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鴉的自由與不自由

張慧穎

涂鴉原本是人們隨意取材，信手涂抹的繪畫行為。原始時代的洞穴壁畫和巖畫，因其直接、粗率，可視為人類最早的涂鴉藝術。古典畫家的手稿，亦可見出人們對信手涂鴉的愛好。達·芬奇在《論繪畫》中認為，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時應避免謹小慎微的完整效果，以免制約了想象的流動。在他看來，“出于直覺的隨意涂抹的草圖”，更有利于喚醒沉睡的意識。很明顯，涂鴉行為標志著人的精神的自由。

（一）

涂鴉成為一種藝術，登堂入室進入藝術史，則來自美國的街頭文化，顯然是現(xiàn)代主義解放個人的結果。現(xiàn)代涂鴉藝術（Graffiti）起源于紐約，第一次被稱為“紐約風格”的涂鴉，是一種故意在公共建筑和器物上作畫的行為。這些行為通常都沒有得到他人的同意，在法律上往往是非法的。首先是青少年到處簽名或使用各種標志亂涂亂畫，不僅反映了新一代人的性格和情緒，而且其中那些有意義、有特色的標記，常常會傳達出微妙而隱秘的信息。20世紀60年代末期的紐約城，分布著許多黑人和波多黎各人的社區(qū)，那里的年輕人喜歡使用噴霧劑和不易擦掉的馬克筆在公共場所簽名、畫符號、做標記。從貧民窟開始，涂鴉開始覆蓋于整個紐約市。他們的創(chuàng)作選擇的是人們在生活中經(jīng)常經(jīng)過的地方，不管是地鐵站、電話亭，還是鬧市區(qū)里轉彎抹角的墻壁，后來發(fā)展到出行乘坐的地鐵、公交車等，涂鴉使其成為紐約城市中流動的一道道風景線。涂鴉藝術最初并不能被紐約市政府和主流社會所接受，因為涂鴉藝術的創(chuàng)作者通常是一些來自貧民窟的所謂“不良少年”。他們沒有接受過任何正規(guī)的藝術訓練，只是憑著自己的想象和喜好，隨意在路邊建筑和交通工具上進行創(chuàng)作，而且表現(xiàn)的形象粗俗、丑陋、充滿反抗性。涂鴉總是被政府認為是破壞公共財產(chǎn)的行為，并有傷社會風化，紐約當局還曾經(jīng)發(fā)起過還紐約城以整潔的反涂鴉運動。七十年代紐約城市中出現(xiàn)的涂鴉作品，開始有了作者，通常被認為是Taki183，這個標記很可能是藝術家公寓樓的門牌號碼。這是一位名叫德門瑞什（Demitrius）的希臘裔美國藝術家，最早在地鐵車廂內(nèi)大做標記，很快讓自己的門牌、姓名成為整個城市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語。

真正讓人們認識到涂鴉藝術魅力的，是具有個人創(chuàng)作特色的地鐵藝術家——基思·哈林（KeithHaring,1958—1990）。他出生于賓夕法尼亞州庫茲頓城，直到二十多歲才進城生活。哈林1978年來到紐約，曾在一所視覺藝術學校學習。1980年底他開始在地鐵里作畫，作畫的地方是在閑置的黑色廣告板上。當時的地鐵廣告板，一旦租期時間到了，運輸管理部門就會把廣告招貼畫用黑紙遮蓋起來。這些遮蓋的黑色紙板，正好成了哈林充分發(fā)揮繪畫才能的平臺。一支白色粉筆，就是藝術家隨心所欲的作畫工具。對哈林而言，這是最方便、最便宜的私人武器，不需要鮮艷的顏色，不需要具體的形象，幾根隨意變形的線條，很快成了他非常喜歡的一種繪畫方式。他的繪畫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簡單而獨特的圖像，讓天天在紐約城中行色匆匆的人們一眼就可以注意到，特別是其中十分容易辨識的卡通詞匯：輻射能量的嬰兒、汪汪叫的小狗，線性的人體形狀以及飛碟、十字、光環(huán)、電話、心臟、金字塔等能產(chǎn)生普遍共鳴的東西。藝術家把整個畫面處理得極為幽默、活潑，它們很快成為紐約通俗文化的象征。作為一位叛逆者，哈林抓住了紐約城市中令人吃驚的社會生活差異。他醉心于男同性戀聚居區(qū)的特異文化，黑人和拉丁音樂的顫動韻律，流連于市中心夜總會的生活體驗。藝術家善于抽取與當代城市生活經(jīng)驗相關的圖形和標記，為作品賦予了鮮活的生命力。在表現(xiàn)日常生活現(xiàn)象的同時，哈林的某些地鐵畫也體現(xiàn)了對政治主題的思考和反諷，例如一件貼了“南非”字樣的三聯(lián)式敘述作品，明顯是對種族主義的抗議。隨著毒品和艾滋病在城市泛濫，他的作品變得越來越激進，更具有強烈的社會意識。在八十年代末期，哈林為畫廊繪制了大量關于同性戀題材的作品，這在當時的美國藝術中也是極為少見的。這些有著色情意味的作品，與哈林的其他作品一樣，具有社會與藝術上的雙重價值。藝術家大膽使用熒光色和紅色對比，勾畫出人與狗亂交的圖像、手淫的人物形象，表現(xiàn)出社會不為人知的另一層面。哈林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不幸的是，這位重要的涂鴉藝術家因艾滋病于1990年英年早逝。當時紐約《時代周刊》在訃告標題中概括了他簡短的藝術人生：“基思·哈林，藝術家，死于31歲：藝術生涯開始于地鐵的涂鴉?！?/p>

與曾受過學院訓練的哈林不同，讓-米切爾·巴斯基亞（Jean-MichelBasquiat）是完全憑自己的興趣愛好和社會生活經(jīng)驗而走上涂鴉藝術道路的。巴斯基亞出生于布魯克林，母親是熱衷于藝術的波多黎各黑人，父親是海地人。小時侯，母親常帶他去美術館或博物館看藝術作品。后來在一次車禍住院的時候，母親送他一本《醫(yī)學百科全書》，里面的解剖圖讓他在以后創(chuàng)作中有了取之不竭的靈感。后來父母離異，他頻繁地更換學校，打架和逃學成為常事。17歲時，他離開了家庭。在離家出走的這個階段，巴斯基亞經(jīng)校友埃爾·迪亞茲的介紹加入了一個地下涂鴉社團，并合作創(chuàng)作了一組“SAMO”（有辱罵之意）的文字作品。他們在地鐵、公交車等交通工具和許多鬧市區(qū)的墻上噴射一些奇特的、詩一般的、啟錄式的文字。他的暗號、王冠印記和版權標志在紐約人盡皆知，至少被不自覺地銘記在心。繪畫中所描繪的形象怪異而丑陋，充滿了符號隱喻的因素，其特立獨行的繪畫形象，使得藝術家在二十歲出頭就獲得了成功。但對于自我身份的質疑，一直徘徊在他的藝術作品之中。在著名的《男孩和狗》作品中，艷麗讓人眩暈的顏色，極具表現(xiàn)性的筆觸，讓人感覺一種撕裂的美感。人物用解剖平面的方式呈現(xiàn)，不改的是黑色的肌膚，近乎巴結的微笑，雙手投降似的舉起，這是藝術家對當時黑人在美國社會中生存狀態(tài)的思考。作為一位從社會底層中走出來的黑人藝術家，巴斯基亞的繪畫描繪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存在感缺失的狀態(tài)，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有色人種在美國主流社會中的生存困境。

八十年代涂鴉藝術在城市里的大量涌現(xiàn)，造就了紐約畫派當時最流行的風格。涂鴉用平涂的繪畫方式，創(chuàng)作出類似都市街頭廣告的作品，頻繁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人們一眼就能看出，涂鴉繪畫同60年代興盛的波普藝術有著不解之緣。有些藝術評論家認為，涂鴉藝術是對波普文化發(fā)展中的另一種表現(xiàn)方式，它們在精神上有著天然的一致性，都傾向于采擷大眾文化資源。當然，八十年代的涂鴉藝術家與六十年代的前輩們也存在著顯著的區(qū)別。所有著名的波普藝術家們，幾乎無一例外，都接受過專業(yè)藝術院校的訓練，而涂鴉藝術家們則恰恰相反，它們大多生活在社會底層，沒有接受過學院派的繪畫技法訓練。這些青少年長期徘徊在紐約城的大小街頭，街頭的墻壁就是他們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根據(jù)地，涂鴉是他們很早就開始的"藝術生涯"。涂鴉藝術和波普藝術創(chuàng)作靈感都來自大眾文化，但波普藝術家們只想從大眾文化中抽離出藝術表達的主題，以一種居高臨下的角度對大眾文化進行一種貌似中立的評判和審視，以表達對大眾文化的思考，并不愿真實地親近它，他們作品也因此流露出精英的冷淡和距離感。很明顯，波普藝術家同他們的素材以及表現(xiàn)對象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距離。然而，這種距離在涂鴉藝術家那里根本就不存在。他們出身于并長期浸泡在這一文化之中，創(chuàng)作靈感直接來自紐約的城市大眾文化——他們就是當時大眾文化的直接體驗者和創(chuàng)造者，就是大眾文化本身。這些涂鴉者年齡尚小，沒有受過專業(yè)的繪畫培訓，因而作品流露出自然天真的審美趣味，雖然技法笨拙、粗糙，但卻有著非常感人的質樸和單純。

涂鴉藝術表達方式的任意性和題材的多樣性，以及展示空間的隨機性，更加彰顯了藝術的自由本性。各種形式的涂鴉，甚至是口號、漫罵或政治聲明，表明涂鴉藝術本身就是一種對權威、對體制的反叛，涂鴉就是反叛的表達。世界上最壯觀的涂鴉藝術莫過于著名的柏林墻，創(chuàng)作者不計其數(shù)，有前面提到的著名涂鴉大師基思·哈林，有中學生、大學生和市民們。這些自由人士分別創(chuàng)作的集體成果，表達了對和平的渴望、對生命的珍視和對民主自由的向往。有特殊意義的柏林墻上留下了許多精彩的涂鴉作品，更重要的是普通民眾的自發(fā)參與，讓自由理念跨越當時的東西方冷戰(zhàn)和人與人之間的隔閡，表達了人類求真向善的價值追尋。涂鴉藝術在柏林墻上的完美呈現(xiàn)，對世界文化的影響是深遠的，其歷史意義、社會意義及美學價值，對于今天中國文化藝術的建構，同樣具有現(xiàn)實意義。

（二）

在中國大陸，最常見到的涂鴉是出現(xiàn)在公共廁所中的私密圖像。這通常是人們在消磨時間時手寫的涂鴉，歪歪扭扭的符號，混雜著“廁所文學”的猥褻。曾有些藝術家借助這種底層文化資源，創(chuàng)作具有問題意識的作品。如女藝術家黃穎，曾經(jīng)把男女廁所不同的涂鴉加以對比，從中發(fā)現(xiàn)中國男性的暴力傾向和中國女性的自憐意識。

政府對于涂鴉是禁止的。但令人奇怪的是，為了發(fā)展文化事業(yè)，又往往組織人大搞所謂“涂鴉藝術”，結果是把涂鴉變成工程。典型的就是在重慶黃桷坪搞的所謂涂鴉街，這也許是世界最大的“涂鴉”工程。政府出面，花了幾百萬，讓人先搞設計，再讓農(nóng)民工按圖施工，把一條街畫得花花綠綠，鳥貓皂狗，成為視覺污染和圖像暴力。涂鴉本身是一種自由的表達方式，當它成為一種設計、一種裝飾、一種工程業(yè)務的時候，也就失去了其表現(xiàn)性語言的天然性和純粹性。在中國的涂鴉藝術中，有意思的乃是藝術家的個人表達，實際上是畫布上進行的涂鴉風格的個人創(chuàng)作。一個方面是在嚴格的意識形態(tài)管制中，表達對于自由創(chuàng)作的向往;另一個方面是對緊張繁忙的城市生活，產(chǎn)生的反向游戲心態(tài)。不管怎樣，涂鴉式的繪畫創(chuàng)作與心理釋放、精神解放有關，其社會針對性在藝術家那兒各有不同。

藝術家楊述的創(chuàng)作，從涂鴉中尋找內(nèi)心的快感，這是對涂鴉行為的完美追求。乍眼一看楊述的作品，正面猶如煙花般絢爛綻放。艷麗繽紛的色彩，零亂多變的筆觸，仿佛是瞬間爆發(fā)出的形色，在有限的畫幅中碰撞、擊碎和融合。偶爾畫面中會出現(xiàn)涂寫的字體，字體又被零亂的筆觸和流動的顏料所涂抹、覆蓋，字體在畫面中失去了所指含義，只是藝術家創(chuàng)作時無意識的留痕，與筆觸和顏色一起成為繪畫元素。楊述曾說過他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尋找著“未知的快感”?？旄惺莵碜灾饔^的個人感受，并不能成為事物的表象。但通過形式組織與藝術家內(nèi)心情感的有機結合，能從畫面中流露出主觀感覺，它并不表示任何事物，這就是說它是隸屬于整體構成所傳達的情感。借助它，事物被看做愉快的對象。在楊述的畫面中，差別巨大的艷麗色調(diào)，時而纏繞時而延異的筆觸，不知從何而來，又將從何而去，浮動在畫面中，形成繁復多變的搖滾樂式的聲響，給人以純粹的精神愉悅。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意識的放縱自我主體，以表象的刺激喚起內(nèi)心的激情。當下社會文化飛速發(fā)展，信息的密集，導致了時間的縮短和空間的堆積，人類面臨著異化生存和人格分裂。楊述的作品不論畫幅大小，往往都是一氣呵成的。對藝術家來說，每張畫都有它的一段經(jīng)歷，就是生命的一部分。藝術家用涂鴉游戲的方式，消解寫實模式，放棄崇高審美，同時也是對現(xiàn)代主義單向度深度模式的消解。畫面所呈現(xiàn)出事物邊界的相互交叉，融合與消失，就是楊述在創(chuàng)作中力求所表現(xiàn)的一個多元的世界、一個包容的狀態(tài)。

在另一位優(yōu)秀涂鴉藝術家虞村的繪畫中，可以看到人經(jīng)常作為表現(xiàn)的載體，不管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還是浮華世界中的名人，都被畫家作為調(diào)侃的對象。夸張的表現(xiàn)手法，扭曲不對稱的人像，當觀者第一眼看到畫作時，會因為藝術家童趣般的戲謔而忍俊不笑，但你只要仔細品讀，人像所呈現(xiàn)的社會歷史現(xiàn)象，總是讓人深深反思。在作品《勞動光榮》中，一群穿著正裝的“勞動代表”正擺弄著種植勞動的姿態(tài)。男士身著白襯衫，筆直的西褲，優(yōu)雅的領結；女士身穿鮮艷時尚的服飾，正在不知所措的擺弄著鐵锨，好像正在尋找最佳的拍攝狀態(tài)；遠處一位身著正裝的秘書正等著，畫面的右側則露出了白色小車的尾部。這是一個秀場，畫中人物都直立著身子，抬頭直視觀者，沒有土地，沒有莊稼，一點也不像真正的農(nóng)人把辛苦和心血都揮灑在土地中。在他們的眼里，只有相機的鏡頭而已。虞村捕捉住人們平常生活中發(fā)生的事情，然后像《皇帝的新衣》里的小孩子，說出人人都默然的真話。用類似兒童畫的涂鴉表現(xiàn)形式，揭露當下的社會不合理現(xiàn)象。當今的大人都是最優(yōu)秀的說謊者，唯有以小孩子的心態(tài)作畫才能接近真實。高更曾說過，孩子們的東西不僅無礙于藝術的嚴肅性，反而賦予藝術以魅力、快樂和純樸。虞村用童趣般的涂鴉繪畫，消解了主題的嚴肅性，揭示出題材的荒誕性，以調(diào)侃的方式賦予畫面以無限想象的空間。

而閱讀王彤的畫作，則可以從夸張的想象力與稚拙的筆觸中，體會到剪不斷的鄉(xiāng)愁情感。王彤是移居瑞典籍華人藝術家，曾就讀于沈陽魯迅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在現(xiàn)今雖然常用油畫方式進行創(chuàng)作，卻依然可以看到他擅長的中國畫筆法。西方古典繪畫強調(diào)的是“再現(xiàn)”，藝術家雖然定居在國外，但心中依然保留著中國繪畫“寫意”的精神。不重形似重意境，這是中國文人畫長期以來的追求。藝術家經(jīng)過學院訓練有著扎實深厚的繪畫基本功，但在畫作中卻故意降低了繪畫的技術性和成人的理性分析，而是用一種類似于兒童畫的樸拙去把握過去歲月的記憶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沉淀。在他的畫作中，?？梢砸姷街袊鴤鹘y(tǒng)古典建筑，如宮闕、城門、亭閣等，簡單的線條勾勒出輪廓，純色直接涂抹于物體。有時留下未填的空隙，像小孩子一時分心忘記的留白，稚拙而樸實。在幾乎不改變原材料的條件下，重新進行組合，并在其中增加兒童的游戲趣味，使作品呈現(xiàn)出特殊的效果。古代的事物和事件已成為歷史，生命中流逝的歲月也一去不復返，它們只能活在人們的記憶中。對歷史和記憶事件的再現(xiàn)，本身就會經(jīng)過個人想象力的重組，并用自己的語言表達出心中的歷史和記憶。王彤作為長期在外生活創(chuàng)作的藝術家，像兒童一樣用純潔單純的表現(xiàn)手法，留住心中的情感和對故土的熱愛。

總之，源于涂鴉的繪畫創(chuàng)作脫離技法的束縛之后，更具有自由表達的藝術張力。丟掉了成人過于拘謹?shù)睦硇院团袛嗔Γ懿蹲揭曈X的快感、坦呈生活的問題。涂鴉藝術不僅豐富了繪畫表現(xiàn)語言，增強了當代繪畫的生命活力，而且以其強烈的反權威、反體制、反文化屬性，為當代人的精神自由爭取社會空間和表達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