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其庚
1968年7月,文革中的南京大學處在極度亢奮當中。一年一度的暑假已被取消,無休無止的“運動”一浪高過一浪。一天早上,大約6點半鐘,師生多數(shù)都在食堂吃早飯,只見一女生從南園女生宿舍五樓縱身跳下,落到三樓時被電纜線猛地一彈,然后就重重地跌落到水泥地坪上,兩個膝蓋粉碎性脫落,鮮血及破碎骨肉噴灑到幾米之外……
跳樓者名叫奚小柔,是外文系法語本科64屆學生。落地時奚小柔頭部傷情不重,尚處在半清醒狀態(tài),幾個好心的同學把她送到附近的鼓樓醫(yī)院。按說如果搶救及時,還有可能從死亡線上拉回一條性命,可那時醫(yī)院內部分為對立的兩大派,得知奚小柔“里通外國”,為表示和“階級敵人”劃清界線,兩派醫(yī)生誰都不敢救治,害怕給自己招來“麻煩”。在家長的一再哭求下,一名護士“冒險”用紗布把奚小柔的膝蓋脫落處簡單包扎了一下,除此之外其它什么措施都沒有。奚小柔因傷痛難忍,晝夜呻吟,幾天后終因失血過多,眼睜睜“不治”身亡,時年僅23歲。
奚小柔是南京市人,家住玄武區(qū)一枝園。1961年考進南京九中高中部,和筆者系同班同學,1964年考進南大,和筆者碰巧又是同班。正因為有兩次同班的“學緣”,再加上筆者有機會接觸江蘇省和南京市領導人,所以對于奚小柔“里通外國”跳樓的前前后后,與其他南大同學比較起來,筆者知道的要更多更確切。
我們進入南大法語本科學習后,學校用月薪600元的高價聘來法國教師任教。該教師名叫阿爾維·德耐思,男,22歲,平民出身,畢業(yè)于巴黎東方語言??茖W校漢語專業(yè)。用現(xiàn)在的話說,德耐思到中國來任教,等于是出國“打工”,工資比在法國國內要高得多。德耐思任教一個多月后,同奚小柔的接觸漸漸多了起來,奚小柔的穿著也漸漸“洋”了起來,就連課堂上,德耐思提問奚小柔的次數(shù)也比其他同學明顯多得多。
盡管這樣,在那閉關自守的蒙昧年代,班上多數(shù)人對這種高度敏感且令人耳目一新的“動態(tài)”渾然不知,更不敢多想、多說,只有和奚小柔同宿舍的幾個善于觀察的女同學知道“底細”。她們覺得事關重大,就報告給了團支部書記,團支書又向上級作了報告。上上下下,各方面的工作做得滴水不漏,知情人守口如瓶,比軍事秘密還要秘密。歲月滄桑,人事消磨,有些“秘密”也許永遠都解不開!
1965年寒假結束,班上同學都開學上課了,唯有奚小柔和一名姓施的女同學突然不知去向。同學們私下紛紛議論,有的說被提前調到外交部去了,有的說被調到東方歌舞團去了,還有的說被國家秘密機關調去搞情報去了……對這些傳言,學校既不證實,也不否認。你猜來我猜去,時間長了,也就沒有人再議論此事了。
幾年后從大字報上得知,奚小柔“失蹤”后,德耐思先是找外文系領導打聽,問這問那,回答好像都是事先統(tǒng)一好的“口徑”:“你回去安心教學,我們可以幫助查查,有消息時我們再告訴你?!钡攘艘欢螘r間,見沒有消息,德耐思又去找校長匡亞明。他幾次到校長室,秘書總是客氣地告訴他:“很抱歉,校長出去(或開會)還沒有回來,等校長回來你再來?!碑吘故軔鄣尿寗樱瑢W校找不成,德耐思又去找南京市領導,市領導答復:“這是學校管的事,你還是去找學校?!钡履退歼€不甘心,又去找奚小柔家所在地的玄武區(qū)領導,區(qū)領導回答得很干脆:“我們區(qū)里沒有這樣的人,請你以后不要再來?!?/p>
“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1965年6月,在南大招生辦公室里,德耐思搞到一份全國高等院校系科目錄,他靈機一動,采取“天女散花”戰(zhàn)術,按照目錄上的相關專業(yè)和地址,逐一向全國高校外語系寄發(fā)信件。到底是工夫不負有心人,遠在重慶山區(qū)四川外語學院的奚小柔果然收到了鴻雁傳書。這時,“陪同”奚小柔的施同學立即把情況報告給學院領導,院領導就請示國家教育部。部領導指示:1、把奚小柔軟禁在學院內,平時不許隨意外出,外出時必須要有人“陪同”;2、對她和德耐思的來往信件,校方安排專人隨時發(fā)現(xiàn)隨時扣壓;3、切實做好安全和保密工作,以免造成國際影響。這樣,由教育部牽頭,會同南京大學和四川外語學院,還有省、市相關領導,層層設防,高度保密,奚小柔和德耐思的“跨國戀”被封得嚴嚴實實。
1966年5月,中共中央下發(fā)“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如同急風暴雨平地而起。隨著北大校長陸平和南大校長匡亞明先后被揪出,各個高校都掀起了狂瀾,斗爭矛頭直指校黨委。接著“紅衛(wèi)兵”運動興起,全國各地相繼展開了革命“大串連”。在這種“大好”形勢下,軟禁中的奚小柔暫時得到了“解放”。同年10月,她天馬行空,獨自一人一舉“串連”到北京,到了法國駐華大使館大門口。不用說,她“串連”鬧革命是假,想見見德耐思是真,但她不知道,此時德耐思早已回到法國。看到使館門口筆挺地站著兩個威武的持槍中國士兵,她張望徘徊了很久很久,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直到夕陽西下,“斷腸人”才萬分無奈地退了回來。
1967年8月,全國各省市領導班子相繼被奪權,造反派之間打得你死我活,難分難解,呈現(xiàn)出混亂不堪的無政府狀態(tài)。機會千載難逢,于是奚小柔便從四川回到南京。當時我父親(原在南京市委工作)被打成“走資派”關進牛棚,我本人則因參加過“?;省苯M織而受到批斗,心灰意懶,也在家中做逍遙派。可能是“同病相憐”,也可能是出于對我的信任,奚小柔回到南京后不久即找到我家,老同學僅兩年多時間未見,就被革命“革”得恍若隔世。此時的奚小柔已非往日的奚小柔,一臉憔悴,談話中不時流露出懼怕和憂慮。我除了把她走后學校的情況告訴她外,又問她是怎樣被秘密轉到四川外語學院的,她說是教育部派人到四川聯(lián)系安排的,名義上是“借讀”,學籍和檔案材料都還保留在南大。她去法國駐華大使館受阻的經過,也是她親口對我說的。談話結束時,鑒于當時的政治形勢,雙方都約定所談內容“永遠保密”。
誰也沒有想到,1968年竟然是奚小柔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年。這年五六月間,隨著清理階級隊伍運動的進一步深入,置身家中近乎隱姓埋名的奚小柔最終還是被造反派揪了出來。一時間大字報鋪天蓋地,整個校園內外成了批奚的海洋,宣傳車走街串巷,高音喇叭響徹石城上空,其規(guī)模和聲勢比之當年批判匡亞明有過之而無不及,“里通外國”、“民族敗類”和“女妖精”等辱罵重重地扣在奚小柔的頭上。造反派成立批奚專案組,內查外調,上北京,去四川,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差一點就去了法國。他們以奚小柔“跨國戀”為證,斷言從劉少奇到教育部到南京大學推行的是一條修正主義賣國投降路線,大字報上綱上線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據(jù)說就連“旗手”江青和陳伯達、康生等文革頂級“首長”,都對南大揪出奚小柔給予了充分肯定。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笔碌饺缃?,對于身處十八層地獄的奚小柔來說,要想自由,除了一死,別無選擇。經過一個多月的看管和批斗,奚小柔四大皆空,萬念俱灰。同年7月的一天早上,趁著兩名看管女生去食堂買飯的當兒,受盡折磨和凌辱的奚小柔大步走到五樓窗口,頭也不回,望也不望,縱身往下一跳……這一悲劇發(fā)生10年之后,在改革開放的中華大地上,“跨國戀”終于不再是一種夢想。
小柔同學,你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