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學者的寒士心態(tài)

王明析

最早知道張中行是因為《負暄瑣話》，文字的味道很特別，寫人記事都有些《世說新語》的意象，文章短而好讀，還不時讓人漫生出一些癡癡的玄想，比較切合我散淡的個性，自然就記下了。有一天，突然得知他就是《青春之歌》中余永澤的原型，不免感到莫名的意外，還有一縷怪怪的驚訝。后來讀他的《順生論》，還是比較喜歡。所以，看到書店有《張中行別傳》上架，便毫不猶豫買下了。

讀孫郁所著《張中行別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1月版)，我最大的感受是，這位布衣學者的寒士心態(tài)讓人感到十分可親。布衣者，平民也。平民而又為學者，有寒士心態(tài)應(yīng)該是很自然的事。從歷史上看，但凡布衣出身的學者文人，如果骨子里浸透著寒士心態(tài)的血脈，疏遠政治或厭惡權(quán)貴就好像是別無選擇。張中行的人生之路很長，活了98歲，幾近一個世紀，閱人閱事自然很多。其中有些事，如果拉開一點距離看，在今天就頗讓人玩味沉思。比方對張中行這個人后來的“走紅”，一些與之同時代的人就頗為憤懣不解。他們認為，其時國難當頭，他們或投筆從戎，或用地下斗爭方式進行反抗斗爭，而張中行卻躲進了書齋。一句話：“我們革命的時候，他在干什么呢?只會順生的人，不愿和惡勢力斗爭的人是卑怯的吧?”

事實也的確如此，日偽時期，張中行在北平，就是北京大學一個很普通的教師。他非但沒有挺身而出與日偽作斗爭，甚至也沒有暗中幫助過抗日志士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也正因為有這樣一段“順生”的歷史，在傅斯年1945年整頓北大時，張中行離開了北大。

不過，沒有當斗士，這有什么值得非議嗎?

三十年多年前，我看南斯拉夫電影《瓦爾德保衛(wèi)薩拉熱窩》，對劇中有個情節(jié)印象很深。游擊隊老戰(zhàn)士謝德深情告訴自己的女兒：(在這非常時期)有的人在戰(zhàn)斗，有的人在等待。你是姑娘，你要等待。很多年后重看這部電影，劇中這個情節(jié)仍然讓我和看到謝德英勇就義的場景一樣感人，因為它同樣具有很真實強烈的人性。

張中行的順生之態(tài)，應(yīng)該就是一種等待吧?

國難當頭，不甘心做亡國奴，起而抗爭，令人尊敬，也是國人的職責。但事實上，任何時候，除卻志士的選擇，還有很多人也選擇了順生之態(tài)在等待。只是，要理解這種順生之態(tài)在中國也太不容易了。和張中行同居生活長達4年的楊沫也不理解，她在《青春之歌》中，以張中行為原型刻畫的余永澤，就是一個自私自利，不關(guān)心民族存亡，只知道鉆研學術(shù)的一個時代落伍者的形象。但張中行并不因為楊沫對他的丑化而心存芥蒂，對之報以平常心態(tài)，淡而笑之。而且，后來“文革”中有造反派來找他外調(diào)楊沫的“歷史問題”時，他還能以一種布衣學者的寒士心態(tài)加以客觀對待，將那些想整楊沫的人頂回去。他告訴那些人：楊沫當時比我進步，我不行，思想落后，不革命，遠不如她。雖然話說得比較平實，但在那時候，也是需要一種勇氣的。

其實，像張中行這樣的布衣學者很讓人佩服。他推崇的“順生”之意，其實就是古人所謂之“率性”，即把人的生活像“人”一樣去過。一個人作不來振臂高呼狀，無法血灑疆場，不賣身投靠為虎作倀也應(yīng)該算是保存了氣節(jié)。張中行僅僅就是一個讀書人，之后慢慢又為學者，其本分最應(yīng)該堅守的，我想應(yīng)該是一個學者的良知與正義感。作為學者，最應(yīng)該說真話。日偽時期的北平，有許多文人無奈中只有呆在偽職里，張中行的看法是：這些人的選擇都不是信仰問題，沒有活路是主要原因。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一說：舍身取義。張中行在這一點上顯然是這種文化的反對者。在《流年碎影》中，他用很平淡的文字表達了這種強烈的隱痛：“在不吃別人肉，不喝別人血的情況下，求能活過來，就不應(yīng)該嗎?通常的答案是兩歧的，農(nóng)工商可以，土不可以。不幸的是竟淪為知識分子!”

在現(xiàn)今中國，當個一般的知識分子或許很容易，因為好像只要有大專文憑就可以獲此殊榮。但我覺得，真正的知識分子，恐怕還是要有“自由意志和獨立精神”才行，最不濟，也應(yīng)該在重大原則問題上不說假話，品性真而不偽。張中行讀書既多，在北大求學時又多有名師授業(yè)解惑，且固執(zhí)于獨立思考，言人及事就多有不合時宜。自己的思想散漫無拘，為人為文自然易成另類。而普通讀書人的一個常見習性是，對有獨立思考和個性的文字往往有些愛不釋手?！稄堉行袆e傳》不僅對傳主的思想言行有生動的勾畫敘寫，而且作者孫郁的文筆頗吸引人，致使這本書完全可以當一本有思想深度的美文隨筆來看。寫到這里，筆者忍不住要摘錄一段文字：

《負喧瑣話》的風格明顯從《知堂隨想錄》那里流出來。那組紅樓的回憶文章分明有周氏談天說地的影子……在周作人一筆帶過的平靜里，張氏往往蕩出波瀾，似乎更有精神的沖擊力?？嘤挲S的文本是絕望后的冷觀，而張氏的筆觸卻是冷中的熱的噴發(fā)，不安的悲憫和傷感的低語更強烈吧。周作人看歷史和人物，不動神色的地方多。張中行卻情動于中，有詩人的憂郁。所以，我更傾向于把他的書看成是憂郁的獨語，較之于自己的老師，肉身的體味更濃些罷了?！隰斞负椭茏魅酥g，他似乎更喜歡周氏。因為那種平和是自己不及的。魯迅難學，許多模仿魯迅的人不幸成了流氓式的人物，而追隨周氏的讀書人，大部分是本分的邊緣化者。

這段文字意味深長，幾至不能隨想和解說。不過，有一點很清楚的是，布衣學者張中行畢其一生的那種邊緣化生活方式，作為普通讀者的我們，已經(jīng)完全了然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