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過問的南京“國際間諜案”

王炳毅

1968年夏，正值“文化大革命”高潮，南京的“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搞得很激烈，盡顯極左思潮的狂熱與暴戾，成千上萬善良無辜的民眾被卷進去。8月中旬某日，在南京玄武湖公園內(nèi)進行軍訓的幾位工廠武裝民兵無意中發(fā)現(xiàn)湖水里有一只很像是電影中常見到的收發(fā)報機（又稱電臺），連忙撈起。那玩意為黑膠木外殼，呈長方形，長約1尺，寬約7寸，頂部有幾個天線插孔，機身上鍍有兩排英文字母。它本是美國40年代后期生產(chǎn)的一種短波收音機，但民兵們并未識別出來，他們腦子里的敵情觀念又特強，以為發(fā)現(xiàn)了一臺收發(fā)報機，進而聯(lián)想到暗藏的美蔣特務搞破壞，遂將它交給市公安局軍管會。有關負責人出于慎重，請南京幾家國防電訊工廠的技術人員加以辨認，基本認定是一臺美制短波收音機，并不具備收發(fā)報功能。那一時期，暗地里收聽“帝修反”國家電臺廣播節(jié)目的人都要被追究查處，大家進而聯(lián)想到，丟棄這臺短波收音機的人極可能是個隱藏很深的漏網(wǎng)美蔣特務，他（她）準是被“清隊運動”嚇破了膽，已惶惶不可終日。于是，有關方面在全市范圍內(nèi)深入排查，對上百名嫌疑人員逐個審查，內(nèi)查外調(diào)，最后確定兩人：其一為曾留學美國的某大學電子工程教授，但他已不堪折磨而自殺；剩下的是在南京工學院（今東南大學）圖書資料部門工作的盧則文，他被隔離審查，參加封閉式學習班，失去了人身自由。

盧則文大呼冤枉，寫下萬字材料為自己申辯，因為那架美制短波收音機根本就不是他家的。個性耿介倔強的盧則文干脆披露了他在建國前協(xié)助南京地下黨開展情報收集工作的驚險經(jīng)歷，一一列出證明人和事情經(jīng)過，還專門提到抗戰(zhàn)勝利后他去南京梅園新村中共和談代表團辦事處面見周恩來受其教誨一事，并提到他曾奉周恩來指示，幾次以秘密手段為中共代表團提供國民黨最高層策劃“戡亂”內(nèi)戰(zhàn)及軍力部署、美援安排等重要情報。他在交待材料中表示，本來自己根本不想重提舊事，給人以表功邀賞的印象，但照這樣折騰下去，他實在撐不住了，擔心過不了這個特別炎熱的夏天就得一命歸西。總之，他得自救。

南京軍區(qū)司令員許世友那時兼任省革委會主任還不足半年，他聽取了市革委會“清隊”辦公室負責人的匯報后，提出幾點疑問，表示得慎重點，不可以“屈打成招”。那時，信息閉塞，人心浮躁，很容易沖動，動不動就“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南京社會上風傳“玄武湖里發(fā)現(xiàn)了美國收發(fā)報機，破了個國際間諜案，抓了十幾個人”，傳得活靈活現(xiàn)。蒙受冤屈的盧則文可謂命懸一線，但他居然能沉住氣，天天在囚室內(nèi)學毛選、讀報紙、練習太極拳。過了約半個月，省革委會副主任彭沖（文革前的南京市委書記、省委書記處書記）赴北京參加國務院召開的經(jīng)濟生產(chǎn)會議，許世友遂讓他帶上盧則文的交待材料卷宗，呈交給主持會議的周恩來，請總理百忙中核實情況。彭沖照辦了，其實他早在50年代中期就知道為革命作出過很大貢獻的盧則文，很欽佩其講究操守、淡泊名利的為人，但彭沖文革初期就被整得夠嗆，挨造反派批斗七八十場，差點送了命，被“解放后”“結(jié)合”進省革委會主抓生產(chǎn)，雖然內(nèi)心的正義之火從未熄滅過。但審時度勢，不能不小心行事。在北京開會期間，彭沖將相關材料交給總理，請他在百忙中務必過問一下，因為眾說紛紜的“國際間諜案”已在南京造成不小的影響。周總理略略翻了翻材料，連連搖頭，神色凝重，不假思索地作了表態(tài)：“我很早就認識盧則文、蘇漱貞夫婦了，他倆是正派的人，確實為革命作出過特殊的貢獻，怎么可以隨便懷疑人家是什么國際間諜？！此案處理必須慎之又慎……”彭沖十分敬重總理的表態(tài)。很快，盧則文恢復了人身自由，經(jīng)過這么一番折騰，他依舊榮辱不驚，甘于平淡生活，但所承受的壓力已大為減輕……

其實，盧則文不光為中共搞情報工作，南京解放前夕還參加了對蔣軍的策反工作，其中最重要的成績是爭取獅子山炮臺守軍放棄抵抗，使我軍渡江部隊得以順利渡江。1949年3月底的一天傍晚，南京城北新民門附近的守城炮兵軍官營房里來了一對衣飾整潔的中年夫婦，受到獅子山炮臺臺長兼要塞副司令胡憲文上校的熱情歡迎。胡讓太太沏茶相待，并支開兩名勤務兵，掩上房門。隨著國民黨主力部隊在淮海戰(zhàn)場上吃了大敗仗，首都南京可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許多富翁紳商紛紛逃往上?；驈V東。胡憲文心情沉重，神色陰郁，他很想聽聽自己舊日師長兼同鄉(xiāng)盧則文的見解。

盧則文早年畢業(yè)于蘇州東吳大學，抗戰(zhàn)前就加入國民黨，參加過南京教育界的抗日救亡活動。1935年，盧則文與南京地下黨的陳農(nóng)非（陳同生）建立了秘密聯(lián)系，主動提供過情報，還參加過對被捕中共地下黨員張桐華等人的營救工作，受到中統(tǒng)南京區(qū)特工季源博的監(jiān)視?？箲?zhàn)中期，盧則文在重慶浮屠關中央訓練團工作，受該團教育長王東原賞識，被提升為教育長辦公室秘書。中訓團團長由蔣介石親自兼任，實際負責人為康澤和王東原。那時，蔣經(jīng)國已從贛南返回重慶，出任三青團中央副書記，正在積極網(wǎng)羅人才，其手下已聚集了徐會之、陳雪屏、王升、李煥等少壯派干部。蔣經(jīng)國常上浮屠關中訓團搞調(diào)研，召集座談會，由此結(jié)識了盧則文。蔣注意到盧工作踏實，生活儉樸，對來中訓團參加高知班集訓的華羅庚、楊武之（楊振寧父親）等上百位教授和氣且尊重，常聽取他們的意見并加以解決。蔣經(jīng)國對盧另眼相看，彼此也談得來，同時認為王東原眼力過人，用人得當。

王東原來南京之前曾任湖北省主席兼第六戰(zhàn)區(qū)副司令長官及湖南省主席，又當選為國民黨中央委員，相當走紅。他有心提拔盧則文為鄂省政府秘書長或民政廳副廳長，但均被盧以“無意從政”為由謝絕，也正因如此，盧則文更被王東原看重。在南京，盧則文利用這層關系，從王東原那兒獲取了許多有關國民黨高層內(nèi)部的軍政情報，設法交給中共地下黨組織。他活動相當隱蔽，直到淮海戰(zhàn)役勝利結(jié)束也沒有被毛人鳳的保密局特務盯上，以精明強悍著稱的王東原也沒對這位書生朋友產(chǎn)生過懷疑……

在胡憲文住所，盧則文分析形勢，勸胡打消幻想，及早棄暗投明。胡憲文目睹當局的腐敗，早有起義之心，但又有些顧慮。獅子山炮臺是江防南京段一座要塞，山上共裝有16門重榴彈炮，其中10門炮是抗戰(zhàn)勝利后從投降日軍手中接收的，還有6門125毫米口徑的重榴彈炮是一年前美國援助的，射程遠、火力強，且擁有先進的測距儀，江上船艦如被這種大炮擊中必遭炸沉。炮臺的火力可以封鎖燕子磯上元門至浦口、九洑洲的江面，具有阻礙解放軍渡江船隊的重要威懾力量。經(jīng)盧則文夫婦反復做工作，胡憲文審時度勢，終于下了決心，表示炮臺上三分之一的官兵，尤其是各炮炮長都是自己多年的部下，都聽他的，他一定會全力以赴，向部屬曉以大義，陳明利害，開火時向江上船隊打空炮或干脆停止開炮，配合解放軍渡江。

4月18日起，下關沿江戒嚴，南京處于臨戰(zhàn)狀態(tài)。4月19日早晨，衛(wèi)戍總司令張耀明陪同炮兵司令邵本昌緊急視察江邊東炮臺和獅子山炮臺，要求胡憲文、狄兆雄等指揮官恪盡職守，予渡江共軍迎頭痛擊，并頒發(fā)大筆勞軍費，為炮兵部隊打氣。4月22日下半夜，渡江戰(zhàn)役全面打響，波濤洶涌的江面上千舟競發(fā)，炮火連天。國民黨江防部隊紛紛開火，憑借碉堡掩體和工事，使用江防加農(nóng)炮、重機槍、迫擊炮等武器負隅頑抗，江上少量船只被擊中，但搶渡攻勢已取得進展。獅子山炮臺上的重炮群為應景也開了炮，但幾乎都是空彈，并無殺傷力，且打打停停，約2小時后便停止炮擊，部分炮兵主動棄炮下山逃走，胡憲文懷著復雜的心情等待渡江進城的解放軍接管獅子山炮臺。應當說，盧則文對此是立了大功的。

在策反胡憲文之前，盧則文還搞到不少極為重要的國民黨軍政情報，少部分情報交給了三野城工部的情報人員，大部分則交給了南京地下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南京一家報紙的文史版刊登了一篇文章介紹盧則文從事地下斗爭的事跡，提到正是盧從王東原辦公室弄到一份國民黨核心層的絕密文件，內(nèi)稱蘇聯(lián)領導人斯大林指示駐南京大使羅申，要其立即轉(zhuǎn)告南京政府領導人蔣介石及代總統(tǒng)李宗仁，表示蘇聯(lián)政府贊成國共兩方繼續(xù)和談，也贊成國民黨方面提出的停戰(zhàn)條款，實行“劃江而治”。這一密件早于蘇聯(lián)秘密派遣米高揚到西柏坡會見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一個星期，足見蘇聯(lián)斯大林并不支持中共渡江作戰(zhàn)、解放南京的戰(zhàn)略計劃。此文內(nèi)容受到時任全國政協(xié)常委、當年南京地下黨負責人之一史永（沙文漢）的質(zhì)疑，稱他了解盧則文參加策反獅子山炮臺守軍一事，但并不知道盧獲取該情報一事，認為幾乎不可能。史永的質(zhì)疑信也很快在那家報紙上刊登，真相如何幾成一個謎。幸好，90年代中期，俄羅斯將部分二戰(zhàn)中前蘇聯(lián)歷史檔案解密，證實了當年確有其事，這也可以告慰為革命立下大功卻幾次蒙受冤屈的盧則文、蘇漱貞夫婦。1976年“四人幫”垮臺后，中國逐步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盧則文的歷史冤案終獲平反昭雪，他仍在東南大學圖書資料館工作，曾擔任過副館長，離休后在家安度幸福而平靜的晚年。他為人低調(diào)，生前極少接受媒體采訪，也很少提及塵封多年的歷史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