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盈午
四大導師作為巨儒碩學,鴻才河瀉,逸藻云翔,且風神各異:梁啟超悍銳慷慨,鋒發(fā)韻流,讀其書頗能高大心志;王國維智慧天發(fā),雅贍淵懿,于文史哲諸域多所創(chuàng)獲;陳寅恪才雄學厚,論必考出,有每下一字泰山不移之概;趙元任天資卓犖,辭義雙勝,于語言學領域堪稱巨擘。
盡管在學問上自知無法比肩前賢,但在心境上,卻自覺頗能與前賢相通。四大導師皆廁身于一種特殊的時代場域之中,感國事之蜩螗,傷文化之裂滅,下瞰茲世,深懷傷憫,自不待言。四大導師對人生、對時弊、對他們情所獨鐘的教育問題所發(fā)出的種種感慨,不唯鞭辟入里,精光四溢,亦正符契我本人的感性體悟。環(huán)顧今日,道脈絲懸,舉世混濁,鈍置心法,四大導師深憂痛慨的所謂“當下”,不正是今日的“現(xiàn)實”嗎?獨立蒼茫,悵望千秋,萬端憂思,誰可與訴?此種砭入肌骨的孤獨,使我與四大導師的心魂相契相通,并從中獲致一種“道不孤”的巨大慰藉;易言之,正是賴于天生的一點清氣、倔氣、狂氣,才葆全了本人學以養(yǎng)心鄙棄作秀的純粹與超然,日夕優(yōu)游馳心于學問海中,超然獨往,且以人道見道抑且證道弘道而自勵自期,不亦快哉!
目前,“全球一體化”的提法頗為盛行,這使得不少人文學者以為人類面臨著共同的危機和問題:用一種所謂“新”方法解釋“舊”問題,遂構(gòu)成當代的“顯學”。但這本身就大可懷疑,它其實只是西方學者全球文化支配欲望的一部分。事實上,每一個國家與民族所面臨的具體問題都是各不相同的。我國自1990年代以降,改革開放的大潮如激浪排空,人文學科的知識分子由于難以占據(jù)社會舞臺的中心而紛紛“走向邊緣”,主體的失落使得這一群體自身充滿著前所未有的危機與挑戰(zhàn);尤其是,在傳統(tǒng)已然無法發(fā)揮昔日的“價值優(yōu)勢”的時下,所謂圣言傳播與悲壯情懷,對當今的士人來說,已愈益顯得迂闊與空疏,甚至連獻身方式都難以找到——基于這一現(xiàn)實語境,如何深入發(fā)掘四大導師的價值內(nèi)涵、學術(shù)精髓與人文意蘊,進而高擎他們手中的文化圣焰,讓他們的精神爝火徹照于日益貧瘠的人文領地,這理應為每一個有志之士的“正識”,也是筆者撰寫此書的旨歸所在。
又,四大導師作為學術(shù)大師,自有昭垂千古的遺則在焉。所謂治學,不是浮游無根的高談闊論(所謂“六經(jīng)注我”),不是脫離現(xiàn)實人文關懷的格義實證,更不是單純地搬弄材料,征引文獻,考索章句,所謂訓詁而后方明義理(“我注六經(jīng)”),而是先明義理而后藉學術(shù)之手段以貫通其說。說到底,也是基于“識”——正因心中有“識”,方能達致王國維先生所謂“不懸目的而目的自生”的境界。進一步說,在學術(shù)研究中,重要的不是“術(shù)”,而是萬卷蟠胸、透骨入髓的“通識”;緣此,故能在各種材料的錯綜紛紜中,尋眾說之竅要,察諸家之異同,然后奏刀析理,浸成通識定論。又,四大導師皆為才華騫舉的大詩人,但他們一入森森黌宇,盡棄昔日風華,愁愁自守其青燈黃卷的枯淡生涯。對此,不少學者頗感困惑。其實,就四大導師而論,皆為“靈、智、慧”兼具的尤物。為學固當用智;但對大學者來說,這種“智”往往轉(zhuǎn)化為銳利的思想穿透力;與此同時,若輔以詩家之靈悟,則萬物于學人之眼中無不著詩之色彩:此即王荊公所謂“蓋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茍能如此,徑湊單微,則必能體道于玄眇幽邃之域,恍兮惚兮,遂與道合:更能融通綜賅,萬取一收,“獨標勝義于眾家之表”。四大導師之所以能精進不已,日新其業(yè),其竅要大抵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