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秀萍
不能遲到。這是小時候母親常常用訓誡口氣強調(diào)的一句話。這句話烙印在我的記憶里,就像小時候種的牛痘,幾十年過去了,印還在那里。
那時我還沒上學,母親每天出工,無論她去哪里,我橫直愛跟著,不管耽擱她多少時間和活路。
夏天,日頭毒辣。為了讓我躲避惡毒的日頭,母親不再讓我跟著她到田間玩。第三天,我拽著母親的衣角,死活要跟她去撻谷子。母親說,日頭太大,小孩子不能去曬,會生病,還會耽擱大人的活路,讓我快放手,她不能遲到,不能被扣工分??珊谜f歹說,就是脫不了身,眼看別的社員一個個挑著籮筐、背著禾鐮往田間去了,氣得她一邊用力掰開我的手,一邊斥罵,你這個不聽話的死妹崽呀,我遲到了啊,我已經(jīng)遲到啦!母親的叫罵聲越大,我哭得越使勁,母親甩開我,在前面跑,我拼著小命在后面追,陽光的熱浪陣陣襲來,最后,在一條山路上,母親抓起楠竹鞭子,劈頭蓋臉刷了下來,她不再罵了,我們一起哭,一起痛,直到我全身都是血紫的鞭痕,母親才抱我回家,放到木板床上,一邊往我身上擦清涼油,一邊嘆氣,唉——死妹崽,你為什么恁犟???
以后,我每天仍然聽到母親高聲喊,快點!快點!不能遲到,不能遲到啊!因為遲到,別人搶走了原本分包給母親的活,母親只得到一份平工(平工比包工掙的工分少近一半)。
到了年底,父親從隊會計那兒結(jié)算回來后,說,家里全年口糧勉強夠吃9個月,今年又超支了。因為我遲到,母親一年竟被扣去了1000多個工分。
那本《毛主席語錄》的空白頁上依然記著:1977年。4月15日:借玉兵姑爹,米10斤;5月7日:借石龍五表伯,老谷80斤;6月30日:借楊朝常,米5斤;9月27日:借韋家,錢3元;10月2日:借何國凡,錢5元;10月2日:借何明凡,錢3元。
這是母親的字跡,歪歪扭扭,卻絲毫沒有褪色,我想,這就是那“遲到”的記錄吧,它像淚痕一般風干在歲月的臉上。
不再聽到母親在耳邊喊“不能遲到,不能遲到啊”,但那喊聲卻固化為一種生活態(tài)度,一直在我耳邊回響。從讀書到參加工作,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從頑童到身為人母,那喊聲從未離我而去,后來,那聲音又從我的嘴里一次次地喊出來——“快點!快點!不能遲到,不能遲到啊!”我催促孩子,也催促自己。
然而,遲到和不能遲到——這個以時間和空間為變量的人生函數(shù),解答的微小誤差是那樣地難以避免。在公園,在車站,有多少個遲到的約會?有多少次晚點的列車?在你、我、他身邊,有多少份遲來的問候、關愛與祝福?……有時“遲到”甚至會讓你失去一生的機遇。
然而,當我不得不放棄更多的睡眠,離開慵懶和靜止,像陀螺一樣轉(zhuǎn)起來時,城市越來越大,時空卻是一條越來越窄的狹縫,人們在里面奔跑,不斷提速,于是,我不得不比母親更大聲、更緊張地喊“不能遲到,不能遲到啊!”
時光在起伏的山坡上生長,杉林一樣濃密,青草一樣柔軟,野百合一樣散發(fā)著清香。它們在“不能遲到”的呼喊聲中,越來越遠,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