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露聲色中激情已經(jīng)遠去

看了《玉米地》，就想起了《紅高粱》，因為看上去有幾分相似，寫的都是不合理法的性關(guān)系，寫的都是大自然中的性行為?；蛟S有的讀者會因此覺得這篇小說其實也沒什么了不起的。自然，《玉米地》很可能難有《紅高粱》那樣的經(jīng)典價值，但是它卻絕非某種小說套路的簡單模擬，而是頗具微言大義的風(fēng)范，于不動聲色中揭示了時代精神的變遷。

應(yīng)該說，人的本能欲望之于生命，具有重要的意義，這是兩篇小說的共同點。但是這種本能欲望必然受到文明、道德、禮法的制約，也是兩篇小說主人公所面臨的共同困境。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缺憾》中說過：“文明是服從效益需要（ecoAnomicnecesity）的法則的，因為文明用來為自己的目的服務(wù)的大量心理能量必須從性欲中節(jié)省下來。”因此要充分施展和宣泄自己的本能欲望，就必須克服各種功利的因素。在《紅高粱》中，這樣的“克服”以及由“克服”所展示出來的那種生發(fā)欲望的生命力，是何等震撼人心，生命力甚至可以強大得棄生命本身于不顧的程度。就從細節(jié)描寫上來看，高粱地的火紅一片如“汪洋的海洋”，其所釀之酒令男男女女血脈噴張，皆使人心醉神往。

《玉米地》中的男女主人公自然也有他們的壯舉。他們最大的壯舉倒未必是在玉米地里完成的，而是在城市立交橋的暗影中——如果他們能不顧射來的燈光一如既往沉醉在自己的性愛中，那么他們就是《紅高粱》里激情男女更加有種的傳人。然而他們落荒而逃。他們有自己的欲望，他們也渴望宣泄，但是和紅高粱里的英雄相比，他們身上總透著一股軟弱：

“剛把褲帶解開，兩道汽車的燈光刷地照過來，他們只好趕緊把褲帶系上”——他們?yōu)槭裁床荒軐χ嚵R一句呢？

“汽車竟停下了，一個男人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大聲呵斥道：干什么呢？你們是狗哇！可把高山和春河嚇壞了”——于是他們只好離開城市去尋找一個更為安全的交歡之所。

因此《紅高粱》中的高粱地是生命中不期而至的緣分，象征了反抗；而《玉米地》里的玉米地卻是事先安排的退路，象征了愛欲對文明從精神上已經(jīng)做出了妥協(xié)。因此在《紅高粱》里，我爺爺我奶奶鉆高粱地充滿了對一切束縛與危險的藐視，而《玉米地》里的主人公鉆玉米地卻里外透著一層怯：“大概覺得老是順著鉆不太保險，就擠過玉米棵子，橫著鉆?！?/p>

所以這篇小說最后的情節(jié)發(fā)展并不讓人覺得突然。女家收了男家的彩禮，就此“閃人”，男主人公雖然號稱要一直找下去，卻也終于又出去打工，重歸平靜生活了，就如同開始聲稱半年即可重回賽場的劉翔，其實估計是永遠也回不去了一樣。

時代不一樣了。人的主體精神在日益蓬勃的市場大潮中漸漸萎頓了。但是這種萎頓卻并非以一種否定的狀態(tài)出現(xiàn)，而是在貌似肯定中被抽去了脊梁骨。在《紅高粱》誕生的年代，性與本能欲望還處于“非法”狀態(tài)，卻有著無可遏制的力量。今天，性與本能欲望早已泛濫成尋常之事，卻失去了內(nèi)在的豪邁之氣。

評一篇小說，真的不能就事論事，就好像我們看榮格的名言“性格決定命運”，不僅要看它本身說了什么，還要看它實際上沒說什么——沒有說“財富決定命運”、“道德決定命運”、“信仰決定命運”、“教育決定命運”等等。同樣道理，評小說也需將所論對象和其它作品進行比較，以顯現(xiàn)出其隱義與旨趣。即如這篇《玉米地》——作者于不露聲色中，已經(jīng)細膩地勾勒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變遷。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將它和《紅高粱》做更細致的比較，就可看出，作者并沒有重復(fù)前人已經(jīng)走過的路——他的小說同樣包含了自己獨特的體驗和智慧。

金立群，文學(xué)博士，湖北經(jīng)濟學(xué)院新聞傳播學(xué)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