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大概受了誰的啟蒙。比如那些奔忙的螞蟻,一開春就忙里忙外,把新鮮的土銜出來,一粒,一粒,做成窩,好象有著古典藝術(shù)的風格——尖尖的塔頂,金黃色的塔身,和朝向四面八方玲瓏的窗口,那些螞蟻就能安然地度過每一個春夏秋冬。還有村前大槐樹上的那個老鴰窩,那么多年了,總在一代一代地繁衍著如黑色閃電般穿越時光的精靈。有多大風,有多大雨,也沒能掉下來摔個七零八落。再有,是一些在春光里飛舞的紫色魅影。它們并不拒絕鄉(xiāng)村,從村前的小河里銜來柔軟的春泥和溫暖的草莖,在房梁上,在屋檐下,筑成一個小小的巢窠。它們勤勞呢,它們更善解人意,在我們勞作了一天的懶懶的夕陽的光暈里,啁啾著放歌,驅(qū)走了一身的疲倦。是燕子,和村莊居住的最近,冬去春來,不僅捎來一片片春光,也會把散漫的時光打扮得楚楚動人。
到底誰是誰的老師呢,或者是誰在向誰學習?蓋口房子就是家,過渡著悠長的光陰。
想取土,野地里,小河灘上,溝渠邊到處都是松黃的泥土,土質(zhì)并不堅硬,能催促莊稼拔節(jié)成熟,也能開放星星草小小的花朵。那些白色的小花曾經(jīng)開得到處都是,曾經(jīng)讓我疑惑——有一天終于可以拋卻那么多的散碎與嘈雜,漫步于云端之上。但塵歸塵,土歸土,一縷鄉(xiāng)間的野風,并不具備空谷幽蘭的氣質(zhì)。我們要生存,我們要生活,要有一口屬于自己的房子,才能遮擋那么多的風霜雪雨,讓老人和孩子,讓所有的親人,能緊緊相擁,暖暖的燈光下,圍爐夜話,訴說著來日或往昔。
牛,又是牛,這個鄉(xiāng)間樣子最憨厚的家伙,總會適時登場。趕牛車的是被叫做六拉子的六叔,彎著腰,弓著腿,好和他忠實的老牛一起使勁,一聲吆喝,深深淺淺的蹄印便留在了河道里的斜坡上??赡苡幸涣2葑堰z落,足跡里也會盛開一朵不知名的花兒。
我們和牛拉回來的黃土被高高堆積在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上,那叫宅基。在村子里生活的人沒有人不在意,沒有宅基地就相當于老鴰失去了搭窩的樹,就相當于一群螞蟻跑來跑去,找不到可以生存的土壤。所以,高高的“地工”是必須的。盡管蓋房子的日子有可能遙遙無期,心底卻有了一份沉甸甸的依靠。清明,十月一,打從南鄉(xiāng)請來的戲班子被安置在村子里,戲臺就是誰家?guī)啄昵皦|好的“地工”。時日太久,村里的娃兒們已經(jīng)當成了嬉戲的樂園??梢酝翍?zhàn),可以雪戰(zhàn),也可以煞有介事地用鍋灰涂了臉,裝模做樣地吼幾嗓子《薛仁貴征西》。
沒有人拒絕一場戲的開場,叮叮哐哐的鑼鼓家伙一響,一場嬉笑怒罵或一場凄美悲愴已然開場。要進去,實在很容易,就把村里村外的苦惱煩悶一起忘卻,跟著凌波微渡的青衣悠揚,婉轉(zhuǎn),跟著鐵面無私的包黑子一臉正義。這鄉(xiāng)村的土戲臺子——“地工”上,沒搭好房,就輾轉(zhuǎn)了幾多人世滄桑。
陽春三月好建房,二薛剛不請自到。打從喊夯的李胖子得了半身不遂,村子里再沒有人能把打夯號子喊到調(diào)上。二薛剛?cè)烁唏R大,憨憨傻傻,但性格倔強,給一口餑餑咽下去再不要第二口,且吃了誰家的飯有必要賣些力氣。二歪叔家剛返青的麥苗地缺肥,二薛剛二話不說,就把豬糞羊糞裝到車子上,一晃膀子運到了地里。臨走時還說:“二歪叔,你家的棒子面饃真扛餓。”
二薛剛來了,從村里召集來的幾個紅臉漢子站在了一起,紅腰帶,光膀子。“打地工”的總管六爺,一碗水端平,再不起眼的房子也得蓋得四平八穩(wěn)。“夯”是六爺家的一滾老碾子,碾過春夏秋冬,幾十年了榫子嘴終于掛不上轅子,被幾條粗粗的草繩緊緊捆住,一人牽著一個繩頭,二薛剛把住“夯”桿。
“豆腐芽子,哎嗨——賣豆腐呀,嗨呦!”
“豆腐芽子,哎嗨——賣豆腐呀,嗨呦!”
你先別笑,二薛剛的夯詞實在不咋樣,但齊整有力。幾個紅臉漢子一起調(diào)高了嗓門,幾百斤的老碾子落地有聲,一下,一下,把地基夯得實實在在,牙再尖利的耗子也得費上九九八十一天的勁兒,才能打出洞來。要拐彎了,二薛剛把臉朝天上一揚,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要拐彎拉,哎嗨!——別砸腳呀,嗨呦!豆腐芽子,哎嗨——賣豆腐呀,嗨呦!”嚇跑了一條剛在春天蟄醒的蛇,刺溜鉆進一棵歪脖子柳樹下的亂根里。
天真的很好,看孩子的少婦,衲鞋底兒的嬸子大娘,坐在旁邊的干玉米秸上,說說笑笑。傻五提來滿滿一鉛壺新柳芽沏成的釅茶,聽二薛剛講去南鄉(xiāng)苦活時被一個瘋女子死纏濫磨跟到半路又被二薛剛說要脫褲子撒尿嚇跑的事。一只老母雞領(lǐng)著一群毛絨絨的小雞崽,在新生的草叢里找食吃。
或許,時光真的如水吧,轉(zhuǎn)眼間昨日還一起光屁股在小河里捉魚的黑蛋,一下子長得比父親還高出了半頭。黑蛋娘說了:“他爹,蓋吧。昨天快嘴王婆子還說,西村的磨坊李家的二妮偷偷告訴她相中了咱家黑蛋呢?!焙诘暗徽f話,黑著臉吐出來被口水洇在嘴里的旱煙葉,把煙屁股朝地上一扔:“蓋!不中就把那頭大黑牛牽到集市上賣了,湊個千兒八百?!?/p>
蓋房的總管依然是六爺,打從十幾歲起不知領(lǐng)著村子里的老少爺們蓋了多少房子。有土坯的,也有泥挑的,最好的也就是給當年的地主李發(fā)財家蓋的青磚青瓦房,后來被村子里當了羊圈,臊氣熏天。而眼下,腰里不甚鼓囊的村里人時興蓋“腰子簡”,也不管紅磚還是藍磚,在放好的“地工”上,整整齊齊壘成了兩道夾皮,夾層里就用一些爛磚頭子破瓦片作了填充,齊腰高了就收手,然后幾個人踩在泥水里和大泥。長長的麥草,一層一層敷在泥土上,澆上水,幾雙赤腳在里面踩來踩去,直到把麥草泥和得無比勁道,這才有人換上來,一人一把泥叉,拍拍泥,啪啪作響,而后吐了口唾沫在手掌心,好牢牢地握住叉桿。
陽光,灑滿村莊的陽光,在飛來飛去的泥叉上明明晃晃。這些人,有我的父兄,有我的先人,有我辛苦操勞一生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在泥土的村莊里揮汗如雨,一頭是莊稼和糧食,一頭是親人;一邊是嘴巴,一邊是身體,都需要安放穩(wěn)妥,才夠得上一個堂堂正正的鄉(xiāng)下漢子。直到很多年以后,當我站在那些泥土筑成的屋檐下,仿佛還能聽見“嗨!嗨!”飛泥的聲音。那些和了麥草的泥土,無形而有形,筑就了太多的溫暖,直到今天,還散發(fā)著厚重的氣息。
想蓋一所這樣的房子并不容易,真的太不容易。很多人掏空了身子,在村子里走來走去。最明顯的是探花爺,當年也是飛泥叉的一員虎將,連同我的父親,在泥墻上下腳底生根,一片片泥土的羽毛飛來飛去,被拋起,被粘連,成就了一口口老屋的堅實歲月??赡苁谴鍠|的,也可能是村西的一口房子,當探花爺較著勁兒,說要隔了兩把泥叉飛泥的時候,泥叉桿齊刷刷折斷——包括探花爺?shù)难?。很多人都聽到了一種異樣的斷裂聲,卻不知來自哪里。反正后來的探花爺再沒握過泥叉,端碗的手顫顫抖抖,甚至抓不住眼前的任何一粒塵埃。
很多人都老了,他們在自己親手搭建的土房前望了又望,不忍離去。紅的或藍的磚,已經(jīng)被歲月剝蝕得面目全非,間或有幾只蟋蟀的歌唱傳出,纖細而縹緲;那些梁不是鄉(xiāng)間最好的材質(zhì),卻扛鼎了太多貧寒的歲月;那些檁,桐木的榆木的刺槐的,不一樣的骨骼一樣歷經(jīng)了太多的風雨滄桑;還有葦子或黍秸穿連在一起,經(jīng)不起時光的洞穿和侵蝕,和屋頂一起綻開了缺口,像一個個再也無法打補的漏洞,能鉆進來日月星光,也能鉆進來風霜雨露......
我遺失過一些東西,在村子里來回走動,卻無法想起到底遺落在了哪里,或者到底遺失了什么物件。在一口破舊的老屋前苦思冥想,一樣找不到任何答案。
這些房子,或許已經(jīng)不再重要,那些從野地里,溝渠里,或者從村前的小河灘上運來的泥土,也將再也找不到歸路。
——但村子里的人呢?
有的人在土質(zhì)的溫暖里度過了很久,最終卻選擇了棲息在他鄉(xiāng)的枝頭,他鄉(xiāng)的星是否很亮,他鄉(xiāng)的月是否很明,他鄉(xiāng)的風是否也輕柔呢?沒有人告訴我,我卻已經(jīng)停下了腳步,在村子里無法亦不能再找到遠去的路口。那么,就輕輕地靠在一口老屋的土墻上吧,傾聽,傾聽著村子踢趿,踢趿,走去走來的腳步聲。
走向哪里?我們到底要走向哪里?別管吧,有風有雨,有了一口可以棲居的房屋,守得住簡單或單純,也能守得住一種實實在在的暖。也不管是誰蓋起的那口老屋,風雨飄搖了很久,依然夯實在心,難說分手。
只緣那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