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磊
一
八字外開的門墻內(nèi),冬日傍晚的凋殘陽光正走完最后一段門檻。水泥門檻鼠嚙般缺損,泥跡斑斑。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蜷縮著坐于其上,腦袋低垂,神情落寞,幾根翹翹的發(fā)絲在切過頭頂?shù)南”?、清冷的陽光里顫動。孩子機(jī)械地?fù)v動著手中一根小樹枝,一只可憐的螞蟻在他的攻擊下倉皇地左逃右竄、進(jìn)退無路。
“康康,怎么坐這里呢?冷不冷啊?”孩子從恍惚中驚悚地抬頭。一個老女人眨著白多黑少的眼睛、笑瞇瞇地看著他。陽光把她的臉分成陰陽分明的兩邊,使她的笑容顯得怪異而陌生?!斑?,怎么不說話?傻啦?”康康從驚異的注視中醒過神來,吸了一下鼻涕,喊:“姑婆?!惫闷畔蛭堇锾搅颂筋^,說:“聰哥哥呢?兄弟倆沒晚飯吃了吧?走,到姑婆家去吃吧?!毙θ菰谒幱袄锾讲弊拥乃查g變回到熟悉的樣子,但很快又隨著脖子縮回去而重新變得陰陽??悼嫡f:“哥哥在燒呢?!薄班膏?,麻利的,爸爸姆媽不在家,自己會料理自己了。”姑婆摸了一下康康的頭,又向門里瞟了一眼,走過去了。
村西頭的桑園地里,夕陽貧血的臉盤正被凌亂地沖天的枝條瓦解。磚場外的大片竹林已經(jīng)先天光一步變黑了。風(fēng)搖竹林沙沙地響。紛飛的鳥群在夕陽浮光的枝葉頂上喧囂著飛起,盤旋,又落回去??悼刀ňΧ⒅窳珠g被黑色淹沒的小道。好半天了,爸爸姆媽也沒有從那里走出來??悼档淖彀T了癟,似乎想哭。
“康康,康康?!备绺缭谖堇锖???悼灯鹕硗堇镒摺?/p>
哥哥坐在灶膛口燒火。灶膛里抖動著的火光把哥哥巨人般的身影投射到墻壁上,把他的臉蛋映得通紅。哥哥問:“誰啊?”康康說:“隔壁的姑婆?!备绺绾吡艘宦?,不屑地說:“叛徒!”康康怔怔地看著哥哥,他不懂哥哥為什么要罵姑婆是叛徒,他知道在玩打仗游戲的時候叛徒是壞人。哥哥問:“她跟你說什么?”康康回答:“姑婆叫我們沒晚飯吃就到她家去吃。”哥哥又是哼了一聲,說:“誰要吃她的東西?!笨悼低蝗活I(lǐng)悟到了什么,問:“姑婆幫我們還是幫他們的?”哥哥抬頭看康康,欲言又止的樣子,遲疑了片刻,突然沒好氣地說:“不曉得,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笨悼凳芰舜驌簦鷼獾剞D(zhuǎn)身。哥哥說:“別出去了,晚飯馬上就好了?!卞伾w上騰起滾滾的熱氣,和著新米粥的香味,在屋里彌漫開來。哥哥從灶膛里站起來,腿上沾著草屑。映在墻壁上的灶膛口輪廓‘閃爍著漸漸暗下去。哥哥站在一張小板凳上夠著灶龕里的煤油燈,點(diǎn)亮。熱氣蒸騰,吹著煤油燈搖曳明滅。
兄弟倆趴在齊胸高的灶臺上吃夜飯的_時候,眼前突然大亮,電來了,燈光溫暖而安全。
二
康康在迷迷糊糊中仿佛聽到門響和說話聲,喊了聲哥哥,沒人應(yīng),伸手到外床去摸,沒摸到哥哥,就驚醒了。康康張眼向房門的方向望去。窗口透進(jìn)的微弱光線下,床前赫然坐著一個黑影!康康大驚;脫口而出:“誰啊?”黑影沒有反應(yīng),只是死死盯著他。于是康康聲嘶力竭地哭喊了起來:“哥哥,哥哥,你在哪里?快來呀?!毖劬λ浪赖囟⒆∧莻€黑影,生怕它突然撲過來。
大門響了一下,被打開或被關(guān)上了??悼低A丝奁磷『粑犞?。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啪的一聲,眼前一亮,亮得刺眼,燈被打開了。哥哥穿戴齊整地出現(xiàn)在房門口,責(zé)問:“哭什么哭!你個哭嘶胚!”康康騰地坐起來,定睛看去,剛剛黑影坐著的地方擺著一把靠背椅,椅背上披著爸爸那件藏青色的大衣??悼狄幌伦用靼走^來,驚魂已定之后倍感委屈,哭罵:“死哥哥,臭哥哥,你到哪里去了?”哥哥說:“你管我干什么?你睡你的覺好了。”康康說:“你也睡覺,姆媽說晚上不準(zhǔn)出去的?!备绺缯f:“你盯著我干嗎,我還不想睡?!笨悼翟俅挝乜蘖似饋恚f:“你故意這么早就騙我睡覺,自己好偷偷地跑出去玩,我告訴姆媽?!备绺缫桓北揲L莫及的蠻橫架勢,說:“你告訴好了?!边@時窗外突然有人壓低了聲音在喊哥哥:“聰聰,聰聰?!备绺缱哌^去貼近了窗戶,回答:“馬上,馬上來。”然后轉(zhuǎn)過身來打量康康,換用商量的語氣試探:“你先睡吧,明天我就把紅領(lǐng)章五角星給你,好不好?”康康哪里肯答應(yīng),決絕地說:“不好,我要跟你去。”哥哥說:“紅領(lǐng)章五角星不要了?”康康把聲音拔得更高,幾乎是在尖叫,以顯示自己的決心:“紅領(lǐng)章五角星我要,我也要跟你去。”哥哥火了,呵斥:“放你的糞吧,睡覺!”作勢要走。康康騰地從床上踉蹌著躍了下來,撲上去拽著哥哥的衣服,哭喊:“不許你走,我也要去,我也要去?!?/p>
三
黑暗中,康康高一腳低一腳、跌跌撞撞地跟在哥哥后面,穿過竹林間鋪滿落葉、嚓嚓作響的小道。冰冷的空氣激著他的腦門,把他的脖子、手凍得又痛又麻。寒冷,或者終于還是跟出來了的興奮使他的全身處于難以自制的顫抖中??悼祮枺骸案绺?,我們?nèi)ツ睦?”哥哥顯然正在生氣,生硬地說:“你跟著就是了?!?/p>
出了竹林,視力已經(jīng)克服了剛出門時從燈光下一下子走入黑暗中的不適應(yīng)??悼悼吹?,小剛等在竹林外邊。小剛看到哥哥帶著康康出來,不屑地罵:“哭嘶胚!跟屁蟲!”
到村口,一群人已經(jīng)在桑園地邊等著了。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有人在催促、抱怨:“怎么這么慢,跟慢腳豬似的,快點(diǎn)噻,要開始咧?!迸芙耍悼悼吹?,這—伙人一共六七個,都是村上和哥哥一般大、十二三歲的孩子,除了小武。小武比哥哥他們又要大出兩三歲,站在這群人里奪目地高出一截來,就像齊刷刷的稻田里長出的一棵突兀的稗草。小武摸了一下康康的頭,說:“咦,哭嘶胚也來了??匏慌摺!笨悼甸L長地嗯一聲,拖著哭腔喊了起來:“我告訴姆媽?!贝蠡镆黄鸷逍???悼稻狡入y當(dāng),卻不敢吱聲。他是這幫孩子的領(lǐng)頭鬼,隨時都有權(quán)決定不帶康康一起玩,把他趕回去。這幫大孩子們是肯定會附和他的,就算對哥哥,康康此時也沒有把握。于是康康只好在心里恨恨地罵:“留級胚!大笨蛋!卵毛!”全村人都知道,小武長卵毛了。夏天游泳的時候,小武被大人們摁在地上扒了短褲數(shù)卵毛。
人群里有小新??悼禍愡^去,低聲地喊:“小新哥哥。”可是,小新哥哥像沒聽見一樣,沒有理他。康康有些失望。小新和哥哥兩人一定是鬧別扭了,有一段時間他們不在一起玩了,這次在人群里發(fā)現(xiàn)小新,康康以為這是哥哥和小新重歸于好的跡象??墒?,小新哥哥理都不理他。
小武喊了一聲:“出發(fā),要開始咧。”大伙就轟一下往前跑,雜亂地嚷著:“沖啊,殺啊,滴滴答答……”
跑過桑園地,前面就是機(jī)耕路。兩邊是蓬亂的野草,中間一步寬的一條因?yàn)槿俗叨绮莶簧?、?jiān)硬而白亮,即便是在當(dāng)下這樣被薄云遮擋的朦朧月光下,依然清晰可辨,卻在十幾步之外就隱沒。機(jī)耕路的兩邊是村里的麥田,南起大溝河北至小溝河,河對岸就分別是趙家塘和吳王莊的田了。康康家的田有一區(qū)就在這里,另一區(qū)在他們現(xiàn)在去的方向,和大小溝河遠(yuǎn)遠(yuǎn)地并行,沿著機(jī)耕路一直往西走,走上植滿楊樹的大水渠,經(jīng)過公墳,走到頂西頭,隔著一條十字河就是新莊里的田了。因?yàn)榉痔锏綉魰r抽簽抽到這么遠(yuǎn)的田,一到農(nóng)忙,爸爸姆媽就變得暴
躁,但倒霉的大多數(shù)時候是哥哥,康康很少挨打,因?yàn)榭悼党煽兒?,成績好了,將來就可以離開紫竹園,做城里人,子子孫孫不用再種田挑擔(dān)。
一群孩子打打鬧鬧、吵吵嚷嚷地上了機(jī)耕路。大伙的情緒在村口時小武的那一聲“出發(fā)”之后就已經(jīng)被點(diǎn)燃,此時,更隨著雜沓的奔跑而迅速升到頂點(diǎn)。大家開始互相推搡、拉扯,竭力要把對方推出機(jī)耕路,推到田里去。“下去吧!”失勢的一方就向田里跌去,嬉笑著,罵著,棉鞋咔嚓咔嚓地踩著田里干酥的泥塊和未及腐爛的稻草根,左右騰挪著,躲開勝利者的封堵,躍上機(jī)耕路,“你也下去吧!”又把對方掀下田去。
哥哥拉著康康的手跑在隊(duì)伍里面??悼颠€沒能融入到這樣熱烈的氣氛中去,但情緒已經(jīng)從剛剛的惱怒與壓抑中復(fù)原過來,開始變得興奮。顯然在歡樂的氣氛中哥哥對他的態(tài)度也已經(jīng)緩和了下來,否則他不會愿意牽著康康的手,于是他有了勇氣再問一遍:“哥哥,我們到哪里去?”哥哥說:“到新莊里看電視?!薄罢娴?”康康歡呼一聲,搖頭晃腦、手舞足蹈起來。
康康早聽說新莊里新買了電視機(jī),還聽說每天晚上四鄰八村的人都趕去看,熱鬧得就像趕集一樣。村上的大多數(shù)孩子都去看過,大概只有康康和哥哥沒看過了。不知道為什么爸爸姆媽始終不肯帶他們?nèi)タ?,只說:“等你們長大了考上大學(xué),做了城里人,每個月就能領(lǐng)工資,就自己買一臺看?!卑嗌系耐瑢W(xué)說,電視就是小電影,小得只有書包那么大,每天都可以看。書包這么大的小電影是什么樣的呢,康康很想知道。長大了自己買一臺,這個在爸爸姆媽的描繪中給康康無限向往的將來,畢竟有些太遙遠(yuǎn)了,遙遠(yuǎn)得無法對康康現(xiàn)時的渴望有任何實(shí)質(zhì)的舒緩。現(xiàn)在好了,康康不用等到遙不可及的將來就可以看到電視了。
“嘿,嘿,看,看噻!”野猢猻小朋的臉閃現(xiàn)在一根火柴的光芒中,火柴被塞進(jìn)嘴里,合上的嘴巴立刻變得通紅。大伙一起嘿嘿地傻笑。小朋又點(diǎn)著一根,往嘴巴里塞,但這次沒有成功,火哧的一聲在他的嘴巴里滅了,小朋哇的一聲慘叫起來。又是一陣幸災(zāi)樂禍的哄笑和聲嘶力竭的怪叫。
“我們放野火吧。”小武說。“好哦好哦。”康康立馬附和??悼迪肴谌脒@種熱烈氣氛的企圖現(xiàn)在已變得非常迫切,但同時又因?yàn)閾?dān)心受到排斥而躊躇難發(fā),這樣的建議無疑給了他見縫插針地迎合與試探的機(jī)會。他的聲音怯怯的,夾雜在大孩子們肆無忌憚的歡呼聲中,幾乎聽不到。
但事態(tài)的發(fā)展顯然比他的擔(dān)心要樂觀得多,當(dāng)他在怯怯的一聲之后更進(jìn)一步地鼓起勇氣湊上前去時,小武甚至還讓他幫忙擋住風(fēng)聚攏草,這讓康康受寵若驚,以至于他那雙唯恐有所怠慢而急促、冒失地伸出去的手一下把小武正作勢劃擦的火柴盒碰落了。“細(xì)赤佬。”小武寬容的咒罵很好地緩解了康康一瞬間緊張起來的情緒,縱容了它的熱烈。
在柴草豐沛之后,免遭反復(fù)刈割的茅草放肆地茂盛,草葉干脆得簌簌地響。草葉上結(jié)了霜,在康康經(jīng)奔跑而暖起來的手心里迅速地融化?;鸨稽c(diǎn)了起來,借助風(fēng)勢,沿著機(jī)耕路的兩側(cè)飛快地向前游去。
“著火啦,著火啦,救火啊。咣咣咣……”小朋尖叫著。大伙一起沖上去,在熊熊的烈火之上騰躍、掄腿、踩踏。
四
走到大水渠了。夜晚的大水渠是陌生而可怕的。月亮周圍聚集了更多的浮云,天光白蒙蒙地像稠濁的粥湯。兩邊的田野和腳下隱隱白亮的路面掉落在這粥湯中,十幾步之外就消融不見了。失去了視野的保護(hù),危險就可以無限接近并無處不在。左邊身旁那一排黑黝黝的楊樹,在它們樹冠更濃重的黑色中,以及右邊黑黝黝的看不到底的水渠里,說不定就潛伏著什么鬼怪,正伺機(jī)撲過來。那西北風(fēng)下樹枝的沙沙聲,多像是它們動彈一下蹲伏已久而酥麻的手腳而不小心弄出的聲音!康康的恐懼被喚醒了。他緊緊攥住哥哥的手,一邊走一邊前顧后盼,就怕有一只毛茸茸的手會從黑夜深處突然伸出來,把他從隊(duì)伍中間抓走,尖利的指甲直掐進(jìn)他的肉里去。
但小武卻還要故意嚇人??斓焦珘灥臅r候,走在隊(duì)伍最前面的小武突然呀的一聲,叫道:“鬼火!快看,公墳上有鬼火?!标?duì)伍立刻停住了,前面的人大呼小叫地往后退??悼翟隗@恐之下腳步錯亂,被前面的人一擠,呀的一聲差點(diǎn)跌倒,幸好哥哥一把將他拉住。哥哥護(hù)著康康,使勁推住前面往后退的人,罵:“狗日的,慢點(diǎn)慢點(diǎn)。”然而小武突然又大喊一聲:“快跑啊?!彼﹂_了大伙往前跑。大伙驚叫著跟著小武跑。后面的人快步趕了上來,推搡著往前跑??悼怠把健币宦曮@呼,兩腳踩空,沿著水渠壁滑了下去。哥哥更慘,因?yàn)槭箘爬悼禌]松手,被他一帶,幾乎是橫著摔了下去??悼刁@恐萬丈,叫道:“哥哥,哥哥!”但哥哥顯然并無大礙,迅捷地爬了起來,一縱身攀上去,卻沒轉(zhuǎn)身伸手來拉康康,而是撲向人團(tuán),和誰扭打了起來。這一連串變故突然得使康康忘記了原本的恐懼,來不及哭泣。
“為什么打我?”那個人推開哥哥,叫道。聽聲音,是小新。哥哥一聲不吭,又撲了上去。大家七嘴八舌地喊著“別打別打”,把他們分開。一個高大的黑影抱住哥哥,說:“算了算了,他又不是故意的?!笔切∥?。哥哥張牙舞爪地掙扎著往前沖,說:“他就是故意的,他早就等著這樣的機(jī)會害我呢。”小武死死抱緊哥哥不松手,說:“怎么會?你們原來不是最要好的嗎?”哥哥氣喘吁吁地罵:“要好個屁,叛徒!全家都是叛徒!老叛徒大叛徒小叛徒!”相比之下,小新比哥哥要從容得多,他的聲音既響到足以使所有人聽見,也沒大到顯出氣急敗壞來:“氣吧?就是不幫你們家,氣死你!”康康突然明白了他們倆人之間的矛盾,明白了為什么小新家爸爸那么久都沒來找爸爸聊天了。他感到氣憤。哥哥說:“誰稀奇你幫?”小新說:“那你打我干嗎?”哥哥說:“你為什么把我們撞下去?!”小新說:“我是被他們推的,我也差點(diǎn)掉下去。”小剛輕言相勸:“聰聰,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哥哥不再往前沖。小武松開哥哥,說:“好了啊,不準(zhǔn)再打了,誰再動手,誰就滾回家去!”哥哥跳下水渠里來,卡著康康的腰,將他往上托。哥哥仍在吁吁地喘著粗氣,貼在康康后背上的胸腔劇烈地起伏。小武在上邊伸手抓住康康的手,使勁一拉,把他拎了上去。細(xì)小的土粒在康康腳掌胡亂的踩踏之下從水渠干燥而堅(jiān)硬的壁上簌簌地往下滑落。
小武說:“好了,趕緊走吧,好好的打什么架?!毙∨笳f:“走吧走吧,再不走真來不及了?!?/p>
可是,小新并不肯就此作罷,叫道:“慢著。先別走。”小武的口氣因權(quán)威受到冒犯而變得嚴(yán)厲,呵斥:“干什么!我說的話不算數(shù)嗎?”小新并不示弱,說:“我不要他們兄弟倆去!”小武說:“你憑什么?”小新說:“那是我姑姑家村上的電視。”小武反唇相譏:“噢,你姑姑家村上的電視,我還以為是你姑姑家的呢?!毙⌒抡f:“沒有我姑父領(lǐng)著大家辦廠加工螺絲,他們村上就買不起電視。”小武停頓了一會兒,說:“那又怎么樣?”語氣已經(jīng)喪失了一貫的強(qiáng)硬。小新說:“電視是我姑姑家保管的,我可以叫我姑姑不放,大家都
沒得看。”小武沉默著。哥哥接茬兒:“沒得看就沒得看,有什么稀奇,大家一起回去,讓他一個人去看好了。”可是,哥哥的鼓動并沒有效果,沒人響應(yīng)他的號召。大家一起沉默著,顯然不愿意因?yàn)檫@個事不關(guān)已的沖突而使這次興沖沖的夜行就此結(jié)束。
在大家的沉默中哥哥懊喪地看清楚了自己的處境,這出乎他的預(yù)料,他以為小武會像一貫所做的那樣站出來強(qiáng)硬地聲張自己的權(quán)威,或者至少小剛和小朋會堅(jiān)定地站到他這邊來,但事實(shí)卻令他顏面盡失,令他失望、泄氣。哥哥說:“康康,走,我們回去?!笨悼氮q豫著,哀聲說:“哥哥,我不想回去,我想看電視?!备绺缱プ】悼档囊骂I(lǐng)把他從人群里拽出來,又在他腦門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喝道:“看個屁,你也想做叛徒嗎?”
五
弟兄倆被棄留在寂靜的曠野中。隊(duì)伍已經(jīng)走遠(yuǎn),影影綽綽地消失在夜色中,現(xiàn)在連腳步聲和偶爾的一兩句說話聲也聽不見了??悼等匀恍挠胁桓?,試探著:“哥哥……”哥哥默不作聲??悼颠t疑著,說:“要不……我們偷偷地跟上去吧?!备绺缤蝗挥衷诳悼档哪X門上打了一下,呵斥:“你說什么?你個丟臉的貨!小叛徒!”康康不敢再作聲,但心里那個欲念癢癢地?fù)现?,撓到刺痛,眼淚開始不爭氣地往外涌,終于嗬嗬地哭了出來。僵持片刻,哥哥攙他的手,柔聲說:“別哭了,下回我們到姑姑家去看?!笨悼党槠?,說:“姑姑家又沒有電視?!备绺缯f:“姑姑家隔壁村上陶冶里,有個臺灣人回來了,帶了一臺電視,還是彩色的呢,下回我們?nèi)ス霉眉?,讓姑姑帶我們?nèi)タ??!笨悼嫡f:“真的?”哥哥說:“真的,騙你干嗎?”康康滿心狐疑,問:“姑姑怎么從來沒說過呢?”哥哥說:“就是最近兩天的事,姑姑又沒回來過。”康康說:“那你聽誰說的?”哥哥說:“我們班有陶冶里的同學(xué)呀,他們說的。”康康相信了,抽噎一聲,說:“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吧?!备绺缧π?,說:“傻子,這么遠(yuǎn),現(xiàn)在怎么去啊?”康康想想也是,說:“那我們什么時候去看呢?”哥哥說:“星期天吧,這個星期六我們就去,住在姑姑家?!笨悼敌睦锞薮蟮目斩唇K于被彌補(bǔ)了些,無奈地答道:“好的。”哥哥說:“可以走了吧?”康康嗯了一聲,跟著哥哥往前走??墒牵瑤撞街罅硪粋€擔(dān)憂又在康康心頭生起,他問:“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哥哥說:“不知道??炝税伞!笨悼嫡f:“要是他們回來了,會不會又不讓我們?nèi)タ?”哥哥說:“不會的。”康康表示懷疑:“他們不是不讓我們?nèi)バ虑f里看電視嘛?!备绺缯f:“那不一樣?!笨悼祮枺骸盀槭裁床灰粯?”哥哥說:“小新家在陶冶里又沒有親戚?!笨悼得靼琢?,卻仍然不能放心。他想,別的什么人呢,有沒有親戚在陶冶里?他從一張一張已知敵對的臉想過去,沒有結(jié)果,于是他說:“要是這個星期天爸爸媽媽還沒回來就好了。”話音未落,自己就開始后悔了。果然哥哥又一次猛地甩開康康的手,厲聲責(zé)備他:“你說什么?你希望他們永遠(yuǎn)不要回來是不是?”康康連聲否認(rèn)著:“不是,不是的……”急得又要哭了,內(nèi)疚使他如芒在背般焦躁。幸好,哥哥并沒有深究下去,說:“走吧,回家吧,月亮出來了。”語氣已經(jīng)放平了,卻沒主動來攙康康的手。
月亮已經(jīng)突破了云層的遮蔽,殘缺地懸在當(dāng)空。視野稍具了穿透力和層次感,原本隱匿在粥湯般稠濁的夜色中的景物虛弱地浮現(xiàn)出來,楊樹后面麥田那明顯低于水渠的黑色平面,水渠底部清晰分明的渠岸投影,目力下延伸得更遠(yuǎn)的白硬的路面,以及不遠(yuǎn)處從麥田的黑平面上突兀地隆起的一片黑影,那是公墳,公墳上連片的冬青和松柏。意識到這一點(diǎn),康康一下子又緊張起來,恐懼在短暫的忽略之后以更暴烈、更壓迫的方式撲向他,把他的心臟撞出來,在身體外面抽搐似的劇跳?,F(xiàn)在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他們落單了,況且他們竟然離公墳這么近!
哥哥感覺到了康康身體的僵硬與顫抖,說:“別怕。”但康康此時無暇顧及哥哥的安慰,他在豎著耳朵聽身后,身后傳來腳步聲,他回頭看,卻看不見人。于是他更害怕了,顫著聲音,說:“哥哥,后面有人?!备绺绲纳碜右欢叮2交仡^看,緊張地問:“哪里?”康康說:“我聽到腳步聲?!备绺缱屑?xì)辨聽了一會兒,說:“沒有嘛。你不要嚇人噻!”康康也沉住氣聽,果然沒有了,說:“剛剛明明有的?!备绺绱舐晢枺骸罢l啊?誰在后面?”沒有人回答。哥哥又喊:“小武?!比匀粵]有人回答。哥哥說:“沒有人,你心里別瞎想,就不怕了?!笨悼狄贿呧胖?,一邊仍然驚慌地不時回頭看。哥哥說:“走吧,你走前面,我走后面?!笨悼氮q豫著,警覺地打量著前方。幾十步之外,楊樹黑黝黝的影子和白亮的路面一齊消失在朦朧的夜色中。前方的危險看起來一點(diǎn)也不比后面少。但哥哥卻在催促他:“走啊,走?!笨悼抵缓糜财痤^皮抬腿往前跨,一面緊盯著前方,一面繼續(xù)豎著耳朵監(jiān)聽著后面。才走幾步,他就又低聲驚呼:“哥哥,你聽?!备绺顼@然也在豎著耳朵聽,而且顯然也已經(jīng)聽到了,飛快地回頭,大聲問:“誰啊?誰在后面?”沒有人回答。
六
當(dāng)公墳方向出現(xiàn)一閃一閃的光亮?xí)r,因?yàn)檎镜锰煤秃?,康康的腿已?jīng)發(fā)麻了。在之前的奔跑中他的棉鞋被汗?jié)窳耍藭r陰冰冰的,腳趾凍得生痛。身上比腳上尚好一些,哥哥環(huán)抱著他,濕透的襯衣被身體焐干,不那么冰冷了,但露在衣服之外的部分,臉和脖子,以及因?yàn)樗豢桃膊桓曳潘蓪Ω绺绲沫h(huán)抱而從袖管里露出來的手腕和手,卻被凍得麻木了。他焦躁地一遍一遍問著哥哥:“我們要站到什么時候?”可問了也是白問,哥哥也不知道,哥哥毫無辦法。他的心里還存著一個指望,就是小武他們,因此,他的問題在一遍一遍的聒噪之后在他的心里逐漸轉(zhuǎn)變?yōu)椋骸靶∥湫偹麄冊趺催€沒看完電視?”可是他不敢說出來,他怕哥哥罵他叛徒,他很擔(dān)心,假使小武他們看完電視回來,哥哥愿不愿意跟他們一起走?
那亮光忽明忽滅,沿著大水渠向這邊飄來??悼凳紫认氲降氖枪砘?,小武說的鬼火,不敢再看,把頭窩進(jìn)哥哥的懷里。
“是電筒?!备绺缯f??悼堤ь^看。亮光更近了,哥哥說得沒錯,是電筒的光,在晃,射向麥田,停留片刻,又迎面射來,很亮,很刺眼。哥哥說:“有人來了?!闭Z氣顯出興奮。然后,仿佛是為了驗(yàn)證哥哥的判斷,就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打破窒息的沉靜傳來,模糊不清,偶爾能聽出一兩個字:“……臺灣人……見人就發(fā)金戒指……利益……要的是……那塊海域……”有人來了!這人聲顯然比光亮更實(shí)在、更可靠,終于使康康那被恐懼撐過了頭而反應(yīng)遲鈍的神經(jīng)松弛、繼而迅速地興奮起來。
“喂,誰啊?”哥哥喊。電筒光射了過來,亮得康康睜不開眼。聲音已經(jīng)聽得清了,驚訝的語氣:“誰呀?半夜三更的?!绷硪粋€聲音同樣地疑惑:“不知道,像小孩。”第一個聲音說:“過去看看。”電筒光的移動速度明顯加快了,時不時地抬起射過來,垂下時就照見兩條急速邁動的腿。
“誰呀?”來人走到跟前,問。電筒照在臉上,刺得康康眼前發(fā)黑。哥哥回答:“聰聰和康
康。你們是誰?”那人說:“聰聰和康康?誰家的?這么晚了在這里干嗎?”聲音陌生而嚴(yán)肅。另一個聲音說:“好像是建樹家的那兩個?!蹦侨肃薜囊宦?,電筒光往下垂去,問:“這么晚了在水渠上干嗎?”哥哥說:“想去新莊里看電視的……”那人哼的一聲,說:“膽子倒不小,一點(diǎn)點(diǎn)大的年紀(jì),烏漆抹黑地趕這么遠(yuǎn)的路去看電視,娘老子知道嗎?”哥哥沒有吱聲??悼档男闹须[隱地不悅,他努力想看清楚他們,但眼睛花得厲害,只能看到兩個一高一矮的人影。矮個子的聲音要和善得多:“這么晚了,電視都快結(jié)束了呀,還去看?”哥哥低聲嘟噥:“不去了。”矮個子說:“那跟我們一道回去吧?!笨悼档戎绺缯f好吧,可哥哥卻沒吱聲。矮個子說:“干嗎?不認(rèn)識我,我倒認(rèn)識你們的,我是尚村的呀,我們正好同路。”
弟兄倆跟在那兩人后面往回走??悼地Q起耳朵聽,聽到的是前面兩個大人沉重的腳步聲,原來的那個輕微而飄忽的腳步聲終于聽不到了。
高個子說:“你們兩個是瞞著娘老子偷偷跑出來的吧?”哥哥沉默不語。高個子得意地哼哼一聲,說:“當(dāng)心我告訴你家娘老子?!卑珎€子說:“娘老子還不在家吧?聰聰,你爸爸媽媽從醫(yī)院里回來沒有?”哥哥沉默不語。高個子問:“怎么?誰生病了?建樹還是他老婆?”矮個子說:“哎呀,你不知道嗎?他們家弟兄倆又大打了一場?!备邆€子好奇地喔了一聲,問:“打到住院嗎?嗨,親兄弟兩個,何至于弄到這樣一日!為什么呀?”矮個子說:“為什么呀?就像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你說為什么呀?!备邆€子說:“哥們兒,總歸是兄弟呀……”矮個子哎地嘆息一聲,說:“一天到晚窩里斗,只知道把眼睛盯著那一畝三分地,看看人家新莊里,人家國新,那才是狠人,領(lǐng)著大家辦廠搞副業(yè),聽說到年底每戶可以分得不少錢呢。”高個子嘆口氣,說:“兄弟做到這種地步,祖宗要在墳里哭呢?!边@時候,哥哥突然開腔:“放你娘的屁!”聲音不高,卻咬牙切齒。高個子回頭問:“你說什么?”哥哥停了步,不出聲。高個子說:“你怎么罵人?”哥哥針鋒相對,說:“你瞎說什么!”高個子說:“我瞎說什么了?一點(diǎn)點(diǎn)大的人,兇什么!”哥哥毫不示弱:“你兇什么!”高個子威脅:“小赤佬,拎起來摜死你的!”哥哥說:“你敢!”矮個子勸高個子,說:“別跟小孩計(jì)較,他們要告訴娘老子的?!备邆€子說:“告訴好了,誰還怕他李建樹不成?他李建樹還蝗蟲吃過界,吃到我們尚村來?再說,他這棵大樹也倒了,倒在他自己弟弟的手里?!卑珎€子說:“哎呀,無緣無故的何必跟他結(jié)這個怨?再說,你跟個小孩斗什么氣,傳出去讓人笑話。”高個子恨恨地點(diǎn)著哥哥的腦門,說:“有種,你有種別跟著我們,自己回去?!备绺缈拗f:“誰要跟著你,是他叫我們一起走的。”高個子哼哼冷笑,說:“旁邊就是墳,小心鬼吃了你?!?/p>
康康見那兩人往前走了幾步,扭頭看看黑黝黝的四野,再也忍不住,拖著哭腔說:“哥哥,我怕。”矮個子聽到了,停住,回頭說:“來吧,一起走,我?guī)銈兓丶??!笨悼氮q豫地看著哥哥,哀求:“哥哥,走吧。”哥哥對著康康的腦門來了一下,罵:“沒出息的東西,要走你走!”高個子說:“來,那個小的,我們帶你走,讓他這個倔頭貨一個人留下?!笨悼颠t疑著。高個子說:“來嗎?不來我們可走啦。”向前走去??悼得偷厮﹂_哥哥的手,追了上去。高個子摸了一下康康的頭,彎腰攙著他的手,說:“還是這個小的識相,好,別學(xué)你哥哥,長大和你爸爸一樣,也是挨打的命?!笨悼的蛔髀?,屈辱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然后,他就聽到哥哥在后面聲嘶力竭地罵:“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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