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爹的蒙太奇

單保偉

1

咱爹在北屋屋檐下曬太陽，倚在破麻袋上。破麻袋斜扭著歪立著，抽去筋骨似的，里面有橫七豎八的棒子芯，我們叫棒槌子骨頭。冬天生爐火，除了黃櫨柴，它就是極好的引火燃料。咱爹看見我，坐起來。問，來了?我說，嗯。單哲沒感冒?我說，沒。咱爹帽子上有條谷草葉，在風(fēng)里忽閃忽閃展著翅膀。我走進屋里，爐子上開著水，咕嘟咕嘟。咱爹去拿茶葉盒。我看見爐腔里冒著火焰，藍(lán)生生的。

那只貓擺著彎腰的姿勢，舒服地在暖氣包上打呼嚕。呼嚕很勻稱。咱爹走到院子里，拿著锨，清除地面上的斑點，斑點是公雞和母雞吃飽了撐出來的糞便。一只大紅公雞撅起尾巴。咱爹把锨扔過去，大紅公雞撲棱一聲，側(cè)楞著翅膀向院門口跑去。咱爹很粗魯?shù)亓R了一聲，大概是罵了大紅公雞的娘。

咱爹去切土豆絲，擇芹菜。我說，爹，我?guī)眭r香椿，炒雞蛋吃。這么冷的天還有香椿芽?我說，大棚里的。咱爹說，眼下就是好就是好。下一個程序就是喝酒。咱爹用三錢盅，我用小茶碗。酒瓶在爐臺上溫著。屋子里氤氳著酒的香氣。我喝兩茶碗，咱爹喝六盅。這是我和咱爹設(shè)計好了的一周一次方程，并且只有一個解法。

2

咱爹坐在山梁上。身后有棵柿子樹。咱爹喜歡在山梁上張望。沒有表情。他的表情在心里。

咱爹把鐮刀往空中揮揮，他想鉤住天上的那片云。綢帶子一樣的云，在天上漫游，閑適。透過云彩咱爹能看見遠(yuǎn)處黑夜里的星辰。那里有數(shù)不清空著的椅子。每個人都有這樣一把，在深邃的星辰里。只不過，有的人先坐上去了，發(fā)著或明或淡的光芒；那些空著的椅子等著咱爹們?nèi)プ?，排隊似的。別擔(dān)心，會挨著咱們。

腳下的村莊像塊牛皮癬貼在溝底。牛皮癬上蒸發(fā)著些霧氣。咱爹就這樣望著蒸發(fā)著霧氣的村莊。他在牛皮癬上艱難地生活了八十四年。八十四年前，他來到這里。然后就有了咱的四個哥哥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咱。咱的三哥、四哥不到十歲就匆匆坐上屬于他們的椅子，三哥破傷風(fēng)，四哥不知什么病。咱爹用秸稈把他們卷了，親手扔到離村莊很遠(yuǎn)的荒野里。三年里，咱爹扔掉了他的兩個兒子。咱爹哭了。在山梁上號啕痛哭。快近五十歲的時候，咱爹有了咱。咱的到來，擠占了咱爹眼眶里的淚水。

咱爹喜歡在山梁上張望，是他大半輩子的一個習(xí)慣。通向村子的那條小路，彎彎曲曲，從咱爹的眼里通過。咱爹能最先看見咱們回家的腳步，然后下了山梁，到家中靜靜等候。再然后，沖上六毛錢一兩的干烘，和自己釀造的柿子酒。

3

咱爹在玉米地里薅草。他的背總是弓著。不在玉米地里的時候也弓著。弓著，是他的謀生習(xí)慣。玉米、麥子、豆子是咱爹的六兒、七兒、八兒。咱爹從地南頭到北頭，才直一次身。咱爹用一天天的漸老，換取了莊稼們一茬茬的生長。咱爹懂得用等量代換的法則去經(jīng)營他的莊稼。然而，或旱或澇的年景往往使他失去操控能力。

咱爹不聲不響，他收獲的手里攥著自然不可抗拒的威嚴(yán)。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咱爹在討飯的路上跋涉。北到廣饒南至沂水，一千里的乞討路線。北坪、澇洼、五井、孫婁、平地、三岔、朱家塢、王家宅，這些爛熟的名字敲打在咱爹討飯的棍子上。咱爹用討飯棍子支起了咱們拔節(jié)般瘋長的脊梁。如果要拍咱爹這段遭遇，我建議把咱爹打扮成楊白勞的模樣。咱們是他的喜兒。

4

吳化文的四師抓壯丁。咱爹站在院子里一動不動。士兵用步槍搗他的肩膀，咱爹盯著欄里的豬?！芭椤薄?，豬躺在地上。咱爹開口罵，畜生。于是，咱爹嘴上有了狠狠的一響。于是，咱爹嘴里有了血，像紅墨水。汩汩淌。

那些不是娘養(yǎng)的兵捆著咱爹，押到四師的一個團部。咱爹弓著身子，團長猛一掌，咱爹趴在地上。團長說，他娘的，這個身子骨，竟是皮包骨頭，還不頂個娘們兒，做飯去。

咱爹當(dāng)了伙夫。

鹽，主廚早放好了。咱爹又往鍋里抓一把。當(dāng)然，乘人不備的時候。咱爹露出奸猾的笑。團部下來調(diào)查這事，主廚膽小，應(yīng)承下來，說，不小心放重了，不是故意的。咱爹暗地里愜意：咸死這些狗娘養(yǎng)的。

咱爹在吳化文四師的一個團部呆了一年零三個月。溜了。一個夜里。溜回了家。接著，形勢發(fā)生了變化，吳化文的總部又往南移。咱爹逃跑的事也就沒人追究。這段經(jīng)歷中，咱爹最大的收獲是學(xué)會了做菜，在村里做了廚師。村里的紅白公事少不了他，他成了主廚。一直到七十多歲，才從主廚的位置上退下來。

5

村里的唯一一項副業(yè)是在大河邊上的菜園。二畝多地。1974年左右，我記得不是很清楚，咱爹負(fù)責(zé)侍弄它。黃瓜，茄子，豆莢，扁豆，韭菜，辣椒，芫荽，芹菜，冬瓜，西葫蘆，西紅柿；蛐蛐，蟋蟀，螞蚱，菜蟲，飛蛾。園子里很熱鬧。園地邊，潮濕的灘上，咱爹掘了口井，泉水滲出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像我站在石崖上拋出的尿，匯成一灣。咱爹用它來澆菜，整個菜園灌得都披上濃濃的綠裝。菜畦里一根雜草也沒有。咱爹編個荊條籠子，我把逮來的蛐蛐放進去，籠子的枝條空里，塞些豆角、萵苣葉。夜里，闃寂寧靜。各種蟲兒的奏鳴合成一曲鋼琴小夜曲，我能清晰地分辨出哪是泉水汩汩滲出的聲音，哪是蛐蛐翅膀傾訴地震顫。還有咱爹的尿砸在尿盆上的叮咚響。那時，口糧緊，臨村的小青年時常鉆進園子里摘些瓜果充饑，通常的情況是，咱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咱爹說他知道挨餓的滋味，吃就吃，不要帶走，也不要糟蹋。咱爹是方圓幾里的善人。餓過肚子的后生們都知道。

6

咱爹喜歡在溝邊地沿刨樹坑，春天里栽上小樹苗。咱爹望著它，就像撫摩著我的頭。一有空就去檢閱它們。咱爹挺挺弓著的背，努力做出將軍的姿勢。用皴裂的大手拍拍它們的軀干，用日漸昏花的老眼丈量它們的高度。若干年后，咱爹依舊站在它們面前。指著一棵說，你，做個床頭柜；指著另一棵說，你，做個八仙桌。然后轉(zhuǎn)過身來，說，你，好好長，爭取明年結(jié)二十斤花椒。咱爹對著一棵楸樹說，你可以解幾條好壽板。樹們都按照咱爹的意志行事，貫徹咱爹的意志不折不扣。

咱爹近來總抱怨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紅白公事端盤子跑腿的都不夠用了。咱爹郁悶得不想吃飯。更多時候望著他的樹們發(fā)呆：你們長大了，村里就沒有人了，誰來管你們。咱爹時常和它們自言自語。咱們不在跟前的時候，咱爹和他的樹說話。

7

咱爹把閑下來的镢頭打磨一遍。又一遍。镢楔松了漚了，換上新的，掛到屋檐下的山墻上。家什要輕輕松松歇歇，像人一樣。這是咱爹說的。

咱爹知道，他用過的镢頭到了退休的年齡。沒有人來接班頂替。镢頭在咱爹手里，很重很重，已經(jīng)掄不起它。握著镢柄，傷心落淚。咱爹是不輕易落淚的。是不是在握著镢柄的時候想起一些與镢柄有關(guān)或者無關(guān)的往事?這個往事很長很長，拉拉撒撒延續(xù)了八十四年。還在延續(xù)著。而我們知道，這個往事結(jié)束的時候，咱們肯定都會落淚的。眼淚的長度一直延伸到咱爹八十四年甚至更多年的旮旮旯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