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紅葉的舞者

吳佳駿

一

第一次去巫山，這給了我無盡的神秘和遐想。

傳說中的巫山是雄性的。且不說三峽的奇險與峭峻，長江的宏闊與湍急。單是那漫山遍野的紅葉，就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巫山，作為一個地域概念，和一個文化象征，在我心境的天空里，和思想的原野上，存活多年，卻始終無緣與之接近。我只能處于仰望的姿態(tài)，在夢里，去勾勒它的容顏和身影，贊嘆它的清高和圣潔。

巫山，是一個高貴的情人，誘惑我鼓足勇氣，去抵達它，像抵達我靈魂的高度，愛情的尖頂，精神的內(nèi)核……

秋陽從車窗外照進來，很安靜，一如這個安靜的季節(jié)。巫山是拒絕喧擾的，它是一個沉默的智者，修道的高僧。它只接待心境澄明的人。李白曾在它的江邊濯足；杜甫曾在它的枕邊聆聽濤聲；歐陽修曾在它的臂彎里放聲歌喉；陸游曾在他的瞳仁里觀察風(fēng)云；元稹曾站在它的肩膀上眺望天穹……

古往今來，巫山，曾使多少文化名人，魂不守舍?它獨有的詩性氣質(zhì)和樸實的大美，征服了一顆又一顆為藝術(shù)而狂躁不安的靈魂。

今天，我隨同幾十名作家、詩人，沿著歷代騷人墨客的足跡，走進它，懷著朝圣的心情。我仿佛看到了李白、杜甫等人，當年云游巫山時的情景。這個幻覺，讓我獲得了灑脫、豪邁的性情。莫非，我是受了他們的指引，才來巫山的。這些古代的文化巨擘，是所有后來的文化人精神上的一盞明燈。而巫山，無疑是這些文化人心靈的一處驛站，精神的一個港灣。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神女應(yīng)無恙，當驚世界殊”……誰能說，這些膾炙人口，經(jīng)久傳誦的詩句，不是天性多情的文人們，寫給巫山的愛之贈言呢?這些贈言，不僅打動了巫山，也打動了千千萬萬因愛而生的人。

當然了，自古以來，所有的贈言，就不只是獻給愛情和大地的，還獻給人生與夢想，社稷和蒼生。那些古代文人，同我們一樣，都是尋夢之人——夢里濃縮著對生命的叩問，人世的考量，終極的關(guān)懷。

巫山，是夢的載體。這一切叩問，似乎都能在它的靜謐與坦蕩中，找到答案。

二

抵達巫山，己是夜晚。巫山的夜是濕潤的，厚重中彌漫著淡淡的水氣。此時的巫山，已經(jīng)熟睡了，我仿佛聽見它的心跳聲，隨著水波暗動的節(jié)奏，洋溢楚楚動人的旋律。它的心跳，是有溫度的。我感到這溫度，熱乎乎的，暖融融的，正在滲透我的肌膚，仿佛愛人在我的枕側(cè)，發(fā)出一陣軟軟的夢囈后，又安詳?shù)厝胨恕?/p>

我眼中的巫山，是水性的。有著流動的詩意和神韻。陽剛和巍峨，只是它的外表。我感受到的，是巫山骨子里的溫情和寂寞。巫山的生命，與水、樹、丘壑、夜鶯、年輪、夢境，融為一體。我體會到的，是它被歲月所遮蔽、深隱起來的那一部分。

我們下榻的賓館，依臨江邊。汽笛聲從窗外傳來，宛如一句句暌違已久的問候，飽含著歲月的秘密和滄桑?？h城的街道上，燈火輝煌。廣場上健身的市民，在充滿時代氣息的音樂聲中，享受著生活饋贈的愜意和甜蜜——群未被世俗紛擾的舞者的精靈。

如今的巫山縣城，是后來新建的。原來的舊縣城，早已在聲勢浩大的三峽大移民時，被滔滔江水淹沒，像一段久遠的往事，被記憶的手掌，撫摩得風(fēng)平浪靜。可歷史，又是一個發(fā)光體。它穿透時間的屏障，所折射出來的幽光，會使一個原本消逝的事物，成為另一個永恒的經(jīng)典，或傳說。譬如，過去的巫山，雖已被大浪湮沒于江底，但它的另一種精神譜系和歷史藍本，卻浮出水面，成為巫山新的文化底蘊和象征。

我站在賓館房間的窗口前，眺望夜幕下的巫山，我看到了巫山的靈魂，看到了巫山的前世與來世。

夜深了，時間將近零點，我回轉(zhuǎn)身，上床，閉上眼，將思想也關(guān)閉上。我怕巫山的靈魂，會破夢而來，迫使我把自己的整個夜晚，都交給它。

巫山的靈魂，也是美的，懾入的。

三

早晨的風(fēng)，還帶著寒意。我們匆匆吃完早點，便乘船出發(fā)了。導(dǎo)游小姐說：我們今天的目的，是爬神女峰和賞紅葉。同行的人，都顯得興奮。每個人，似乎都是一朵漂移的云，獲得了飛翔的高度。也許是“神女”點燃了作家們心間那藝術(shù)的火種，詩人冉仲景獨立船頭。迎對長風(fēng)，唱起了土家族山歌。歌聲深情而陶醉。他的歌，是專為“神女”而唱的嗎?莫不是“神女”早已在他的歌聲中，化作了藝術(shù)的音符吧。

一切“神性”的事物，都令人高山仰止，而生敬畏之心。游船在一陣顛簸之后，終于在神女峰下靠岸。導(dǎo)游說，我?guī)状螏в慰团郎剑嘉茨艿竭_山頂，每次都是爬至山腰，便遺憾而返。導(dǎo)游的這番話，給好些人來了個下馬威。以致于，只能躲在船艙內(nèi)，做著虛幻的想象。倒是幾位年近古稀的老詩人，來了勁頭，非要挑戰(zhàn)一下“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雄心，與“神女”來一場刻骨的“幽會”。

陽光出來了，裹著一層透明的水。山上大多灌木，葉子都已凋零。風(fēng)從裸露的枝椏間穿過，連痕跡也沒留下。時間在這里是迷茫的，看不清來路，也辨不清方向。仿佛那位屹立山巔的“神女”，守望千年，卻不知道她等待的人，究竟是誰?

或許，她所等待的，原本就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種命運，一種傳說的圖騰。她的等待和堅守，不僅是為看清大地，也為觸摸天空。更重要的是，看清自己。

每爬一段路，累了，我就坐下來歇一歇。我累的時候，我相信山也是累的。我的累，在身軀。山的累，在身軀之外，如歷史一般厚重。

山，也是有思想的。山的思想，比人類的思想，更深，更遠。

歇氣的時候，一片樹葉，羽毛般落在我的肩上。我扭頭一看，是一枚紅葉。我輕輕地將其托于掌心，細心賞玩一番后，放進了衣袋。我想帶回家，作個紀念，或是做枚書簽也好。

巫山的紅葉，適合收藏。每一片葉子，都是“神女”遺失在山間的一枚信物。誰要是揀一片紅葉回家，誰的身邊就充滿愛情。

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山間所有的紅葉，都笑了。那種笑，是幸福的。太陽的金光。照在被風(fēng)翻亂的葉片上，整座山都泛起星星點點的酡紅。仿佛一千個，一萬個“神女”，喝醉了酒，在山間撒歡。

巫山，不是紅葉的故鄉(xiāng)。但巫山的紅葉，是任何地方都沒有的。巫山的紅葉，是“神女”種下的相思樹。每一片葉子，都是一次愛的燃燒。即使那些舞動的紅葉，被愛的火焰燃完了，燒盡了，“神女”的愛也不會停止。她會將愛，變成山下長江里的滾滾流水，為愛去流浪、漂泊。為了真愛，就不要怕把眼淚，淌成一條大河。

整條長江，都是“神女”的相思淚。

越往上爬，陽光越明亮，風(fēng)也越急。我們在一步步接近山頂，“神女”的朦朧身影。也在我們的視線里，越來越清晰?！都t巖》雜志執(zhí)行主編劉陽，是第一個爬上頂峰的人?？磥?，“神女”不僅對男性，對女性，也有著同等的誘惑力。老詩人華萬里、萬龍生，終于在大汗淋漓下，喘著粗氣，爬上了峰頂。他們的成功，印證了神女峰的另一種神秘——倘若爬山的，是一個年輕人，在到達山頂后，他所收獲的，必定是一個老年人才有的閱歷和智慧。反之，倘若爬山的，是一個老年人，在到達山頂后，他所收獲的，必定是一個年輕人才有的體魄和心態(tài)。

這是神女峰帶給人們的生命哲學(xué)的啟示。盡管，我們在山頂，并沒見到真正的“神女”，但站在山頂?shù)拿總€人，又的確拜見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神女”，在心的深處。

從神女峰下來，我有一種重誕的感覺。

四

巫山，是閱讀不盡的；三峽，是閱讀不盡的。只能靠想象，才能完成對它的印象或記憶。從巫山回來，我對它一直保持著一種絕望的愛，像對愛情保持著忠貞。盡管，我的愛是那樣脆弱，那樣渺小，但我到底感受到了愛的真諦——愛，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堅守，一種信仰。

巫山恢復(fù)了我愛的能力?！吧衽敝詾椤吧衽?，在于她使眾多的普通人，也受到了“神性”的沐浴和滋養(yǎng)，從而閃現(xiàn)出靈性的光芒，活得更加的自然和本真。

去一趟巫山，帶回的，不止一個“神女”，還帶回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