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杰
[上期回放]三十歲以前的曾國藩,從氣質到觀念,與其他庸鄙的鄉(xiāng)下讀書人并無本質不同,也沒有什么圣人氣象,而且還有著普通人身上皆具有的不少缺點。那么,三十歲以后的他又是怎樣的呢?
一
三十歲是曾國藩一生最重要的分水嶺。
曾國藩之于后人的最大意義是:他以自己的實踐證明,如果一個人真誠地投入自我完善,他的本領可以增長十倍,見識可以高明十倍,心胸可以擴展十倍,氣質可以純凈十倍。
道光二十年人京為官,不僅是曾國藩仕途的起步,也是他一生自我完善的一個重要起點。
在湖南鄉(xiāng)下,他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八股文上,朝夕過往的不過是些鄙儒,其中甚至還有“損友”。他在給諸弟的信中回憶在衡陽求學時的經歷說:“同學之人,類皆庸鄙無志者,又最好訕笑人。其笑法不一,總之不離乎輕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陽去,必以翰林之弟相笑,薄俗可惡。鄉(xiāng)間無朋友,實是第一恨事,不惟無益,且大有損,習俗染人,所謂與鮑魚處,亦與之俱化也。兄嘗與九弟道及,謂衡陽不可以讀書,漣濱不可以讀書,為損友太多故也。”
而一到北京,曾國藩眼界大開。
作為全國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北京聚集了當時清帝國最頂級的人才,而翰林院更是精英之淵藪。一入翰苑,曾國藩抬頭舉且見到的多是氣象不凡之士,往來揖讓,每每領略到滌蕩心胸的清風逸氣。他在寫給諸弟的信中興奮地介紹說:“現(xiàn)在朋友愈多,講躬行心得者則有唐鏡海先生、倭仁前輩以及昊竹如、竇蘭泉、馮樹堂數人;窮經學理者,則有昊子序、邵惠西;講習詩書、文字而藝通于道者,則有何子貞;才氣奔放者,則有湯海秋;英氣逼人、志大神靜者,則有黃子壽;又有王少鶴、朱廉甫、吳莘畬、龐作人?!?/p>
曾國藩發(fā)現(xiàn),這些人的精神氣質與以前的朋友們大有不同。他們都是理學信徒,胸懷廣闊、操守高潔,有著清教徒般的道德熱情。他們自我要求嚴厲峻烈。對待他人真誠、嚴肅,面對滾滾紅塵內心堅定。
三十歲之前,曾國藩的人生目標只是功名富貴、光宗耀祖。結識了這些良友之后,他不覺自慚形穢,毅然立志自新:“慨然思盡滌前日之污,以為更生之人,以為父母之肖子,以為諸弟之先導?!?《曾文正公家書》,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
三十歲這一年,曾國藩立下了“學做圣人”之志。
二
“圣人”是儒學信徒的最高生命目標。
人類最基本的一種心理傾向就是使自己變得完美。儒家經典說,所謂圣人就是達到了完美境界的人。圣人通過自己的勤學苦修體悟了天理,掌握了天下萬物運行的規(guī)律,因此可以“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載”“明井日月,化行若神”,一舉一動無不合宜,對內可以問心無愧、不逾規(guī)矩,對外可以經邦治國、造福于民。這就是所謂“內圣外王”。
“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載”之類的圣人神通當然過于飄渺虛幻。不過,除去這些超自然因素,儒家的圣人理論畢竟有著符合人類基本心理經驗的合理內核。
馬斯洛將人的需求分成四個層次:第一層次是食色性也,第二層次是安全的生存環(huán)境,第三層次是人際交往的需要,第四個層次是功名榮耀、出人頭地,即自我實現(xiàn)。所謂自我實現(xiàn),就是將自身的生命能量燃燒到最充分,把自己變成一個大寫的人。
儒學的圣人理想,基本上可以類比為馬斯洛所說的自我實現(xiàn),而儒家的“圣人狀態(tài)”與馬斯洛所說的自我實現(xiàn)后的“高峰體驗”亦有許多不謀而合之處。
人的巨大潛力往往是人類所不自知的。所謂庸人,就是昏睡了一生的人,因為欲望纏繞,意志軟弱、智慧不明,一生只能動用上天賦予的很少一部分潛能。而圣人或者說達到自我實現(xiàn)狀態(tài)的人,則是通過刻苦努力,穿透重重欲望纏繞,戰(zhàn)勝種種困難,將自身潛能調動發(fā)揮到近乎極致。
儒家說,一個人修煉到了圣人狀態(tài),就會無物、無我,“與天地相感通”。就會“光明澄澈”,“從容中道”,達到一種極為自信、極為愉快的情感狀態(tài)。而馬斯洛也說,當一個人充分自我實現(xiàn)時,也會體驗到一種難言的愉悅,欣喜若狂、如醉如癡。人在這時最有信心,最能把握自己、支配世界,最能發(fā)揮全部智能。在高峰體驗中主客體合一,這是人存在的最高、最完美、最和諧的狀態(tài)。
應該說,儒家的圣人理想遠比馬斯洛的“自我實現(xiàn)”高遠和超越。馬斯洛給人實現(xiàn)自己的自然本能以充分的空間,而儒學要求以抽象的由天理構成的人,取代具有庸常情感的自然人。因此。儒家的圣人理想有著非理性的、反人性的一面。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種“圣人學說”也不失為一個強大的心理武器。所謂“取法乎上”,它確實給傳統(tǒng)中國人提供了一個可以調動起全部潛能的奮斗目標。
三
心理學家費約做過這樣一個實驗:
他要求三群學生舉起重物,看誰堅持的時間長。他對第一群人什么都沒有說,對第二群人說想看看你們誰最有耐力。對第三群人,他則說:“你們舉起的這些東西關系重大,因為上面的導線連著一個電網,如果你們一放下手,這個城市就要斷電。為了朋友和家人們,你們一定要多舉一會兒?!?/p>
結果,第一群人平均舉了十分鐘,第二群人竭盡全力,也只平均堅持了十五分種。第三群人,卻平均堅持了二十分鐘。(《性格與人生》)
可見,人的能力發(fā)揮多少,與對自己的要求是密切相關的?;蛘哒f,精神力量直接決定著身體潛能的發(fā)揮程度。
因此,立志或者說確立一個終身的奮斗目標,對一個人的精神成長是至關重要的,曾國藩對這一點體認極深。他曾說過,立志譬如打地基,“古者英雄立事,必有基業(yè)……如居室然,宏大則所宅者廣,托庇者眾。誠信則置址甚固,結構甚牢”,只有基礎廣闊、結實,才能在上面蓋起宏偉壯大的生命之殿。
曾國藩人生第一個成功之處,就在于立了最高遠的志向。
儒學的一個最基本信念是:每個普通人身上都蘊含著“圣人”的全部素質,可以通過自身的刻苦修煉達到圣人的境界。朱熹的說法通俗易懂:“每個人都須以圣賢為己任。世人多以為圣賢之人高不可及,而自視太低,所以不肯向圣人方向前進,殊不知圣賢稟性與常人一同。既與常人一同,又安得不以圣賢為己任?”
通過對儒學經典特別是宋明理學的研習,曾國藩立下了一生的“大志”。與普通官僚不同,曾國藩之志不在封侯,而在做“人”,做“完人”。
道光二十二年,曾國藩在寫給弟弟的信中說,他已經立定了終身之志,“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圣外至之業(yè),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于為天地之完人”。
以“完人”為人生目標,確實可以稱得上是“取法乎上”了。曾國藩一生成功的第一個要訣就是立志高遠,這一志向驅動他一生不在小誘惑、小目標面前止步,促使他在多大的困難面前都不茍且、不退縮,促使他“洗除舊日日晻昧卑污之見,矯然直趨廣大光明之域,視人世之浮榮微
利,若蠅蚋之觸于目而不留”。
四
古往今來,立志之人比比皆是,但是真正實行的人卻是鳳毛麟角,而曾國藩就是其中之一。
從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一日立志自新之日起,曾國藩開始了對自己全方位的改造。他時時刻刻以圣人標準監(jiān)督檢查自己,每天都要用工楷認真書寫日記,細細回憶檢索自己這一天的一切言行。發(fā)現(xiàn)其中哪一點不符合圣人要求,就要甄別出來、記載下來,深刻反省。
他在給弟弟們的信中介紹說:“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理學家倭仁)樣,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于冊,以便觸目克治,亦寫楷書……余向來有無恒之弊,自此次寫日課本子起,可保終身有恒矣……”
上一節(jié)我們提到,青年曾國藩身上有三大缺點:性情浮躁,坐不住,傲慢自大,修養(yǎng)不佳;與人交往虛偽不實,容易言不由衷。他的自我改造,當然首先就從這三點人手。
既然自我完善,首先當然就要抓緊時間。不能再“閑游荒業(yè)”、“閑談荒功”、“溺情于弈”。從十月二日起,曾國藩給自己規(guī)定了每日必須完成的課程下限:楷書寫日記,讀史十頁。記茶余偶談一則。除此之外,他還每日讀《易》,練習作文。
但是,一個人想一下子改變久已養(yǎng)成的生活習慣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曾國藩為人交游廣闊,又十分享受社交生活。因此難免有因為交游影響學習的事發(fā)生。
當年十月十七日,曾國藩早起讀完《易經》后出門拜客,又到杜蘭溪家參加了他兒子的婚禮。參加完婚禮后。下午本想回家用功,但想到今天是朋友何子敬的生日,于是又到何家慶生,飯后又在何子敬的熱情挽留下聽了昆曲,到了初更時分才拖著疲倦的身軀回到家中。當天晚上,曾國藩在日記中對下午沒能回家用功進行如下反?。骸懊髦?何子敬生日)盡可不去,而心一散漫,便有世俗周旋的意思,又有姑且隨流的意思??偸橇⒅静粓裕荒軘財喔鸶?,截然由義,故一引便放逸了?!辈⑾聸Q心戒之。
及至十一月初九日,曾國藩上午到陳岱云處給陳母拜壽,飯后本打算回家學習,結果在朋友的勸說下一起到何子貞家去玩,在那里下了一局圍棋,接著又旁觀了一局。在看別人下棋時,他內心進行著激烈的天人交戰(zhàn),一方面是想放縱自己一次,痛痛快快地玩一天,另一方面卻是不斷想起自己許下的種種諾言。終于,一盤觀戰(zhàn)未了,他戰(zhàn)勝了自己,“急抽身回家,仍讀兌卦”。
曾國藩在日記里曾經深入分析過自己為什么如此熱衷于交游往來,他發(fā)現(xiàn)有一些社交活動當然是必須的,但是另一些則是可去可不去的,問題就出在這些可去可不去的活動他多半都參加了。這里面有兩個原因:一是自己因為想建立。為人周到”、“好交好為”的名聲,希望別人說自己好;另一個則是因為自己性好熱鬧,在家里坐不住。他認為,這兩方面原因都是不合理的,必須戒除的。
透徹分析之后。曾國藩下決心縮小社交圈子,改變在朋友中的形象,節(jié)約社交時間用于學習和自修。但因為以前交游太廣,不可能一下子切斷許多社會關系,所以必須采取漸進的方式:“凡往日游戲隨和之處,不能遽立崖岸,唯當往還漸稀,相見必敬,漸改征逐之習?!?/p>
征逐之習可漸改,意氣之過則須立克。曾國藩修身之始,另一個著力點是改掉自己的暴脾氣。
和大多數初入社會的青年一樣,剛到北京的曾國藩待人真誠,一片直拙。一旦成為朋友,就掏心掏肝,同時也要求對方對他毫無保留,缺乏人我相交必須的距離感和分寸感。曾國藩既然以“圣人”自期,也不自覺地以高標準要求朋友,說話時往往不考慮對方的接受能力,過于直接。不留余地、不分你我,因此很容易與朋友發(fā)生沖突。這個缺點,他的朋友陳岱云知之甚深,“言予(曾國藩)于朋友,每相恃過深,不知量而后入,隨處不留分寸,卒至小者齟齬,大者兇隙,不可不慎”。
陳岱云的這番話,顯然是針對曾國藩與鄭小珊打架一事而發(fā)。鄭小珊是曾國藩的湖南老鄉(xiāng),同為京官,年長曾國藩近十歲。他精通醫(yī)術,常為曾國藩家人診病,因此與曾國藩往來十分密切。與這樣一個同鄉(xiāng)兼前輩破口對罵,并且用語極臟,這無論如何都應有反省之處。
十月初九日,曾國藩在日記中條分縷析地自?。骸靶∩呵芭c予有隙,細思皆我之不是。茍我素以忠信待人,何至人不見信?茍我素能禮人以敬,何至人有慢言?且即令人有不是,何至肆口謾罵,忿慶不顧,幾于忘身及親若此!”
儒家說改過要勇,更要速。反省到了這一點,曾國藩馬上上門認錯。在給弟弟的信中,他說:“余自十月一日起記日課,念念欲改過自新。思從前與小珊有隙,實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門謝罪。恰好初九日小珊來拜壽,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談。十三日與岱云合伙請小珊吃飯,從此歡笑如故,前嫌盡釋矣!”
對于自己最愛犯的言不由衷、虛偽、浮夸等毛病,曾國藩也是高度警惕。時時自我監(jiān)督,一犯就自我痛責,絕不輕易放過。
有一次,他到陳岱云處“與之談詩,傾筐倒篋,言無不盡,至子初方歸”。當天晚上,他這樣批評自己:“比時自謂與人甚忠,殊不知已認賊做子矣。日日耽著詩文,不從戒懼謹獨上切實用功,已自誤矣,更以之誤人乎?”
另一次,他在日記中這樣反省:“客來,示以時藝,贊嘆語不由衷。予此病甚深??鬃又^巧令,孟子之所謂童舌,其我之謂乎?一為人情好譽,非是不足以悅其心,試思此求悅于人之念,君子乎?女子小人乎?”結論是:“我誠能言必忠信,不欺人,不妄語,積久人自知之。不贊,人亦不怪……茍有試而譽人,人且引以為重。若日日譽人,人必不重我言矣!欺人自欺,滅忠信,喪廉恥,皆在于此,切戒!切戒!”
日記中類似這樣的反省,比比皆是。
至于戒“色”,曾國藩也動用了大量心理能量。一旦自己動了色心,多看了哪個美婦人一眼,回家就立刻記下來。痛切自責一番。對于夫妻恩愛,他也要求自己能省則省,能免就免。他下定決心“日日自苦”,通過每日勤學苦恩,把精力耗盡,“如種樹,斧斤縱尋之后,牛羊無從而牧之;如燃燈,膏油欲盡之時,無使微風乘之”,以求“不至佚而生淫”。
圣人標準實在是太超絕了,它要求人每一分鐘都展開對自然本性的搏殺,那真是針針見血、刀刀剜心。作為一個禁欲主義者,曾國藩損失了許多做人的樂趣。
五
讀曾國藩的這些日記,想必讀者都會覺得過于苛刻、瑣碎和拘泥。一天二十四小時,每分、每秒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提心吊膽,處于戰(zhàn)斗狀態(tài),未免活得太“事兒”、太板、太累了吧!這種自我完善之法,確實有點可怕。然而,除掉那“過猶不及”的部分,這種修身方式也自有其合理之處。
通過寫日課,曾國藩練就了過人的“研幾”功夫,并受用終身。
幾,就是細節(jié);研九,就是嚴肅鄭重地對待細節(jié)?!把袔住币辉~來自于《周易·系辭上》:“夫《易》,圣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推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p>
“知”與“行”孰重孰輕,歷來爭論不斷。事實上,問題的根本在于這個“行”是否真的到位,也就是說,一個人的行動力是否真的能擔當起他的認識。只有從細節(jié)抓起,在細節(jié)中貫徹自己的認識。才叫“實行”?!皬男∈伦銎稹?,“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這些我們耳朵都聽出繭子的話,其實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大部分人的一生從太多細節(jié)上輕松愉快地滑了過去,所以到了大節(jié)之處,也就沒有了斬釘截鐵的力量。
而曾國藩正是通過這種自修方式,逐一檢出了自己身上近乎所有的缺點和毛病,在幾乎所有細節(jié)中貫徹了對自己的嚴格要求。因此他的進德修業(yè),才迅猛而有力。
同時,寫日記也是曾國藩借助外力來監(jiān)督自己的一種方式。
一個人自制力再強,也肯定有被自己打敗的時候,但如果有人監(jiān)督著自己,意志水平可能就大不相同。這正如一根柔弱的竹子生長在根根筆直的竹林中,為了與它們爭奪陽光,自然也會長得筆直。這就是“挾持”的功效。
為了得到“挾持”,曾國藩將自己的日記送給朋友們閱讀評點,以此交流修身的心得體會?!坝嘞騺碛袩o恒之弊,自此次寫日課本子起,可保終身有恒矣。蓋明師益友,重重挾持,能進不能退也。”朋友們的監(jiān)督和激勵,是他猛往無前的重要動力。現(xiàn)存的曾國藩日記上,還赫然有當時朋友們的批語。在此后的漫長一生里,寫日記并公之于親人、朋友,一直是曾國藩最重要的自修方式。即使戎馬倥傯,他仍日記不輟,并且抄成副本,定期寄回家中,讓自己的兄弟、兒子們閱看。
六
在學做圣人的道路上,曾國藩取得的第一項成功是戒煙。
曾國藩的煙齡很長,在家鄉(xiāng)讀書之時曾經整天煙筒不離手。三十歲以前他也曾試著戒過兩次姻,不過都沒有成功。
在立志自新,開始寫日課之后的第21天,也就是十月二十一日,曾國藩發(fā)誓戒煙:“客去后,念每日昏錮,由于多吃煙,因立毀折煙袋,誓永不再吃煙,如再食煙,明神殛之!”
戒除多年的煙癮,對任何人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戒煙第二天,曾國藩就開始彷徨無主、寢食不安。“即宜守規(guī)敬事,乃閑談荒功,溺情于弈。歸后數時,不一振刷,讀書悠忽,自棄至矣。乃以初戒吃煙,如失乳彷徨,存一番自恕底意思。此一恕,天下無可為之事矣。急宜猛省。”把戒煙喻為嬰兒斷乳,可謂相當準確。
但是就像曾國藩一生中的其他事一樣,一旦下定決心,他就沒有退讓一步。不論多么痛苦難熬。他就是不再碰煙具??煲粋€月頭上。即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六日,他在日記中寫道:“吾自戒吃煙,將一月矣。今定差矣!”
戒煙過程給了曾國藩很大啟發(fā),他領悟到破除舊習必須有悍然之力?!岸粲y。類如此矣!不挾破釜沉舟之勢,諾有濟哉!”如果沒有一點“截斷眾流”的悍然,一個人不可能走得實、走得遠。
對于自己戒煙成功,曾國藩終生引以為豪,并且以此為例教育子弟。他在給弟弟的信中說:“十月二十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煙,洎今已兩月不吃煙,已習慣成自然矣?!倍嗄曛?,他還對弟弟提到此事,作為“無事不可變”的例證:“即經余平生言之,三十歲以前,最好吃煙,片刻不離。至道光壬寅十一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煙,至今不再吃。四十六歲以前做事無恒,近五年深以為戒,現(xiàn)在大小事均尚有恒,即此二端,可見無事不可變也?!?/p>
七
戒煙成功,極大增強了曾國藩學做圣人的信心。曾國藩急于求成,以為通過記日課可以迅速改掉所有缺點,成為一塵不染的圣賢之徒。但過了數月之后,他發(fā)現(xiàn),戒煙乃是脫胎換骨事業(yè)中最容易做的事情,要改掉其他缺點,則遠不如戒煙那么容易。
雖然立誓夜不出門,但曾國藩還是經常仆仆于道,如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四、二十五兩天,京城刮起大風,曾國藩仍然“無事出門”,回來后在日記中痛徹反省自己“如此大風,不能安坐,何浮躁至是!”
當年十二月十六日,菜市口要殺人,別人邀他去看熱鬧,他欣然樂從。走在路上,曾國藩覺得連這樣的熱鬧都要看,實在是仁心喪盡,還談什么做圣人?但當著眾多朋友的面他又不好斷然折返,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徘徊良久后,他最終還是停下了腳步,自己一個人回家了。
曾國藩立誓不再與人吵架,然而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三日,他卻又與同鄉(xiāng)兼同年金藻爆發(fā)了一場大沖突。
曾國藩與金藻氣質不合,素來就對他心存厭惡,正月初三,金藻和幾個朋友來曾國藩家拜年,因為一言不合,勾起曾國藩心中的前仇舊怨,兩人大吵一架。過后曾國藩又自省道:“本年立志重新?lián)Q一個人,才過兩天,便決裂至此,雖痛哭而悔,豈有及乎!真所謂與禽獸奚擇者矣。”
至于妄言、名心,他更是幾乎每天都犯,日記中這樣的記載不絕于筆,如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二日:“午正。金竹虔來長談。平日游言、巧言,一一未改,自新之意安在?”
初八日:“果然據德依仁,即使游心于詩字雜藝,亦無在不可靜心養(yǎng)氣。無奈我作詩之時,只是要壓倒他人。要取名譽,此豈復有為已之志?……是日,與人辦公送禮,俗冗瑣雜可厭,心亦逐之紛亂,尤可恥也?!?/p>
十一月初九日:“今早,名心大動,忽思構一巨篇以震炫舉世之耳目,盜賊心術,可丑!”
二十七日:“……又說話太多,且議人短。細思日日過惡,總是多言,都從毀譽心起。欲另換一個人,怕人說我假道學,此好名之根株也。”
二十九日“予內有矜氣。而語復浮。仍爾自是器小,可鄙?!?/p>
經過不斷的失敗,曾國藩領悟到,這些性格深處的缺陷并不像戒除一項單純的嗜好,或者割去一個良性腫瘤那么簡單。吸煙有形有跡,戒煙只需要做到一條,手不碰煙具即可,而更多的性格弱點則是深植于人的本性之中,多年形成的,與人的其他部分血肉交融成一個整體,遠比煙癮復雜、堅韌和隱蔽,并非可以用解剖刀單獨挑出來割掉的。
因此,自我完善不可能一帆風順,更不可能畢其功于一役。在自我完善的過程中,一個人肯定會經受無數次的挫折、失敗甚至倒退。曾國藩體悟到,所有人都是在挫折、失敗中不斷修正、不斷成長的,圣人也不例外:“從古圣賢未有不由勉強以幾自然,由闥歷悔悟以幾成熟者也。”
領悟了這些道理,曾國藩不再急于求成,也漸漸修正了自己的圣人觀。他體悟到,天下沒有毫無瑕疵、絕不犯錯的超人。連孔子都說:“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也可?!币馑际钦f,大節(jié)不錯就很好了,小節(jié)誰也難免會有出入的。因此,圣人和普通人一樣也會有缺點,“‘忿、‘欲二字,圣賢亦有之,特能少忍須臾,便不傷生,可謂名言至論”。
曾國藩終于明白了“學做圣人”是終生的事業(yè),許多根深葉茂的缺點和毛病,通過一時半會兒的“猛火熬”,不會徹底改掉,只有用一生的時間去“溫火煮”,才有可能慢慢化解。同樣,許多優(yōu)點也不是通過一句誓言、一段苦練,就能在自己
身上扎根的,只有長時間的堅持,才能溶人自己的血肉之中。在修身起始階段。重要的是猛,在進行階段,更重要的是韌。
八
普通人自我完善過程中最容易出現(xiàn)的問題是因停頓而倒退。我們往往努力一段時間,就精疲力竭,頹然放棄,過了許久,始能積起心理能量重新開始,如此反復多次,進步始終不大。而曾國藩則推崇“有恒”,拒絕向自己的軟弱讓步。
曾國藩一生不斷強調恒之重要性,說:“有恒為作圣之基。”他在寫給幾位弟弟的信中說:“凡人做一事,便須全副精神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見異思遷,做這樣想那樣,坐這山望那山。人而無恒,終身一無所成?!?/p>
舉讀書一例,曾國藩規(guī)定自己“讀書不二”:“一書未讀完。斷不看他書,東翻西閱,都是徇外為人?!边€要有愚公精神,強調“耐”字訣:“諉經有一耐字訣。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讀;今年不精,明年再讀。此所謂耐也。”不弄明白絕不罷休,一點一滴的積累,不可速求?!扒笏傩П刂L,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積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終終久必有豁然貫通之候。”
其實從生理學和心理學角度看,曾國藩的這種學習方式是很不科學的。人的本性是好逸惡勞、見異思遷,這是因為本我是受“快樂原則”支配的。
英國著名作家毛姆說:“一個人不可能每一天都具有不變的心情,即使在一天內,也不見得對一本書具有同樣的熱情?!币虼?,他讀書是隨自己的興趣,不一定讀完一本再讀另一本。他一般是在清晨腦子清醒時讀科學和哲學著作。一天工作結束,心情輕松但不想從事激烈的心智活動時讀歷史、散文、評論、傳記之類的書,晚上讀小說-身邊隨時帶著詩集,工作之余見縫插針,讀一兩首詩。所以,他的讀書興趣一天到晚皆十分濃厚。
馬克思也是這樣。他鉆研哲學或政治、經濟學久而疲勞時,便演算數學題,或躺在沙發(fā)上讀小說、詩歌,而且間或兩三本小說同時打開,輪流閱讀。這樣可以使大腦皮層輪流獲得休息,減少了大腦的勞累,是十分合理的。
但曾國藩卻不懂這個道理。正如同打仗以“結硬寨,打呆使”聞名,他讀書、行事也以呆而硬聞名。翻開他的日記,經常會看到他數月只讀一種書,而且每天讀的數量都一樣。他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譬若掘井。以其多掘數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采而用之不竭乎?”
不僅讀書如此,做其他事,曾國藩也以“恒”字為最高準則。他要求自己每天都堅持固定的日程,在家書中說:“學問之道無窮,而總以有恒為主。兄往年極無恒,近年略好,而猶未純熟。自七月初一起,至今則無一日間斷,每日臨貼百字,抄書百字,看書少亦須滿二十頁,多則不論。雖極忙,亦須了本日功課,不以昨日耽誤而今日補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預做。”
這樣求恒,當然是極為痛苦的,絕大多數普通人都不可能熬下去。熬不下去,怎么辦?
曾國藩的辦法,一如他一生處理所有事務的辦法一樣簡單而高妙:熬不下去也要熬,以強悍的蠻勁打通此關。他以練習書法為喻,說明人在困難、倦怠、麻木面前應該如何做:“(寫字寫到)手愈拙,字愈丑,意興愈低,所謂‘困也。困時切莫間斷,熬過此關,便可小進,再進再困,再熬再奮,自有亨通精進之日。不特習字,凡事皆有極困極難之時,打得通的,便是好漢。”
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每當極倦怠疲乏之時,曾國藩都要調動起“剛猛”精神與自己的本我“血戰(zhàn)”:“因作字,思用功所以無恒者,皆助長之念害之也。本日因聞竹如言,知此事萬非疲軟人所能勝,須是剛猛。用血戰(zhàn)功夫,斷不可弱。二者,不易之理也。時時謹記,《朱子語類》‘雞伏卵及‘猛火煮二條,刻刻莫忘?!?/p>
這樣當然極苦。然而,曾國藩說:“極耐得苦,方得為一代之偉人。”事實上,曾國藩一生就是這樣苦過來的。從無恒到有恒,他經歷了無數心靈磨難。
九
曾國藩的一生,就是不斷自我攻伐、自我砥礪的一生,因此也是不斷脫胎換骨、變化氣質、增長本領的一生。他以。求闕”命名自己的書房,從青年到老年,他都生活在不停的自責中,不斷尋求、針砭自己的缺點。
比如對“無恒”這一缺點。曾國藩就終生攻伐不懈。道光二十二年,他在日記中曾寫道:“余病根在無恒,今日立條,明日仍散漫,無常規(guī)可循,將來萑眾必不能信,作事必不成,戒之!”咸豐七年十二月十四日,46歲的他寫信給弟弟說:“我平生坐犯無恒的弊病,實在受害不小。當翰林時,應留心詩字。則好涉獵他書,以紛其志;讀性理書時。則雜以詩文各集,以歧其趨。在六部時,又不甚實力講求公事。在外帶兵,又不能竭力專治軍事,或讀書寫字以亂其志意。坐是垂老而百無一成,即水軍一事。亦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弟當以為鑒戒。”
咸豐九年,48歲的曾國藩寫信給兒子說:“余生平坐無恒之弊,萬事無成。德無成,業(yè)無成,亦可深恥矣。逮辦理軍事,自矢靡他,中間本志變化,尤無恒之大者。用為內恥。爾欲稍有成就,須從有恒二字下手?!?/p>
從生到死,曾國藩幾乎都生活在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戰(zhàn)戰(zhàn)兢兢之中。讓我們讀幾段他晚年的日記吧:同治八年(逝世前三年)八月二十日:“念平生所作事,錯謬甚多,久居高位而德行學問一無可取,后世將譏議交加,愧悔無極?!?/p>
同治九年三月三十日;“二更四點睡。日內眼病日篤,老而無成,焦灼殊甚。究其所以郁郁不暢者,總由名心未死之故。當痛懲之,以養(yǎng)馀年。”
同治十年十月初一日:“余前有信至筠仙云,近世達官無如余之荒陋者。傾接筠仙信,力雪此,語之誣。余自知甚明,豈有誣乎!”
直到逝世前四天的同治十一年二月初一日,他的日記中還有這樣的話:“余精神散漫已久,凡應了結之件,久不能完;應收拾之件,久不能檢。如敗葉滿山,全無歸宿,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極品,而學業(yè)一無所成,德行一無可許,老大徒傷,不勝惶悚慚郝!”
62歲的他,與30歲時的他,一樣求闕不已,自新不已。這就叫做“幾十年如一日”。
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復磨煉中,曾國藩的氣質性格漸漸發(fā)生著變化。他做事越來越有恒心、有毅力,即使是唐來的軍事生活,每天只要有時間他仍然會堅持讀書和寫作,他接人待物越來越寬厚,周到、真誠,朋友一天比一天多,他的品質越來越純粹,站得越來越高。看得越來越遠。
雖然不斷痛責自己無恒,實際上,他的恒心和毅力已經大大超越了眾人。梁啟超在盛贊他的“有恒”時說:“曾文正在軍中,每日必讀書數頁,填日記數條,習字一篇,圍棋一局……終身以為常。自流俗人觀之,豈不區(qū)區(qū)小節(jié),無關大體乎?而不知制之有節(jié),行之有恒,實為人生第一大事,善覘人者,每于此覘道力焉?!?/p>
經過無數次反復較量,到46歲后,曾國藩終于對自己的恒心比較滿意了,總結說:“四十六歲以前做事無恒,近五年深以為戒,現(xiàn)在大小事均尚有恒?!?/p>
普通人過了中年,性格已經固定,記憶力、學習能力下降,進取之心逐漸懈弛,認為老狗學不會新把戲,而曾國藩卻終身處于學習、進步之中。他給弟弟寫信說:“弟之文筆,亦不宜過自菲薄,近于自棄。余自壬子(四十三歲)出京,至今十二年,自問于公牘、書函、軍事、吏事、應酬、書法,無事不長進。弟今年四十,較我壬子之時,尚少三歲,而謂此后便無長進,欺人乎?自棄乎?”
晚年,曾國藩認真總結了自己的人生體會:成熟是一生的事情,不能著急。也不可懈怠。人的努力與天的栽培會讓一棵樹靜靜長高,也會讓一個人慢慢成熟:“毋揠毋助,看平地長得萬丈高?!?/p>
[下期預告]經過一番全方位的修煉和改造,曾國藩的氣質、性格漸漸發(fā)生著變化。那么,他又是如何從一個處處碰壁的官場愣頭青,變成如魚得水的老辣之人呢?敬請關注下期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