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青
摘 要: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與月泉吟社的《月泉吟社詩》是宋元兩組典型的田園吟詠組詩,后者沿襲前者題目,有一定的傳統(tǒng)接續(xù),但由于朝代的更迭、社會的動蕩、異族鐵蹄下的田園在月泉吟社的筆下呈現(xiàn)出與南宋范成大筆下偏安一隅的田園迥然不同的面貌。本文擬就思想、內(nèi)容、藝術三方面對這兩組巨詩作一比較,以達到對宋元之際田園詩的進一步體認。
關鍵詞:《四時田園雜興》 《月泉吟社詩》 思想 內(nèi)容 藝術
中國文學史上田園詩的創(chuàng)作源遠流長,到宋代已經(jīng)蔚為大觀,尤其是南宋范成大退居石湖時的大手筆——《四時田園雜興》組詩六十首,更是將田園詩創(chuàng)作推向頂峰。其后元初舊宋遺老借石湖題《春日田園雜興》而作的《月泉吟社詩》更是推波助瀾。這兩組田園詩組雖然時代緊鄰,取材因襲,但無論其精神內(nèi)核還是藝術傳達都具有自身獨到的不可替代性。
一、思想上——即事輒書與思想先行、精英意識與草根文化
(一)即事輒書與思想先行
范成大在《四時田園雜興》這組詩的序里說:“淳熙丙午,沉疴少紓,復至石湖舊隱。野外即事,輒書一絕,終歲得六十篇?!笨梢姺冻纱蟊茈[石湖的初衷并不是刻意慕潛夫野趣、高蹈其志,他的目的只是療養(yǎng)身心,他沒有完全接續(xù)王維、儲光羲美化田園的傳統(tǒng),詩中沒有賦予田園以形而上的精神寄蘊,他筆下的田園是世俗斑斕的,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氣息,不似王、儲詩中那般的圣潔靜穆,這里有田園美景,有淳樸民風,也有貪吏逼壓?!懊纷咏瘘S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村巷冬年見俗情,鄰翁講禮拜紫荊”,“黃紙蠲租白紙催,皂吏旁午下鄉(xiāng)來”,他的腳步所及,便是全部的田園。
而月泉吟社的征詩雖以閑逸的《春日田園雜興》為題,但“雜興”二字才是題眼所在。主事者吳渭在詩評中強調(diào):“春日田園雜興,此蓋借題于石湖,作者固不可舍田園而泛言,亦不可泥田園而他及,舍之則非此詩之題,泥之則失此題之趣,……如共柴桑墟里,撫榮木,觀流泉,種東皋之苗,摘中園之蔬,與義熙人相爾汝也。”月泉吟社是宋末元初的遺老結(jié)盟,其主事者皆矢志不仕元朝,他們普遍仰慕“義熙人”陶淵明亂世歸隱、不仕貳朝的節(jié)操,因此他們在征詩時旗幟鮮明地要求在春日田園上做出雜興、做出深意,這種深意即他們在棄官歸隱的高士身上挖掘到的人格力量。這樣明示題旨思想的做法帶來了限制題旨的后果,那些命題命意之詩普遍地征引古代隱士的典故以表達歸隱忠潔的心志,如:“彭澤歸來惟種柳,石湖老去最能詩”(第三名),“栗里久無彭澤賦,松江僅有石湖詩”(第七名),“浩興歸來吟不盡,陶詩和后和豳詩”(第十名),評價詩人亦多以“格韻甚高”,“尤有深味”,“語健意深”,“以雅健語寫高潔操”等加以褒獎肯定。
(二)精英意識與草根文化
月泉吟社詩的詩人,多為漢族知識分子,雖然元朝在一定時間內(nèi)取消科舉取士粉碎了他們的青衫之夢,但知識分子固有的精英意識、家國意識、社會責任感、擔待感還是頗為強烈,雖然隱逸遁世不能直言心聲,但他們卻借助摹寫春日田園的隱晦方式頑強地表現(xiàn)出自己的價值取向和民族情結(jié),這種吟詠春光秋色,實際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反抗——或說拒絕,正所謂“以東籬北窗之風,抗節(jié)季宋,一時相與撫榮木而觀流泉者,大率皆義熙人相爾汝,可謂壯矣!”[1]我們不妨來看月泉吟社評出的第一名羅公福和王世貞評出的第一名魏新之的詩:
老我無心出市朝,東風林壑自逍遙。
一犂好雨秧初種,幾道寒泉藥旋澆。
放犢曉登云外壟,聽鶯時立柳邊橋。
池塘見說生新草,已許吟魂入夢招。
——羅公福
農(nóng)圃誰言與世違,韶華正恐屬柴扉。
天機花外聞幽哢,野色牛邊睨落暉。
膏雨平分秧水白,光風小聚藥苗肥。
行歌隱隱前村暖,忽省深山有蕨薇。
——魏新之
這兩個第一名都隱約委婉地表達出不與新朝合作的愿望,不過羅公福在首句,子進在末句??梢钥吹剑瑹o心仕朝、采薇深山是他們抗節(jié)的決心和行動,詩中的田園描寫實為一種掩護,他們旨在表達的是士階層精英的志節(jié),因此他們的詩中較少去真正關注鄉(xiāng)村的文化與農(nóng)民的心理。他們的審美視角是高高在上的,他們俯視田園尋找詩心,所念所想仍是家國大事,骨子里的情調(diào)還是士大夫階層的。
范成大的田園詩則是與下層、與大眾有著感同身受的生命體驗,他的田園是真正的農(nóng)民的田園,表現(xiàn)的也是他們的生存方式、生活習慣和精神風貌,通過大量的緊張勞動生活和鮮活的民俗民情的描寫展示的是南宋農(nóng)民真實的生存狀況。他的敘述主體大多是農(nóng)民自身,他的觀察視角細致而全面,對農(nóng)村的物候、歲時、民俗、生產(chǎn)、賦稅有著全面的揭示,對農(nóng)民的習性心理和好惡情趣卻能做到細致入微的體察。
范成大退隱石湖有著與南宋遺老們截然不同的情感,他是單純的皈依家園,只是詳實地記錄著發(fā)生在家鄉(xiāng)的點滴,而不需要任何的美化或歪曲。他與民同憂樂,因而詩中滿是農(nóng)民的喜怒哀樂:“桑姑盆手交相賀,綿繭無多絲繭多”, “箋訴天公休掠剩,半償私債半輸官”,“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面亦收租”,“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他既哀民生之疾苦——“地勢不齊人力盡,丁男長在踏車頭”,必恨皂吏之險惡——“長官頭腦冬烘甚,乞汝青銅買酒回”,恨也無用,最后只能轉(zhuǎn)而為盼農(nóng)民之豐收——“餅爐飯甑無饑色,接到西風稻熟天”。有學者指出這一復雜矛盾的思想情感證明范成大仍存有封建統(tǒng)治者的階級意識,并認定此為其創(chuàng)作中的缺憾。[2]但筆者認為這一情感心理是當時中國普遍農(nóng)民真實的心理:反抗是無益也是無力的,不如期盼著豐收來抵稅償債。我們可以說范成大的確是站在底層敘述的,他注目的完全是農(nóng)民的所思所想,因此他的描寫、他的觀察才能如此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正所謂“驗物切近”(宋方岳《深雪偶談》)。
二、內(nèi)容上——實與虛、人情與物境
(一)實與虛
中國古典田園詩真正寫實的,從理念到文字都遵循現(xiàn)實主義的,自《詩經(jīng)》的《豳風·七月》以來,大概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是接續(xù)得最好的。他不似陶淵明、王維等一味美化田園,欲圖在田園上空架構(gòu)一個純粹的理念世界;也不似王建、聶夷中等新樂府詩人為達到揭露和批判目的,而丑化田園為萬惡的悲慘世界,范成大“仿佛把《七月》《懷古田舍》《田家詞》這三條線索打成一個總結(jié),使脫離現(xiàn)實的田園詩有了泥土和血汗的氣息,根據(jù)他的親切的觀感,把一年四季的農(nóng)村勞動和生活鮮明地刻畫出一個比較完全的面貌?!盵3]的確,因著“親切的觀感”,他的田園世界是真實而誠摯的,田園的一年四季入目動心,眼所觀心動之而筆繪之。于是我們可以看到“高田二麥接山青,傍水低田綠未耕”,“杞菊垂珠滴露紅,兩蛩相應語莎叢”,“社下燒錢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他筆下的田園沒有經(jīng)過刻意剪裁或粉飾,因而顯得紛繁真實,一切的風光、民俗、勞作都納入創(chuàng)作視野之中,野老村姑、雞犬牛羊是主體;他的內(nèi)心是泥土色的,質(zhì)實的,物象與內(nèi)心之間并沒隔著一層。
《月泉吟社詩》的春日田園組詩中,有少部分是客觀寫實的,但其主體卻是延續(xù)了陶淵明的傳統(tǒng),退居田園以尋求心靈之慰藉,田園是他們最后固守的疆域,但這里不是他們原初的“家”,他們在被迫逃離市朝后決心在這充滿泥馥的田園之上建構(gòu)另一個永恒但又虛空的精神家園,在這片古老樸質(zhì)的土地上盡情抒發(fā)興亡之嘆。因此他們在選材上“以心觀物”,詩中的桑麻麥稻、雞犬牛羊不再是主體、不再是親見,而只是他們集體吟誦的布景。如第四十九名:
東風私我此身輕,脫卻青衫野服更。
??梢越z麻可績,麥宜續(xù)食韭宜羮。
分甘壟上耕云隱,夢不湖邊拾翠行。
物意豈知滄海變,曉風依舊語流鶯。
宋季元初文士生在鼎革動亂之際,在經(jīng)歷了世事滄桑后,產(chǎn)生對富貴虛空的頓悟與避世遠禍的念頭,而“世數(shù)有遷革,田園無古今”,賦予田園以附加的精神內(nèi)涵,可以看出他們對田園的唱嘆是發(fā)自肺腑多于源于眼前的,是心中的虛境,有著過濾后的清明與絕塵。
(二)人情與物境
同樣描寫田園風光,但范成大和月泉吟社的關注點卻有所迥異。《四時田園雜興》的節(jié)奏是緊湊的,是蒙太奇式地鏡頭拼接,詩中的人、物、事是生機勃發(fā)的,仿佛隨處可見農(nóng)民田間忙碌的身影和節(jié)日里歡欣酣暢的雀躍,同時大量的以農(nóng)民的口吻來敘述,充滿了生活氣息,也平添了許多情趣。詩人“常常被田園的農(nóng)事所感染,浸潤民風,往來田家,能夠以善待民,民亦與之相與?!盵4]
榾柮無煙雪夜長,地爐煨酒暖如湯。
莫嗔老婦無盤饤,笑指灰中芋栗香。
這首絕句寫得活潑巧妙,有人、有景、有情節(jié)、有對話,把冬日寫得生意盎然,把人事寫得情趣橫生。其實范成大不僅摹寫了淳樸熱情的民風民情,在他的田園里,連鶯蝶、雞犬都是可愛嬌俏的,仿若有了人的情感意態(tài),比如:“蜻蜓倒掛蜂兒窘,催喚山童為解圍”,“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買茶”,無處不寓含著濃郁的人情味。所以,在范成大筆下,“田園詩又獲得了生命,擴大了境地”[5]。
月泉吟社詩人筆下的田園則又是另一番景象,這里沒有生龍活虎的世俗景象。因為鄉(xiāng)村底層的人事、人情無法傳遞他們的悲憤和荒涼心緒,于是只能將自己的心境投射在物境上,故通過造境,月泉吟社詩里展現(xiàn)的更多是桃花源般纖塵不染的物境。詩人的筆觸是長鏡頭式地、不動聲色地靜態(tài)追蹤,因此這里的田園有著高士的靜穆和閑適。
世事不掛眼,寄情農(nóng)圃中。
鉏犂動曉雨,杖履立東風。
芽谷驗仁脈,澆花趲化工。
獨余真意味,濁酒自燒菘。
詩中的春日田園是文人鐘情的境界,因忘情世事而寄情農(nóng)圃,又因農(nóng)圃景物而感動性情,最后意與景融,辭與意會,達到天人合一。另外,為表現(xiàn)隱逸的澄明境界,月泉吟社詩人往往運用“白云”、“沙鷗”、“扁舟”、“啼鵑”、“蕨薇”等意象來明確所繪物境的指向性。
三、藝術上——刻意作工與信手拈來
這兩組田園詩在藝術上不分伯仲,各有千秋。但從其為文之風看,還是能辨察到二者有“刻意作工”與“信手拈來”之別。這種差別主要體現(xiàn)在典故和感興手法的運用上。
首先,通覽《月泉吟社詩》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的大多詩歌均有征引或化用典故的痕跡,借用陶淵明棄官歸隱的典故最多,除此伯夷、叔齊恥食周粟而采薇首陽的典故也被頗多引用,另有征引樊遲、蘇東坡、謝靈運等人的事例。單看引用陶淵明的詩句:“可是樊遲宜請學,肯教陶亮嘆將蕪”;“種秫已非彭澤縣,采薇何必首陽山”;“棄官杜甫罹天寶,辭今陶潛嘆義熙”;“莫待荒三徑,歸歟陶令居”。“淵明歸隱”的涵蘊十分豐富,詩人或愛慕他不受羈絆的本心,或頌揚他不仕劉宋的節(jié)義情操,借此寄寓自己忠于趙宋、不愿屈身仕元的氣節(jié)。相較之下,范成大的的書寫更多的是率性而為的意味,他的創(chuàng)作完全是閑時的實錄詩,不需擔負特定的社會使命,也無需顧及群體的價值取向,因此引經(jīng)據(jù)典、舞文弄墨也就不再成為必要。如其一“斜日低山片月高,睡余行藥繞江郊。霜風掃盡千林葉,閑倚筇枝數(shù)鵲巢。”他的筆下不再有世俗的羈絆,跳脫了江西詩派好用典、好化用的形式主義藩籬,因此縱橫馳騁起來反而有了繁華落盡見真淳的返璞歸真感。
再者,《月泉吟社詩》的主事者幾番重申“雜興”,一則是對題旨深意的暗示,二則是對藝術手法的規(guī)定?!八^田園雜興者,凡是田園間景物皆可用,但不要拋卻田園,全然泛言化物耳。歸去來辭全是賦體,其中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四句正屬興。”由此可見,因為主事者追求弦外之音、言外之意,那么詩歌的創(chuàng)作就必然不能止步于單純的觀感,而更注重追求情景交糅的圓融之境,使作品具有幽邃深刻的歷史底蘊,這種造境的原則近似于曲終奏雅。如果說《月泉吟社詩》是造理想之境,那么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則是寫現(xiàn)實之境。他以寫實之心鋪寫現(xiàn)實鄉(xiāng)土,寓目寫景,因此他的詩里少了比興的寄寓,而多了辭賦的鋪陳,其實這組詩未嘗不可看成是一篇《田園賦》:以一年四季的景色人物鋪敘之,以詩人的所見、所聞、所思貫穿之。
四、綜述
在田園詩史上,同題而詠的這兩組詩是比較有代表性的,前后相距僅百年,而詩的風貌——思想內(nèi)容、藝術為之全變。通過對二者的剖析,可以認識到田園詩發(fā)展到宋元以后現(xiàn)實意味濃重了些,但時代的變革更迭對田園詩的作用還是相當明顯,一旦存在外在的刺激,詩人們的詩心會從個人轉(zhuǎn)向家國,從吟詠轉(zhuǎn)向憂嗟,從寫境轉(zhuǎn)向造境。因此,可以得出結(jié)論,宋末至元初田園詩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一些異變或者說田園詩的高潮在范成大之后有了些許回落。
注釋:
[1]全組望:《跋月泉吟社后》,《鮚埼亭集》外編卷三十四。
[2]陳正君:《理性的田園——評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深圳教育學院學報,2001年,第2期。
[3]錢鐘書:《宋詩選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4]曾玉章:《本色的田園詩人——詩中解讀范成大》,湖北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
[5]錢鐘書:《宋詩選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周青 南京大學文學院 210093)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