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力
丁力安徽人,現(xiàn)居深圳。廣東省文學院第三屆簽約作家。著有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其長篇小說《高位出局》影響廣泛。
老丁的特快專遞和他的電話幾乎是同時來的。
“我給你寄的材料收到了嗎?”老丁問。
“收到了,收到了?!蓖跣茄嬲f。
“怎么樣?”老丁問。聲音中帶點興奮。
“哎呀,剛收到,”王星焰說,“我還沒有來得及看呢。”
“那你快看看?!崩隙≌f。
“好好好,我這就看?!蓖跣茄嬲f。一邊說,一邊手忙腳亂地在拆信封。
“要不然這樣,”王星焰說,“我先看看,看完了之后我再打電話給您?!?/p>
“那好,我等你電話?!崩隙≌f。
老丁又搞了一個專利。這次是腳踏水泵,就是用腳踩著,水就上來了,不需要電力,比傳統(tǒng)的水車效率高多了。按照老丁自己的介紹,甚至比電動的水泵還要方便實用,既可以做農(nóng)用,也可以給城里人澆花園用,不僅省電,而且可以廢水利用,比城市人用自來水直接澆花環(huán)保,一下子把節(jié)能和環(huán)保兩個概念都包括在里面了,能不好嗎?
王星焰也相信這東西比上次那個腳踏噴霧器要好一些,想著這個老丁還真執(zhí)著,于是就有點感動,又想著當初在兵團的時候老丁對自己的關照,認為自己現(xiàn)在有責任成全老丁。自己要是不成全他,誰能成全他呢?但是,如果從投資的角度考慮,無論這個腳踏水泵是好還是不好,是有商業(yè)開發(fā)價值還是沒有商業(yè)開發(fā)價值,他都不想做。說實話,一個做房地產(chǎn)起家的老板,現(xiàn)在做IT,又介入資本運作,是真的沒有必要關注這種簡單的農(nóng)用機械的,不要說凡是投資就有風險,就算是百分之百地一年穩(wěn)賺幾十萬,對王星焰和他的上市公司來說,有意義嗎?問題是,現(xiàn)在怎么跟老丁說呢?
王星焰這樣為難,就表明他跟老丁的關系不一般。
當初在建設兵團的時候,王星焰跟老丁是一個宣傳隊的。老丁是樂隊拉小提琴的,水平一般,按說在宣傳隊是沒有位置的,但是老丁的熱情很高,又是老資格,于是,王星焰就給老丁在樂隊留了位置。王星焰想,反正也不是正規(guī)的文藝團體,就是湊個熱鬧,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
善有善報,沒想到老丁后來還幫了王星焰的大忙。
王星焰雖然是樂隊隊長,但是宣傳隊是臨時性機構,并沒有固定的編制,所以,當時王星焰的關系還是掛在下面連隊,在農(nóng)活最忙的時候,甚至還要回連隊勞動一段時間。連隊離團部遠,來回不方便。這時候,老丁主動提出讓王星焰調(diào)到他們連。如果能調(diào)到老丁他們連,當然最好。老丁在機務連,就在團部邊上,而且即便回連隊勞動,也不會做農(nóng)活,可以搗鼓搗鼓拖拉機之類,總比下田輕松和有興趣。老丁說話算數(shù),說調(diào)還就真調(diào)了。原來,拉小提琴是老丁的業(yè)余愛好,他的正經(jīng)職務是機務連連長,并且他的資格非常老,據(jù)說如果不是他的興趣不合潮流,現(xiàn)在的職務不在團長之下。這話王星焰相信,要不然也不會放下一個連隊的工作不管,跑到宣傳隊來跟一幫小青年湊熱鬧。
王星焰調(diào)到機務連之后,與老丁的關系自然更進了一步。在宣傳隊,王星焰是老丁的領導,在連隊,老丁是王星焰的領導。他們約定,互稱老丁和小王,不稱職務。
作為關系不一般的重要標志是他們幾乎天天在一起喝酒。那時候沒有電視,而且天氣也比現(xiàn)在冷,到了晚上自動就想喝酒。老丁有錢,行政十九級,在當時建設兵團那種生活標準下,算是大款了。關鍵是老丁拿錢根本就不當錢,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所以幾乎天天晚上喝酒,于是王星焰就天天跟著沾光。有時候不好意思了,自己跑到團部小賣部買上兩斤酒,還被老丁罵一頓。但是罵歸罵,喝還是照喝,而且還要多喝。為什么?因為老丁太能喝了,為了控制自己,每次老丁去小賣部買酒的時候,不多,只買一瓶。一瓶酒兩人喝,王星焰喝三四兩,老丁喝六七兩,而遇上王星焰買,由于次數(shù)少,不好意思只買一瓶,每次買兩瓶,既然買了兩瓶了,那么喝了一瓶之后就自然要喝第二瓶,如此,自然就要多喝了。
老丁是個喜歡動腦筋的人,或者說是個喜歡搗鼓技術的人,按他的資格,本來完全可以在團部掛一個副團虛職,但是他喜歡搗鼓機械設備,于是堅決要求下到機務連,到了機務連也不抓行政管理,還是一頭鉆到業(yè)務上,搞了不少的小改革小發(fā)明。別的連隊,連長和指導員總是瑾搞不來,原因是都想爭權。那時候連隊很有權,入黨、提干、推薦上大學、推薦招工等等,第一關就是連隊。但機務連沒有這個問題,機務連一切由指導員說了算,連長老丁不是搗鼓小提琴就搗鼓農(nóng)業(yè)機械,樂此不疲,根本就不想攬這些權。王星焰到了機務連之后,按照現(xiàn)在的標準,相當于是“連長助理”,沒有具體的工作,就是一天到晚跟老丁泡在一起。宣傳隊有活動的時候他們倆一起在宣傳隊,宣傳隊沒有活動的時候他們倆一起在連部。王星焰跟著老丁不僅學會了開拖拉機和汽車,而且還弄懂了許多機械原理。
老丁跟王星焰的關系不一般集中體現(xiàn)在兩件事情上,一是王星焰的入黨,二是王星焰被推薦上大學。
王星焰的入黨幾乎是老丁一手包辦的。當時王星焰雖然主要工作是在團部宣傳隊,但是編制在連隊,因此,王星焰入黨的問題只能在機務連解決。而機務連跟其他連隊不一樣,其他連隊是知識青年多,機務連是退伍軍人多,并且大多數(shù)都是從越南回來的汽車兵,每次打籃球的時候,穿的背心上面都印有“抗美援越”的字樣,展示著他們昔日的輝煌。那時候兵團的退伍兵跟知識青年之間多少有點矛盾,也沒有什么大矛盾,就是有點互相看不起,這點小矛盾平常沒有什么,但是到了諸如入黨提干這一類敏感的時刻,就暴露出來了。比如入黨,最關鍵的一關就是支部大會討論通過,王星焰在第一次支部大會討論就沒有通過。沒有通過是必然的,王星焰是知青,不是退伍兵,而且?guī)缀鯖]在連隊正經(jīng)勞動一天,還有這么多從越南回來的退伍兵沒有入黨,怎么能輪到他?事實上,當初小組討論的時候,就差點沒有通過,是老丁在里面做工作,老丁說:“沒有勞動怎么了?什么叫勞動?宣傳毛澤東思想不是勞動?當初你們部隊上有沒有文工團?是不是文工團的人就不能入黨?”老丁畢竟是連長,老丁一認真,小組就通過了。但是,到了支部大會就沒有這么便當了,支部大會講究民主,只要有一個人堅決反對,老丁都沒有辦法。再說,反對王星焰入黨的人何止一個兩個呢?
第一次支部大會沒有通過后,老丁沒有說話,而是一屁股坐到指導員家,坐著不走,一個勁地抽煙,抽他自己帶的煙,抽指導員敬給他的煙,連指導員老婆一個接著一個哈欠也裝作沒看見。
“行了,”指導員說,“我去做工作?!?/p>
指導員在越南的時候就是連長,知道連長跟指導員的關系,所以,老丁的面子他一定給。
就這樣,王星焰才入了黨。
至于王星焰被推薦上大學,老丁根本就沒有再找指導員,老丁知道自己在指導員面前有面子,有面子的原因是他從來都不用這個面子,現(xiàn)在既然在王星焰入黨的問題上他已經(jīng)用過一次面子了,那么肯定就不能再用第二次,如果再用第二次,那么他就真的沒有面子了。
老丁這一次直接在團部就截留下一個指標,不是為他自己截留,而是為團部宣傳隊截留,并且老丁的舉動得到了團政治部主任的支持,因為老丁說了一句話:如果不能給宣傳隊留一個指標,將來誰還為宣傳隊出力?老丁這樣一說,政治部主任就感覺老丁這是在替他這個主任考慮,于是就支持了老丁,如此,王星焰就直接上了大學。你說,老丁跟王星焰是什么關系?
事實上,也正因為王星焰在建設兵團入了黨,并且又推薦上了大學,才有他的今天。
王星焰大學畢業(yè)之后分配在設計院,但是還沒有正經(jīng)承但過一次設計任務,第一批通過考試上大學的畢業(yè)生就來搶他們飯碗了,好在王星焰是黨員,這時候主動要求改行政工作。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叫識時務。說實話,當時正是科技人員吃香的時候,沒有幾個人愿意做行政工作,所以,當王星焰主動要求做行政工作的時候,院里面馬上就安排他做了室支部書記。但是他運氣好,當了書記沒有幾天,在緊接著的改革之中,設計院成了設計研究院,享受地市級待遇,王星焰搖身一變竟然成了副處級。當然,單位里沒人把他這個副處級當作一回事,因為此時連每個星期三下午的政治學習都取消了,室支部書記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恰在這時,國家決定在海南建省,辦經(jīng)濟特區(qū),需要大批干部,王星焰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機會,因為只有從設計院調(diào)到行政單位了,他這個“副處級”才能實現(xiàn)價值回歸。于是,王星焰順勢而為,主動要求支援海南。
1993年,王星焰作為人才被引進到海南,在海南省某部門下屬的一家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擔任副總經(jīng)理。由于王星焰是副處級,所以只能做副總,但他是主持工作的副總。當時海南的房地產(chǎn)生意非常好做,王星焰剛剛在澄邁的老城花三萬塊錢一畝買了一千畝海灘地,一轉(zhuǎn)手就是五萬塊一畝賣出去。而那一千畝地到底在哪里他還說不清楚,買賣的只是一套批文和圖紙,錢也只是付了一份定金,兩千萬就入賬到了。
兩千萬賺到手之后,王星焰站穩(wěn)了腳跟。這時候,他考慮最多的一個問題是如何把國家的錢轉(zhuǎn)化為自己的錢。貪污王星焰不敢,風險太大了,要想沒有風險地把國家的錢變成自己的錢,不動腦筋是不行的。王星焰那段時間就天天動腦筋。終于有一天,王星焰想通了:不是把國家的錢變成自己的錢,而是要充分利用自己掌握的國家的資源來為自己創(chuàng)造財富!這樣才能來得安全和沒有風險,也才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想通了之后,王星焰就瘋狂地交朋友。因為交朋友就可以充分地利用自己掌握的國家資源。比如自己作為“政府官員”的身份,比如自己可以報銷一切“招待費”。王星焰相信一個真理:朋友就是財富。朋友多了,自然就能有發(fā)財?shù)臋C會。果然,王星焰的慷慨大方和“政府官員”的身份很快就為他在海南房地產(chǎn)界交了一大批朋友并取得了廣泛的信任。他私下里為自己注冊了一個公司。當時海南提出了一個革命性的口號,叫作“以超常規(guī)的方法獲得超常規(guī)的速度”,既然是超常規(guī),那么注冊公司就相當?shù)娜菀?,容易到根本不要注冊資金,只要繳納相應的費用就可以。
公司注冊完畢后,王星焰找到一個好項目,是一個真正的好項目,就是比當初澄邁老城的海灘地還要好的好項目,但是這一次他并不打算讓由他主持工作的公司做,而準備“自己做”,準確地說就是由他自己私下注冊的那個公司做。
由于身份特殊信譽良好,在找好下家的前提下,王星焰與上家簽定了“合作開發(fā)協(xié)議書”。所謂的“合作開發(fā)”,其實就是土地買賣,因為上家是拿固定回報的,并且固定回報要在一個星期之內(nèi)拿足百分之九十五,相當于全部付清了。由于王星焰“政府官員”的身份和前面所做的鋪墊工作到位,對方并沒有對王星焰的“三無公司”認真考察,稀里糊涂地就與王星焰簽了合同。然而合同是簽了,但王星焰并沒有錢支付定金,如果支付不了定金,上家是不會給他批文和紅線圖原件的,而下家見不到這些原件也同樣不會付給王星焰定金。王星焰還是玩不轉(zhuǎn)。
王星焰想到了開空頭支票。憑王星焰當時的地位和影響力,開個空頭支票上家也會把原件給他,但如果那么做,王星焰不僅名聲很壞,弄不好還要吃官司。王星焰也想耍小聰明,故意將支票上的某個號碼填顛倒,或?qū)⒐久Q中某一個字寫成繁體,但如果被人當場識破怎么辦?思前想后,到手的錢不能不賺,要冒險,又要做到萬無一失,王星焰開動腦筋,“瞇盹”了整整一夜,終于想出了妙招。
第二天,王星焰按時來到對方公司,客客氣氣拿出空白支票,遞給對方,說:這東西我總是填不好,錯一點都不行,勞你大駕了。對方接過去看看,說:我也填不好。然后叫來會計,要她填。這是王星焰預料之中的,如果對方自己填,就顯得太小氣了。會計在填寫支票時,王星焰與對方說著閑話,說這塊地皮周圍的環(huán)境和發(fā)展前景,說省委省政府班子可能要變動,說中國城馬上就要開張,聽說老板從俄羅斯搞來一批大洋馬。說著說著,紅線圖和批文原件就已經(jīng)到了王星焰手上。當然,王星焰絕不會抓起就跑。這時候會計已經(jīng)將支票填寫好,王星焰接過來非常大度地略微瞟了一眼,馬上就“爽快”地蓋章,先蓋財務專用章,再蓋自己的印鑒章,反正整個公司都在他身上裝著。蓋完后,遞給對方,說:你再看看?對方說:不用了。對方一邊將王星焰蓋了印的現(xiàn)金支票交給他的會計,一邊對王星焰說:晚上聚聚?王星焰邊將批文和紅線圖往公文包里裝邊說:今晚不行,下午我要去北??磯K地,明天吧,明天是周末,我請你。對方說還是我請你。王星焰說一樣。這時候,王星焰與對方擊掌握手,王星焰就要出門了,但他的賬上幾乎一文沒有!突然,王星焰轉(zhuǎn)過身來,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將手伸向會計,說:我再看一下。接過支票,邊看邊說:這東西一丁點都錯不得。對方和他的會計顯然是被王星焰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感動了,根本就沒注意王星焰的手指“不經(jīng)意地”在自己的額頭上有一個輕輕捋過的動作,這是王星焰“瞇盹”了一夜精心策劃的動作!也難怪他們沒注意,在炎熱的海南,這是個人人都會有的習慣動作,但它卻幫王星焰在支票的關鍵地方留下了一點小小的汗跡。夠了!
拿到批文和紅線圖,王星焰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下家,簽合同、收支票、交批文和紅線圖。
當王星焰在銀行辦理入賬手續(xù)時,“大哥大”響了。是上家打來的。王星焰任它響,先辦完手續(xù)再說。辦完手續(xù),王星焰主動回過去電話,問他什么事,對方說支票有問題,王星焰說不可能呀,我們不是反復看了嗎?對方停了片刻,說真有問題。王星焰問什么問題。對方又停了片刻,說大寫的數(shù)字上有汗跡。王星焰問什么汗跡。對方說可能是會計不小心弄上去的。王星焰“噢”了一聲,馬上安慰他說:沒關系,我給你重開一張就是。接著,王星焰開玩笑地說,這回你可要她小心了。對方顯然比王星焰緊張,問王星焰現(xiàn)在在哪里,他帶財務過來,現(xiàn)在就重開行不行?王星焰想了想,說我現(xiàn)在過海了,在去湛江的路上。對方說你不是說要去北??吹貑??王星焰說是的,但今天??跊]有飛北海的航班,我就先來湛江,湛江的半球集團對我們剛才成交的那塊地有點興趣。王星焰又補充說:明天就回來。
事后證實,幸虧王星焰沒說去了北海,對方給王星焰打電話時,已經(jīng)追到了機場,發(fā)現(xiàn)當天沒有去北海的航班,才緊張出一身汗。
第二天下午,王星焰“回到”??冢R上就給對方打電話,約對方在東方娛樂城吃飯。酒足飯飽,王星焰一點手腳都沒做地在新支票上蓋了章,收回那張沾上汗跡的舊支票。王星焰將它留著做永久的紀念。王星焰想,等你們星期一去銀行入賬時,我那筆進賬正好到了。
王星焰是個念舊的人,這些年無論是在上大學,還是在設計院當室支部書記,以及后來在海南做生意,在深圳當老板,都與老丁保持著聯(lián)系。王星焰在深圳成為大老板的時候,正是老丁離休的時候。離休之后的老丁仍然閑不住,竟然將自己以前搗鼓的一些東西申報了專利,去年年初,老丁更是在電話中直接向王星焰透露了想把專利產(chǎn)品變成商品的意向。
“要多少錢?”王星焰問。
“幾十萬吧,”老丁說,“錢少就小干,錢多就大干?!?/p>
“這樣,”王星焰說,“我先給你十萬,先做著,盡可能設計得更完善些?!?/p>
“不能說給,”老丁說,“算借吧?!?/p>
王星焰想了想,說:“借不行,借錢你壓力太大,干脆算我投資吧。”
“好好好,”老丁高興地說,“算投資算投資?!?/p>
其實不管算什么,王星焰給了之后根本就沒有打算讓他還,甚至也沒有圖什么回報,因此,他們之間連一個協(xié)議都沒有,甚至王星焰都不知道老丁投這十萬塊錢到底開發(fā)什么產(chǎn)品。十萬塊錢,對王星焰來說也太不值得大驚小怪了,當時萬利通股票雖然還沒有上市,王星焰的名氣還沒有現(xiàn)在大,但怎么說也是個大老板了,沖著老丁的面子,怎么說也不止十萬塊錢。
十萬塊錢很快就花完了,光是做一套模具就要十二萬。
老丁在電話里面把情況跟王星焰說了,王星焰二話沒說,又給了十萬,反正現(xiàn)在銀行電匯方便得不得了,二十四小時就到。直到先后給了六十萬之后,王星焰才覺得這事有點不合規(guī)矩,至少應該弄清楚老丁到底是做什么,加上這時候王星焰正好想進軍高科技,并且知道如今高科技已經(jīng)改叫“高新科技”了,把“新”也包括了進去。老丁不一定能折騰出什么高科技,但是“新科技”應該是沒問題的,要是連“新”都談不上,還折騰干什么?于是,王星焰專程回去一次,想著如果產(chǎn)品市銷對路,干脆多投入一些,不但投錢,而且投精力,甚至可以考慮把工廠建在深圳,建在深圳高新技術產(chǎn)業(yè)園區(qū),做好,做大,做上市。
回去一看,非常失望。
原來,老丁投資的是一種農(nóng)用噴霧器,與傳統(tǒng)噴霧器相比,主要的改進是安裝了一對腳踏泵,具體地說就是配了一雙特制的鞋子,鞋子的腳后跟是腳踏壓力泵,操作的時候,利用人在行走時候的腳力作用,產(chǎn)生氣壓,氣壓通過兩根導管從人的腳后跟通到背后的壓力容器上,如此,就不需要專門用一只手來不斷地加壓了,兩只手都可以用來掌握噴桿,可以一個噴霧器上同時接兩根噴桿,不但工效提高一倍,而且鞋跟部的壓力泵巧妙地利用了人體在行走過程中產(chǎn)生的壓力,不需要額外的力,屬于“廢力利用”,走起來還一彈一彈的,蠻好玩。王星焰還特意試穿了一次,是好玩。
好玩,但是不好用。在水泥地上走幾圈還可以,如果下到地里,高一腳低一腳,還有土坷垃,不把農(nóng)民的腳給崴了?再說,水田肯定是不能用了,爛泥會把腳后跟糊住,彈起來之后不能回位,而現(xiàn)在中國農(nóng)村大多數(shù)地方是夏天種水稻冬天種小麥,總不能讓一戶農(nóng)民買兩套噴霧器吧。再說兩個腳泵蠻復雜,保本的價格也要一百多快,比傳統(tǒng)的噴霧器貴很多,所以生產(chǎn)出來后,一套也沒有賣出去。
“不怪你,”王星焰說,“怪我,是我自己沒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亂投資,怪我?!?/p>
“什么叫‘亂投資?”老丁不高興了。
“我這就是亂投資,”王星焰說,“我講過了,不怪你,你千萬不要有什么不過意?!?/p>
“我沒有什么不過意的,”老丁說,“怎么能叫‘亂投資呢?我這可是授予國家專利的。”
王星焰愣了一下,想了想該怎樣措辭才不傷害老丁。
老丁見王星焰不說話,更加堅信真理在自己這邊,說:“不投資可以,但是你不能侮辱我的東西?!?/p>
王星焰又愣了一下,并且又想了想,才說:“不存在‘授予專利的問題,專利不是榮譽,甚至不能代表你的東西先進,專利只是表明你所申報的技術在國家專利局還沒有被申報過。”
“你說什么?”老丁的聲音大起來,“國家專利還不能代表技術先進?既然不能代表技術先進,國家為什么會授予我專利?!”
王星焰忘了禮貌,也提高了嗓門。大聲說:“我說過了,不存在‘授予專利的問題。專利就是你申請,專利局受理,是‘受理,不是‘授予!”
“受理就是授予,”老丁說,“電視上經(jīng)常說‘授予專利?!?/p>
“那是誤導?!蓖跣茄嬲f。
“中央電視臺也誤導?”老丁說。
“我不敢說中央電視臺誤導,我是說電視廣告是誤導,與哪個電視臺無關。”
“可‘授予專利是中央電視臺的廣告上說的。”
“那只能說明電視臺廣告部的人無知?!?/p>
“無知的人能上中央電視臺工作?”老丁不服。
“行了,”王星焰說,“我不跟你說那么多了,我說過了,不怪你,是我自己投資不慎?!?/p>
“恐怕你還想說交友不慎吧?”老丁說。
王星焰徹底愣了一下,想笑,笑不出來,想哭,又哭不出口。真是哭笑不得。
“這話扯遠了,”王星焰說,“我們就事論事?!?/p>
“就事論事,你說,我這東西哪里不好?”
“好,我說,我說。”王星焰說,“第一,服務客戶選擇有問題,現(xiàn)在人民公社撤銷了,國營農(nóng)場也分田到戶了,你的服務對象實際上是一家一戶單個的農(nóng)民,你知道中國的農(nóng)民人均才有多少地嗎?手壓式的噴霧器就足夠他們用的了,犯得著要這么先進的東西嗎?農(nóng)民買東西常常跟他們自己的東西比,你這一臺噴霧器的錢是他們一季稻的錢,他們舍得買嗎?”
“買不買是他們的問題,但是你不能說我的東西不好。”老丁還是不服。
“好,我再說第二點,說東西?!蓖跣茄婺托牡卣f,“東西沒有什么好不好的,關鍵看實用不實用。你這東西好壞先不談,單就背在身上,腳后面還拖了兩根管子,腳底下還一彈一跳,一手握一根噴桿,搞得像電影上的防化兵一樣,你自己背著到地里面走一圈看看。”
老丁不說話了,但是氣還是老粗,像剛卸了套的老牛一樣。
王星焰見老丁已經(jīng)冷靜下來,最后心平氣和地告訴他:專利只表明某項技術的獨一無二性,不能代表先進性,即便有些專利技術確實具有先進性,那么也不能代表它具有實用性,更不能代表它具有商業(yè)開發(fā)價值。
不管怎么說,王星焰的第一次投資老丁的專利技術算是花幾十萬打了一個水漂。但是王星焰沒有怨言,一點沒有。他真的不怪老丁,只是有點可惜,可惜老丁沒有拿這個錢去吃喝享受,而是白瞎了?,F(xiàn)在老丁又搞來第二個專利,眼看著又要白瞎,王星焰犯愁了,不知道該跟老丁怎樣說。
王星焰正犯著愁,琳娜進來了。琳娜手里拿了一疊紙。像是文件,也像是報告,或者什么都不是,完全是琳娜給自己的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琳娜每天都這個時候進來,每次進來的時候都是這樣。如果王星焰沒有什么吩咐,她就開始匯報,七七八八匯報一大堆事情。當然,都是些日常的瑣事,絕大多數(shù)不屬于他這個董事長管的事,但是琳娜還是習慣性地把該他管的和不該他管的事情一股腦地全部匯報了一遍。就算是幫助老板全面了解一下情況吧。
今天琳娜進來,照例是準備匯報,但是王星焰一抬手,示意琳娜不要說話,然后又指著他對面的那個椅子,示意她坐下,并且把老丁剛才用特快專遞寄來的材料推到她面前,說:“你先看看這個?!?/p>
說完,王星焰自己走到墻角的飲水機旁,打開小柜,取出袋裝三合一雀巢速溶咖啡,沖了一杯,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王星焰習慣早上喝咖啡,但是喝得不是很講究,就喝雀巢三合一袋裝咖啡,方便,不需要麻煩琳娜,王星焰自己就能沖。自己沖的好處是想什么時候沖就什么時候沖,想沖幾袋就沖幾袋,有那個時間跟琳娜交代清楚,自己就沖好了。
“還是那個老丁的吧?”琳娜問。
王星焰笑了。說:“那還能有誰?”
“這個老先生還蠻執(zhí)著的呀?!绷漳日f。
“是啊,你看怎么樣?”王星焰問。
琳娜抬起頭,與王星焰對視了一下,笑著說:“不管怎么樣,都不符合我們的投資方向,都不應該上這個項目,甚至不該在這個項目上消耗精力。”
王星焰的眼睛在熱騰騰的咖啡和琳娜的臉上來回地轉(zhuǎn),他當然知道琳娜說得對,但是琳娜沒有考慮到王星焰感情上的因素,不過這不能怪琳娜,琳娜不知道王星焰和老丁之間的那段情感。再說,做生意也不能從感情出發(fā)。
“問題是我現(xiàn)在該怎樣跟老丁說呢?”王星焰問。仿佛琳娜能給他正確答案。
王星焰非常信任自己的秘書。事實上,琳娜是王星焰最滿意的秘書。王星焰自己高臺跳水下海當老板差不多整整十年了,十年里,換的秘書比他老婆換的保姆還要多,像琳娜這樣一干就是兩年的,還是第一個。琳娜氣質(zhì)好,能干,除了文筆過硬電腦精通和外語沒有問題之外,關鍵是她知道什么事情該怎么處理,或者說她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知道處理一件事情的分寸。王星焰發(fā)現(xiàn),有些能力是學不來的,好像是天生的,比如琳娜判斷事情輕重緩急的能力和掌握分寸的能力,王星焰就發(fā)現(xiàn)不是通過學習就能掌握的。再說秘書吃的也是青春飯,等一個秘書通過學習把這些東西都掌握了,估計她也做不了秘書了。
這時候,琳娜果然給出王星焰正確答案了。
“先不要說什么,”琳娜說,“你在上面簽個意見,然后我送到投資部,讓他們拿個意見,有了他們的意見,你跟老丁就好說了?!?/p>
“對呀,”王星焰高興起來,“這也算是對老丁負責,你說呢?!?/p>
琳娜笑笑,沒有說話。這時候,琳娜這樣笑笑,就表示完全贊同王星焰的話了。
王星焰把老丁的那份資料拿過來,迅速地在上面寫了幾個字,然后再交給琳娜,說:“你讓他們今天就要拿一個意見?!?/p>
琳娜接過去,說好,馬上就送走了。
當琳娜回到王星焰的辦公室的時候,老丁的電話又打過來了。
王星焰沒有想到老丁這么著急,連個研究的時間都不給他,于是看看琳娜,用手指指電話,雖然沒有說什么,但是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告訴琳娜:是老丁。
“看了嗎?”老丁問。
“看了?!蓖跣茄嬲f。
“怎么樣?”老丁又問。
“不錯。”王星焰又說。
“能不能馬上上馬?”老丁問。老丁好像很興奮,所以聲音很大,連琳娜也聽得非常清楚。給王星焰的感覺是老丁的旁邊還有其他人,老丁這樣大聲地說話不光是給他聽的,也給他旁邊的什么人聽。
“這個,這個……這個正在研究。”
“我告訴你呀,小王,這個東西好呀,肯定好?!崩隙≌f。
“是的,”王星焰說,“我也覺得不錯。”
“要搞就早搞,時間不等人呀?!崩隙≌f。
王星焰愣了一下,說:“這樣,我看這個東西確實不錯,我已經(jīng)在上面簽了意見,現(xiàn)在投資部正在做論證,我讓他們今天就拿出具體的意見來,明天答復你怎么樣?”
“下午,”老丁說,“今天下午吧,你不是說他們今天就拿出方案嗎?”
“那好,下午?!蓖跣茄嬲f。
放下電話,王星焰揮揮手,說:“去,讓他們上午就把意見拿來?!?/p>
琳娜笑著走了。王星焰搖搖頭,開始正式喝咖啡。
一杯咖啡還沒有喝完,琳娜就已經(jīng)回來了,并且拿回來那份資料,說不行,投資部的人說不行,這樣的項目連考慮的必要都沒有。
王星焰皺了一下眉頭,說:“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要他們說不行,我自己都知道不行了,還要他們說什么?現(xiàn)在是要他們找理由,要給我找?guī)讞l理由,寫出來,一條一條寫出來。快,快去。”
王星焰皺眉頭也不光是沖著琳娜的。王星焰最近心情不好?,F(xiàn)在生意越來越難做了,特別是在資本市場上,那種只要股票上市就萬事大吉的時代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過去,王星焰感嘆自己的運氣不好,沒有能趕上那個股票市場完全是賣方市場的好時代。王星焰實在搞不懂,中期業(yè)績做得那么好,萬利通為什么還是跌破了發(fā)行價,搞得他灰頭土臉的,都不好意思見承銷商。
王星焰有點想不通,既然國民經(jīng)濟每年都能保持兩位數(shù)的增長,為什么作為中國企業(yè)精英的上市公司普遍不景氣呢?如果上市公司都這么不景氣,那么哪些企業(yè)景氣呢?王星焰想象不出偌大的中國還有哪些效益好的企業(yè)沒有上市。說實話,如果還有什么像樣的國營企業(yè)沒有上市,那么也輪不到他的萬利通上市。在中國,企業(yè)股票上市流通其實是一種待遇,就像以前什么級別的領導可以看什么文件一樣。既然是待遇,那么只有等國有大中型企業(yè)基本上該上市的都上市了,不該上市的通過適當?shù)陌b也上市了,實在連包裝也不能上市的就拉郎配找一個條件好點的公司“捆綁”上市,這之后,才能輪到他這樣的民營企業(yè)。既然好的公司都上市了,而上市公司又全面不景氣,那么每年兩位數(shù)的增長是怎么來的?王星焰不敢設想國家統(tǒng)計部門弄虛作假。弄虛作假一年可以,如果年年弄虛作假,窟窿越捅越大,最后怎么收場?王星焰只能感嘆自己才疏學淺,跟不上形勢。
按說從真正市場規(guī)律的角度說,股票的價格高低對上市公司本身的經(jīng)營不應該有直接的影響,但是具體到王星焰這里就影響很大。萬利通是民營企業(yè),是王星焰的私營企業(yè),私營企業(yè)上市之后,就不是王星焰一個人所有了,而是大家所有,準確地說是凡是持有萬利通公司股票的股民都是企業(yè)的老板,所以,王星焰現(xiàn)在還真關心本公司股票的價格,只有股票的價格高了,他才可以順利地實現(xiàn)他的套現(xiàn)計劃,或者說是“利潤提前兌付計劃”。計劃非常簡單,就是來一個大分紅,每股分配六毛。由于王星焰是絕對大股東,自己一個人差不多就占了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只要每股分配六毛,王星焰就能提前套回上億的現(xiàn)金,將來無論國家的宏觀經(jīng)濟政策和經(jīng)濟形勢怎么變,無論萬利通經(jīng)營得好還是不好,王星焰都已經(jīng)把自己的全部投入提前收回來了,并且鎖進了私人保險箱。關鍵是他這樣做天經(jīng)地義,合理合法,還可以標榜自己是“最替廣大股民利益著想”的董事長。曾幾何時,管理層批評上市公司盡玩虛的,動不動就來一個高送配,股民賺了一個響聲,并沒有得到實惠,實惠還是被上市公司自己得了,理論界甚至一針見血地指出:某些上市公司的高送配的目的就是從證券市場上再次圈錢。現(xiàn)在好了,王星焰反其道而行之,不搞高送配,直接派發(fā)現(xiàn)金,而且是大量派發(fā)現(xiàn)金,真正替“廣大股民”的利益著想,看管理層和理論界還有什么可說的。
既然派發(fā)的錢主要是以上市公司的名義派發(fā)給王星焰自己,所以王星焰當然關心上市公司的股價,如果股價太低了,即便他以自己手中的股份可以控制股東代表大會,他也不好意思每股派發(fā)六毛錢現(xiàn)金。王星焰發(fā)現(xiàn),無論做什么事情,光合法還不行,還要合理,只有較高的股價才能支撐較高的派發(fā),這就是“理”。所以,王星焰現(xiàn)在真的替萬利通的股價著急,替中國低迷的股市著急,希望中國的股市走出低迷,希望萬利通股價能上升到一個足以支撐每股派現(xiàn)金六毛的適當價位。
下午剛一上班,老丁的電話又過來了。
“不行呀,”王星焰說,“研究沒有通過?!?/p>
“為什么?”老丁問。
王星焰拿著一張紙,就是投資部整理出的那張紙,照著上面說:“第一是不符合我們公司的產(chǎn)業(yè)方向。”
“什么意思?”老丁問。
“就是說我們公司現(xiàn)在專門做萬利通,不做這個?!蓖跣茄娼忉尩?。
“不做這個?”老丁問。
“不做這個。”王星焰說。
“那你去年怎么能做的?”老丁問。
老丁的這句話還真把王星焰給噎住了。王星焰沒有想到老丁會這么說,投資部提供的那張紙上也沒有關于這一條的解釋。
王星焰想了一想,說:“去年是我私人公司,我說做就做了。今年不一樣,公司上市了,不是我個人的了,就不能由我一個人說了算,得集體研究,得按決策程序辦,還要在報紙上公告?!?/p>
“不行了?”老丁問。
“不行了。”王星焰說。
“那怎么辦?”老丁問。
“什么怎么辦?”王星焰反問。
“我欠的那么多債怎么辦?”老丁問。
王星焰又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你沒有欠我的債,我說過了,那是我自己投資失敗,不會要你還的,算了?!?/p>
說完,王星焰輕松了不少,像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之后一樣地輕松不少,或者像一個人終于把欠了多年的債務徹底還掉了一樣輕松。
“我知道你的錢是算了,”老丁說,“但是別人的錢怎么辦?”
“別人的錢?”王星焰問,“別人還有什么錢?”
“你以為呀?”老丁說,“多呢。除了你的錢之外,我至少還找別人借了四十萬,如果這個項目不搞,那么我欠別人的四十萬怎么辦?”
“你還向別人借了四十萬?”王星焰問。問的聲音有點緊張,他知道,四十萬對老丁不是個小數(shù)目,老丁一輩子可能都掙不到四十萬。
“是啊。借了四十萬?!崩隙≌f。
“你向誰借了四十萬?”王星焰問。
“大伙呀,”老丁說,“有李超美,賀英同,朱家鎮(zhèn)還有王躍進,還有好多你不認識的,多呢。”
“你借那么多錢干什么?”王星焰問。問的聲音有點大,是替老丁著急。
“投資呀,”老丁說,“投資那個項目呀?!?/p>
“你投什么資呀,”王星焰說,“不是說好我投資嗎?”
“不是我投資,”老丁說,“是大伙投資。我覺得這個項目好,大伙也覺得這個項目好,既然是好,那么就肯定能致富,所以都堅決要求投資。我也想呀,現(xiàn)在農(nóng)場已經(jīng)沒有其他出路了,大伙都不容易,既然有一個發(fā)財機會,干嗎不讓大家沾光呢?于是就接受了。”
王星焰聽了沒有說話,不知道該說什么,或者說還沒有來得及消化老丁所講的內(nèi)容。
“不相信你問問朱家鎮(zhèn)?!崩隙≌f。
老丁之所以要提朱家鎮(zhèn),是因為朱家鎮(zhèn)是老知青,也喜歡喝酒,并且常常摻和到他和老丁這里來蹭酒喝,所以他們比較熟。
“那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王星焰問。
“上腳踏水泵呀!”老丁說,“只有上新項目了,賺了錢了,才能把舊賬補上。”
“就是真的要上新項目,那也不能上這個項目?!蓖跣茄娼K于說出了心里話。說出來之后,就仿佛是出了一口惡氣,舒坦多了。
“為什么?”老丁問。
王星焰想了想措詞,說:“投資部的報告說,農(nóng)用電力現(xiàn)在是四毛九一度,不用電,用人踩,一天按八個小時計算,每天的電費還不到四塊錢,不夠喝兩瓶礦泉水。”
老丁愣了一下,說:“農(nóng)民不喝礦泉水?!?/p>
“那也得吃飯呀,”王星焰說,“現(xiàn)在農(nóng)場那邊忙的季節(jié)還要不要請臨工?”
“還要請,”老丁說,“采茶的時候要請?!?/p>
“一個臨工一天要多少錢?”王星焰問。
“哎呀,現(xiàn)在貴多了,計件,平均三四十吧?!崩隙≌f。
“一個臨工一天要三四十塊錢?”王星焰問。
“差不多,”老丁說,“至少也要二十?!?/p>
“你給他們四塊錢,讓他們踩一天壓力泵,行不行?”王星焰問。
老丁不說話了,無話可說了。
“那么城市呢?”老丁說,“你不是說要做有錢人的生意嗎?我這個水泵專門做給城市人用?!?/p>
王星焰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停頓了一下,目的是不想讓老丁認為他咄咄逼人,或者誤解他是輕率。
王星焰又看了看手上的那張紙,說:“現(xiàn)在城市人都住樓房了,哪來的花園?再說哪里來水源呢?總不能把自來水先接到盆子里,然后再用你這個腳踏水泵重新打到?jīng)雠_上面澆花吧?”
說完,王星焰自己差點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但是老丁沒有笑,老丁這下徹底不說話了。不但不說話,還把電話輕輕地掛了,掛得非常輕,仿佛是不愿意讓王星焰知道是他先掛的電話。
老丁的電話是掛了,但是王星焰的心并沒有完全放下。他想到了老丁那四十萬元的債務,想到了朱家鎮(zhèn)。給王星焰的感覺好像是他欠了朱家鎮(zhèn)他們四十萬似的。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電話又響了。
這次是朱家鎮(zhèn)打來的。
朱家鎮(zhèn)在電話里面很拘謹,與當初建設兵團時候的大大咧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拘謹了半天,還是把意思表達清楚了:能不能給他們想個出路。
“我已經(jīng)跟老丁說得非常清楚了,”王星焰說,“這個項目不能搞,沒有市場,越搞越賠錢?!?/p>
“知道,”朱家鎮(zhèn)說,“知道。當初他上第一個項目的時候我就反對,說不能搞。但是他就是不聽,堅決要上。老丁那人你知道,什么都好,就是固執(zhí),聽不得別人的意見。”
朱家鎮(zhèn)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那么拘謹了,說話也利索了不少。
“知道不行你還往里面投錢?”王星焰說。
朱家鎮(zhèn)說:“是啊,是啊,那不是因為你嘛?!?/p>
“因為我?”王星焰問。
“因為你?!敝旒益?zhèn)說。
“話可得說清楚,我可沒104你們投資?!?/p>
“你是沒104我們投資,”朱家鎮(zhèn)說,“但是你投了,你投了就表示這個項目好,既然你都說這個項目好,那還不就是好項目嗎?”
王星焰想起了電影《百萬英鎊》,只要亨利亞當往金礦投錢了,其他人就跟著往里面投,而根本就不管那里到底有沒有金子。
朱家鎮(zhèn)見王星焰不說話,知道自己的話已經(jīng)起了作用,于是膽子就徹底放開了,繼續(xù)說:“老丁拿著你的匯款單據(jù),沒有去銀行兌現(xiàn),而是先在隊里面走了一圈,把我們幾個當初反對他的人挨個兒臭了一遍,說:如果不好,王星焰能入股嗎?我們一想,也是,畢竟你上了大學,畢竟你后來當了領導,畢竟你現(xiàn)在是大老板,畢竟你走南闖北,畢竟你現(xiàn)在在深圳,你肯定錯不了,一定是我們自己思想落伍了,所以就轉(zhuǎn)而支持老丁,并且鼓動著其他人一起入股。”
朱家鎮(zhèn)又在電話里面說了一大堆,說現(xiàn)在老丁已經(jīng)沒有辦法過日子了,天天債主上門逼債。
“怎么會有‘債主呢?”王星焰說,“投資款不是借款,即便是投資失誤,那也由投資人自己承擔責任呀,怎么能要老丁‘還債呢?”
“話雖然這么講,”朱家鎮(zhèn)說,“但是當初老丁并沒有跟人家簽協(xié)議,只是打了一張白條,說收到某某人民幣多少,現(xiàn)在人家就憑這個白條向他要錢,有錯嗎?”
“老丁怎么不跟人家簽投資入股協(xié)議書呢?”王星焰急了,還是替老丁急。
朱家鎮(zhèn)停了一下,說:“是要簽的,但一想到你拿那么多錢都沒有簽協(xié)議,我們拿這一點錢就簽協(xié)議,不是顯得太小氣了嗎?”
王星焰不說話了,看來這一切還都是他的錯了。
“現(xiàn)在怎么樣?”王星焰問。
“老丁是要臉的人,”朱家鎮(zhèn)說,“我真擔心老丁會被逼得自殺?!?/p>
“怎么會這樣呢?”王星焰問。
“怎么不會這樣?”朱家鎮(zhèn)說,“有幾家已經(jīng)要起訴老丁了,如果不是老丁又搞了一個項目,大伙覺得還有希望,早就起訴了?!?/p>
“有這么嚴重?”王星焰說。
“當然,”朱家鎮(zhèn)說,“你知道這些錢都是些什么錢嗎?王躍進是向他女婿借的錢,現(xiàn)在他女婿為這事已經(jīng)跟女兒離婚,搞得他老伴差點自殺。你再說李超美,就是當年嫁給鄧副參謀長兒子的那個上海知青,現(xiàn)在還在農(nóng)場,一直沒有回上海,前年她媽媽去世,專門寫了一個遺囑,把全部四萬塊錢積蓄作為遺產(chǎn)留給她,說她一直在鄉(xiāng)下,可憐,她本來打算投資老丁的這個項目狠賺一筆,然后在上海買一套房子,體體面面地回上海,這下好了,瘋了。還有……”
“不要說了,”王星焰打斷朱家鎮(zhèn)的話頭,“我還,我還行了吧?”
王星焰說話算數(shù),真幫老丁償還了四十萬元的債務。但是,這事情并沒完,因為農(nóng)場的人不理解,憑什么讓你來替老丁還債?只有一種解釋:肯定是王星焰把老丁甩了,他自己干了。于是,有人鼓動老丁打官司,要他用法律的手段討回公道。
責任編輯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