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茶花

張焰鐸

一花如夢，繾綣一生。

“大理茶花頭一朵”，童年，少年，在異鄉(xiāng)，漂泊的母親對我喃喃。青年時代，在耿馬的孟定邊陲，在做畢燒瓦匠后晝夜兼程的徒步歸家途中，拂曉時分，于大山叢林深處迷路，忽聽嘹亮清越的雞啼：“茶花兩朵！茶花兩朵！”驚喜涌身要奔雞聲而去，年長的伙伴提醒我：“狗叫處可去，雞叫處去不得。狗叫處是人家，雞叫處山雞家雞啼聲難辨，不定是更深莽的叢林”。

茶花，一朵，兩朵，沉重著母親對故鄉(xiāng)大理的思念，沉重著人生的艱辛和生命之旅的莫測，一圈，兩圈，嵌入年輪。

當(dāng)命運讓我與大理古城結(jié)緣，與古城的茶花相識相知相交之后，注入生命感動的，是另一種年輪。

棲居十年，懂古城美在家家流水，戶戶養(yǎng)花。

古城的流水，就像一群群健康頑皮、好奇心極強(qiáng)的男孩子，穿庭過院，走街串巷，東張西望，東躥西跑，隨意在古城進(jìn)進(jìn)出出。古城的花朵，則像無數(shù)人見人愛的女孩子，明麗著，嫵媚著，嬌羞著，繽紛著，微笑著，也在古城隨意出出入入。這些小男生和小女生，硬把一座古樸、典雅、莊重、渾厚、結(jié)結(jié)實實的古城，弄成了笑意盈盈、動感處處、輕靈活跳、光鮮靚麗的青春校園。

于是，蒼山洱海把古城捧上掌心，擁入懷中，含在口里。于是，藍(lán)天、白云、陽光相約和風(fēng)、細(xì)雨、輕靄，久在古城逗留。于是，世界各方來客，與古城分享流水與花朵，愛小男生與小女生的交頭接耳，或自言自語。

但是，古城最美的日子，還是火來霞到。

明代高僧擔(dān)當(dāng)說火：“樹頭萬朵齊吞火，殘雪燒紅半個天。”一代騷客郭沫若說霞：“艷說茶花是省花，今來始見滿城霞?！鼻懊鎿?dān)當(dāng)?shù)幕?，說的也是茶花。

開于梅先，謝于桃李之后，從隆冬到暮春，從臘八、圣誕、元旦，經(jīng)春節(jié)、元宵節(jié)，直到仲春二月的朝花節(jié)和暮春的三月街，四個多月，大理的茶花，不在乎天寒地凍，雪壓霜欺，撞倒南墻不回頭，一條道走到黑，一股腦兒報春、迎春、送春。到頭來才明白自己不屬于冬也不屬于春。

四個多月，大理的茶花，不在乎石板小巷，車道通衢，深宅大院，茅廬寒舍，官衙佛寺，草民居家，一概噴火吐霞，綻放不止。一園，一林，一片，把節(jié)日紅，女兒紅，高原紅，于高天袤地，于凡俗人間，恣意揮灑。不少單株獨樹、悄開一隅的茶花，也神閑氣定，落落大方，火紅不熄。與萬千伙伴一樣，不視自行自立為缺失，而是生命的華貴與鏗鏘。

南滇茶花品種，七十又二。大理古城便有四十多種。玉帶紫袍，朱砂紫袍，、瑪瑙紫袍，牡丹茶，鶴頂茶，早桃紅，菊瓣，恨天高，童子面，九心十八瓣……目不暇接。大理養(yǎng)育茶花已有一千多年。成于唐代流譽世界的國之瑰寶《南詔中興畫卷》，便有栩栩如生的茶花。大理是茶花的故鄉(xiāng)，是茶花的搖籃，是茶花斑斕生命、萬千風(fēng)姿的原點。茶花是大理的寵兒，是大理的驕子，是大理家家流水、戶戶養(yǎng)花的結(jié)晶。

茶花不僅醉倒擔(dān)當(dāng)、郭沫若，還醉倒無數(shù)墨客騷人。有人用橫空激情，有人用身家性命，一醉方休。

鄧拓寫茶花：“紅粉凝脂碧玉叢，淡妝淺笑對東風(fēng)。此生愿伴春長住，斷骨留魂證苦衷?！辈杌ㄅc鄧拓，以“斷骨留魂”互信，互證，互解。

楊朔的《茶花賦》，千回百轉(zhuǎn)，柔腸寸斷，以含露乍開的童子面茶花為他深情至愛的祖國造像。茶花與楊朔，以美傾心，以美相許，以美廝守。

1966年5月17日，1968年8月3日，前為鄧拓，后為楊朔，兩人都以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為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祭旗。

花若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解語茶花，多事么？

一腔宿志難以了斷的林則徐，六十五歲貶任云貴總督，一見茶花“擎出高枝爛欲燃”，便把茶花愛得走火入魔，竟要將大理更名“朱天”。林則徐又多事么？

清末民初的大理詩人趙藩，曾寫道：“月輪高掛山河影，心鏡勿入造化機(jī)?！彼脑螺?，他的心鏡，亦有茶花秘語茶花玄機(jī)。大理人趙藩，同南滇游子林則徐、鄧拓、楊朔一樣，都是茶花的花癡。公元一六七七年和一七九七年，茶花先后傳入歐洲和美國。兩、三百年后的今天，茶花又步先輩后塵：告別故土，離別搖籃，遠(yuǎn)走異國他鄉(xiāng)。僅在大理州圖書館內(nèi)落戶的玉帶紫袍園，其花樹兩千花苗十萬，全在運籌帷幄：怎樣行蹤國內(nèi)，怎樣遠(yuǎn)行國外。弄得國際茶花協(xié)會主席，美國人格利高里·戴維斯，面對花團(tuán)錦簇、綠葉扶疏、光影里厚厚重重的花海，贊嘆不已。

兒行千里萬里，均在娘心娘懷。幾百年前這樣，幾百年后也這樣。茶花的大理，大理的茶花，幾百年魂牽夢繞，綿綿無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