外外也是一把手。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是一個三等“殘廢人”。據(jù)說新中國成立后,父親擔(dān)任了多年的生產(chǎn)隊長,人稱“老隊長”。一次在指揮生產(chǎn)時,帶頭上陣,從十幾米多高的麥垛上摔了下來,造成胳膊骨折,從此退休在家,再也不干重活了,隊里看在“老隊長”份上,也為了照顧我家,給他安排了一個打掃牛圃的輕活,每天記6個工分,他順勢而閑,上午到集鎮(zhèn)上喝茶,下午三下五除二將牛糞掃凈,過起半休養(yǎng)的日子。
這下可苦了母親,光靠父親那幾個工分是養(yǎng)活不了全家的,母親不得不“女扮男裝”,沖鋒在前,犁田耙地,策馬揚鞭,興修水利,揚場扛糧,和村里爺們兒一比高下。就是這樣,村里一些對“老隊長”在任時懷有成見的男人,時不時找母親的茬,鬧事。一次母親在后崗地里犁地種包谷,收工時,那位“牛隊長”攔住母親,硬說母親懷里藏有包谷種子,想順回家里。那可是見不得人的偷盜行為呀!母親就和他大聲爭辯,引來了村里男男女女觀看,母親憤怒之下,呼啦敞開了胸膛,嚇得圍觀者扭頭跑散,適應(yīng)給那個惡搞的男人一個響亮的耳光,以至那個男人臉紅脖子粗地逃之夭夭。
看似堅強的母親,在父親面前卻溫柔有余,從不嘮叨,從不發(fā)脾氣,更沒有紅過臉,一身相隨,無微不至。兒女們雖在心里為母親打抱不平,但卻沒有明說,畢竟我們也愛父親。父親卻變本加厲,纏磨了母親一生。在我們眼里沒有看到母親病倒過,而父親卻常常有驚無險。父親若有個頭痛腦熱,腰痛肚痛,就會大驚小怪,弄得母親和全家不安。父親有個習(xí)慣,從來不在家里喝開水,每天必到五里外的集鎮(zhèn)坐茶館,喝老板娘那一壺一壺的滾燙開水。他告訴我們,家里柴灶開水倒進(jìn)瓶里就不煎了,那茶館里的煤灶上的開水,壺壺沸騰,喝的是“茶尖”,開胃消食,一喝肚子就咕咕亂響,通體健身。就這樣,我看他還是回家后時不時抱著肚子說脹,躺在竹床上呻吟,母親勞累一天剛到家顧不得洗刷,撲打幾下衣服上的灰塵,就坐在父親身邊給他揉肚子。小小年紀(jì)的我,看母親那疲勞的臉龐,實在不忍心,就上前勸助,“媽!我來給爹揉肚子,你歇歇還要做飯呢!”母親笑笑說:“兒子真孝心,你那小手沒力氣,看你爹痛苦的樣,我使勁揉幾下就好了?!?/p>
父親還有一個習(xí)慣,穿鞋不拔鞋跟,母親往往挑燈夜戰(zhàn)為他做一雙新鞋。一到他腳上,就變成了踢拉板,后跟壓在腳下,一天到晚踢拉踢拉地行游天下,哪怕是進(jìn)城趕集,走親訪友,也不顧形象,總是趿拉著鞋子,這樣鞋子磨損得快,十天半月就穿壞了。母親一生也不知為他做了多少雙鞋子,從無半點怨言。
后來,我到外地工作,有了一雙兒女。母親愛孫心切,丟下鄉(xiāng)里的父親來到我們身邊,照顧孫兒。每次母親來時的哪一段時間總是心神不定,牽掛著父親,隨著時間推移,她慢慢地開始享受兒孫的天倫之樂,每當(dāng)這時,父親一個電話或者前來找她,一看父親那滿臉愁容,母親就會黯然神傷,掉起眼淚。她會丟下兒孫不管,拉起父親就回了老家。我知道母親丟不下父親,只是妻子很不理解,造成婆媳間一些誤解。
母親比父親大一歲。父親八十八歲那年,卻突然病得起不了床,一躺就是幾個月,我和姐姐都在城里住,哥哥是村干部,整天忙得不可開交,護(hù)理父親的擔(dān)子仍然壓在母親身上。一天,父親突然從床上掉了下來,哥哥外出不在身邊,年近九旬的母親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yīng),她大聲呼喚著:“老天保佑呀,讓我把這老東西抱上床去!”不知母親哪來的勁頭,還是上天發(fā)力,奇跡出現(xiàn)了,母親一下子將父親拖到了床上。
得到父親病危的消息,我們匆匆趕了回去。父親見了我,拉著我的手說:“我走了,你要記住多給你媽一些錢呀!”我望著消瘦的母親,默默地點了點頭,這是父親唯一的臨終遺言。
父親走的當(dāng)天晚上,按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我們當(dāng)兒子的要在父親身邊守夜,可60多歲的姐姐,執(zhí)意要守在父親的床前。我想也好,我就睡在母親身邊,陪陪母親吧。姐姐陪父親在里間,我陪母親在外間。這是我闊別家鄉(xiāng)30多年后,第一次睡在老屋,睡在母親小腳邊。母親雖然沉浸在悲喪之中,但我看得出來,由我睡在她的腳頭,她又感到了另一種欣慰,那晚她睡得很香。我聞著母親小腳的氣味,望著老屋千空百漏的房頂和那破舊家具,大膽的老鼠還在梁上東張西望,房頂?shù)哪嗤敛粫r往下掉著,我浮想聯(lián)翩。
我有個伯父,從小眼睛忽暗忽明,人稱“大瞎”,我們就叫“瞎伯”,他一直單身跟我們生活在一起,瞎伯為人忠厚老實,非常喜愛侄女侄兒,和我們姐弟幾個感情很深。在那家大口闊的年月,村里家家戶戶都缺糧缺吃,瞎伯生活單調(diào),時常到左鄰右舍串串門,和那嬸嬸們聊聊天,他若看到哪家嬸嬸斷了糧,就會避著母親,將家里的糧食或饃饃拿給人家,也沒別的所圖,可能是愛心。他的行為母親早有覺察,只是當(dāng)著父親說說而已,一直沒有與伯父正面沖突。有時伯父縮手縮腳將饃饃藏進(jìn)懷里往外走時,他以為母親和家人沒有看到,當(dāng)他剛轉(zhuǎn)身走出,母親就會當(dāng)我們的面,咬咬牙,用手指狠狠地?fù)v著伯父的背影,從來沒有揭穿過他,我想母親也理解單身人的苦悶。伯父晚年臥床不起,也是母親端茶遞飯,洗洗漿漿,護(hù)理送終。
六、七十年代,村里大部分孩子都沒上學(xué),特別是女孩,更是望學(xué)欲穿。我們姐弟三人,可謂當(dāng)時村里的高材生,這都是母親的功勞,雖然她一字不識,可她信奉唯有讀書高的道理。母親平時雖慣著我們姐弟三人,但哪個若逃了學(xué),必定棒打無疑。姐弟中數(shù)哥哥最調(diào)皮。那時我上一年級,他上六年級,我們同在一個學(xué)校就讀。我所在班級的課桌,是那種用泥巴壘起來的長條形,一排坐十幾個學(xué)生,我從小就面善,鄰位那個同學(xué)常常欺負(fù)我,他用粉筆將桌位劃開,不準(zhǔn)我的課本或用具越池一線,還不準(zhǔn)我從他身邊出入,逼得我走投無路,翻桌越位。我回到家里掉起了眼淚,哥哥問明情況后,來到我們班上扭著那個同學(xué)的耳朵,從桌位上提溜了出去,轉(zhuǎn)了三圈。從此,鄰位見了我點頭哈腰,再也不敢捉弄我了。哥哥對我這樣好,我還是當(dāng)了“奸細(xì)”,向母親告了他的逃課狀。那天,他背著書包前腳走,我后腳跟,走著走著他來到了牛棚,和村里放牛娃們一起,騎著牛向田野走去。我掉頭回家告訴了母親,母親飛奔著小腳將他追了回來,拉進(jìn)屋里,脫掉一只小鞋,劈頭蓋臉地朝哥哥打了起來,一邊打一邊吼,看你再逃學(xué)!看你再逃學(xué)!打得哥哥在地上抱頭亂滾,嚇得我“啊”的一聲哭了起來,抱著母親求撓,我連連說道:“哥哥是我害你挨打呀!”母親手一閃將我推倒,“你給我閉嘴!”父親也忍不住了,進(jìn)屋勸說母親,母親手一指,“你給我出去!”撲騰將門關(guān)上,繼續(xù)痛打哥哥,直打得哥哥表態(tài),寫下不再逃學(xué)的“軍令狀”,才算罷休。母親很嚴(yán)厲,正因為如此使我們姐弟順利完成了學(xué)業(yè)。
姐姐文革前就已初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后擔(dān)任村婦女主任,到了婆家又成了搶手人才,先當(dāng)小隊會計,后升大隊會計、村婦女主任。哥哥70年代初高中畢業(yè),現(xiàn)在仍然擔(dān)任村會計。他們很早就是鄉(xiāng)村的黨員干部,在我歷史的檔案中,每每填到他們的榮譽時,就有一種無比的自豪感。我是76年高中畢業(yè),后提干進(jìn)機關(guān)工作。我的很多同鄉(xiāng)伙伴,一直走不出鄉(xiāng)村,不是他們沒作為,沒有運氣,而是他們沒有文化,也可能他們沒有遇到我那樣的母親。
父親去世后,我把母親接到城里和我們一起居住,住的不到兩個月,她執(zhí)意要回鄉(xiāng)下住,我的女兒不理解地問她:“奶奶這城里,燈又亮,地又光,生活又好,你咋非要回去?”母親擺擺頭說:“我在你們這里望著天總是灰蒙蒙的,喝的水總是有一股啥味;我們鄉(xiāng)里,天比城里的藍(lán),水比城里的甜!”大學(xué)畢業(yè)的女兒恍然大悟:“那叫原生態(tài)!”母親呵呵地驚嘆道:“啥!‘園生菜,對!對!我就喜歡吃咱們園子里生長的菜!不施化肥,不打農(nóng)藥,味道可鮮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