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維詩歌的靜美精神

劉麗紅

摘要：王維的那些清幽虛靜的詩歌，與中國農(nóng)業(yè)文化背景和天人合一思想高度融洽，強化了中國文化“尚靜”的精神。靜對人的主要意義是養(yǎng)性存真，虛靜無欲的心境澄明無蔽。

關(guān)鍵詞：清幽虛靜；物我兩忘；開闊自由

中圖分類號：1207.2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111(2009)03－032－02

一

在盛唐的山水詩里，最熟悉的景象就是靜默與安詳，這是和諧盛世最生動的反映。盛唐人對自然采取靜觀的態(tài)度，他們以自然無為為宗旨，順應(yīng)自然，而以禪悟這種精微的心智能力和特殊經(jīng)驗，通過體驗宇宙過程的自然本性，認識到自然是生命之本源和宇宙精神的最高體現(xiàn)，從而依循萬物的本性而去愛護、欣賞自然界的所有事物。王維的那些清幽虛靜的詩歌，與中國農(nóng)業(yè)文化背景和天人合一思想高度融洽，強化了中國文化“尚靜”的精神，代表了以“和”為最高境界的中國哲學(xué)內(nèi)蘊。聞一多曾說“王維替中國詩定下了地道的中國詩的傳統(tǒng)，后代的中國人對詩的觀念大半以此為標準，即調(diào)理性情，靜賞自然，其長處短處都在這里?！?/p>

王維把佛教信仰和禪宗意識積淀為一種文化心理，形成禪宗審美觀照，佛教把“靜”作為宗教修習(xí)的根本要求，禪宗的“靜”要求心如虛空、空心靜坐，于物中而不執(zhí)于物，與感性中超越感性的存在和束縛，才能回歸自然本性的至靜境界，可見“入靜”既是手段，又是目的。禪宗以至靜之境作為美的境界，“靜”境在禪境詩中也是一種普遍性的審美理想。王維山水詩中雖然囊括了很多的自然景物，但是經(jīng)分析發(fā)現(xiàn)，詩人在審美對象的選取上均有愛取幽峭、曠深、疏野之癖，對深山曠谷、幽澗碧溪、日暮月夜、青靄煙嵐情有獨鐘，體現(xiàn)了詩人對靜美的追求。

如《竹里館》：

獨坐幽笙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詩人獨坐于幽深的竹林，彈琴長嘯，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只有明月相伴。在這份獨處的寂靜里獨自享受自由的快樂。再如《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

一束斜輝透過密林，返照在陰冷的青苔之上，襯出深林空山的幽冷。山谷中傳來人語的回響，愈顯深林人跡罕至的寂靜。這正是詩人追求的遠離塵囂的空而又寂的境界。

王維將山水之景作為獨立審美意義的對象，以具有柔和、靜謐、協(xié)調(diào)風(fēng)格的山水為美，在寂然禪定中感悟自在和永恒，創(chuàng)造出種種幽靜淡雅、清空閑遠的靜美，十分符合禪宗對靜美境界的追求。再如《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尊。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寂靜的山澗里，芙蓉花自開自落，自生自滅，不知幾許寒暑，既無世人知道它的存在，它也不管人世的變遷。生命被安頓在一片天然的自在里，實現(xiàn)了生命存在的自由舒展。這是詩人超意識的靈覺與幽深清遠的宇宙意志形成的契合，搖曳出一種無為無礙的生命情志。

《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人閑”說明了詩人內(nèi)心的閑靜，有此為前提，細小的桂花從枝頭落下，才被人察覺，也許僅憑花落在衣襟上的細微的感覺或聲響，或花瓣飄落時的芬芳，此時詩人不禁為這夜晚的靜謐和空寂而驚嘆不己。詩人的心境和春山的環(huán)境合二為一。萬籟都陶醉于夜的色調(diào)與寧靜，當月亮升起時，鳥兒也不禁被驚覺，它們并沒離開山澗，只在林中偶爾發(fā)出鳴叫。我們陶醉著明月、落花、鳥鳴點綴下的迷人景色，也感受了詩人寧靜的情懷。人與自然悠然契合，有機交融，從而體現(xiàn)了主體與客體從瞬間走向永恒、從有限走向無限的精神生命。難怪胡應(yīng)麟說《鳥鳴澗》和《辛夷塢》，“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

王維既能從感性的自然山水里看到靜謐的本質(zhì)，又能超越山水景象而達到精神上的心無掛礙的境界，而由靜生出對于物我關(guān)系的理解使王維擺脫了紛更馳逐，“和光魚鳥際，淡而蒹葭叢”(《送纂毋校書棄官還江東》)，詩人自失于山水之中?！按艘谷喂妈?，夷猶殊未還”(《泛前陂》)、“隨山將萬轉(zhuǎn)，趣途無百里”(《清溪》)、“但去莫復(fù)問，白云無盡時”(《送別》)，王維專注于山水，連何時都不屑辨。連時間也喪失了，聽不到心靈的一絲震顫。詩人在與山水同靜中獲得了身心的極大放松和自由。

《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

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

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復(fù)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整首詩，以寒山、秋水、落日、孤煙等富有季節(jié)和時間特征的景物，構(gòu)成一幅和諧靜謐的山水田園風(fēng)景畫，一幅輞川樂土。虛靜為懷的生活態(tài)度，使王維獲得了神超理得的閑適，打破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絕對時空，消解了我物之界限而交融了天人，進入到當下詩意的生存之中。柴門之外，倚杖臨風(fēng)，靜諦晚樹鳴蟬、寒山碧水，澄觀渡頭落日、墟里孤煙。詩人那安逸的神態(tài)、瀟灑的閑情，那飄逸的姿儀，豈是他人能及也!

王維以具有柔和、靜謐、協(xié)調(diào)風(fēng)格的山水之靜景為美，在山水詩歌中將“幽深靜謐”的審美境界渲染得淋漓盡致，成為中國山水田園詩的典范。自王維始，奠定了中國山水文學(xué)“以靜為美”的基本品格和審美情趣。而王維對“靜謐”之美的追求則成為其美學(xué)思想中最突出的特點。

二

靜對人的主要意義是養(yǎng)性存真，詩人在自然本真的狀態(tài)中，凝神靜慮，會萬物于己，超越個人之得失榮辱、時空生死，在心物的眾多二元對峙狀態(tài)中求得了一份和諧和滿足，從而發(fā)現(xiàn)“人的真我”以及“萬物的本來面目”，獲取自然與人的真正智慧，并享受這份本真的安寧與閑適。使生命境界多了些清靜和真實的愉快，少了點喧囂和偽飾的煩惱。

王維筆下出現(xiàn)的空寂幽靜之境濾盡了世俗的欲望，拂去了人間的塵埃，這既是他“歸臥南山陲”、“寂寞掩柴扉”的現(xiàn)實生活環(huán)境的真實寫照，也是詩人舍棄自我、與世無爭、淡泊寧靜心境的形象顯現(xiàn)。“我心素己閑，清川澹如此”(《青溪》)，王維道出了自己的主觀心境與客觀物境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他所描述的那些空林、空館、空山、空谷并不是空無一物的物理空間的展示，而是法我兩空、物我兩忘的禪境和心境。從而使自己的詩歌既包含著萬物皆空、物我兩忘的禪機又呈現(xiàn)出情景交融、思與境偕的審美境界。

徐復(fù)觀：“虛靜的自身是超越時空而一無限隔的存在；故當其與物相接，也是超時空而一無限隔的相接。有迎有將，即有限隔。不將不迎，迎而不藏，這是自由的心，與此種自由的天地萬物，做兩無限隔的主客兩忘的照面。以虛靜之心照物，則心與物冥為一體，此時之某一物即系一切，而此外之物皆忘；此即成為美的觀照?！鼻ЬS正是如此，以虛靜為懷，超越功利。當其遭遇山水外物時，很容易進入當下詩意的生存之中，天人交融而物我無際，其觀照中之山水便被無限之光所照亮，空明澄澈，詩人則在自己的靈魂里看到宇宙的無限和大美。

王維詩中所表現(xiàn)出的靜美精神也給我們以啟迪。虛靜是一種心境狀態(tài)，它強調(diào)內(nèi)心體驗的自由，包蘊著少私寡欲、崇儉尚淡的適度消費觀。因為人的生存不僅在于追求物質(zhì)欲望的滿足，更在于對生命意義和價值的追求。它啟迪我們?nèi)サ暨^度的占有之欲、太強的爭競之心而適度地有節(jié)制地開發(fā)、消費自然資源。虛靜無欲的心境澄明無蔽。輞川詩境就是這樣一個藻雪精神的世界。詩人內(nèi)外具靜，靜成為他的一種生命風(fēng)采，成為一種宇宙情懷，一種詩性精神。詩人以虛靜之心去感觸自然萬物之“靜”，達到一種安穩(wěn)平和的心理狀態(tài)，尋求一份自在的“閑適”，這種“閑適”并非是一種懶散的無所事事，而是一種擺脫世俗功利和喧囂之后建筑于自我心靈中的那份“閑”，從而實現(xiàn)從社會的“我”重回到自然狀態(tài)的“我”。這是王維著意尋求的自然和人生的詩意之美。美學(xué)大師宗白華對此也有著很詩意的表述：“靜照的起點在于空諸一切，心無掛礙，和世務(wù)暫時絕緣。這時一點覺心，靜觀萬象，萬象如在鏡中，光明瑩潔，而各得其所，呈現(xiàn)著它們各自的充實的、內(nèi)在的、自由的生命。”心境平和，則與物湊泊，能成就與天地同儔的無私無欲的朗闊心胸，如蘭蕙般純潔的心靈和高雅的氣質(zhì)。虛靜的審美境界還啟迪我們淡化私心，開闊心靈空間和外在視野，跳出小集團或眼前利益的狹小空間，克服人類自己的偏見和短期行為，從全體來看局部，從長遠來看眼前，關(guān)注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的宇宙統(tǒng)一體之整體運行狀態(tài)，以謀求萬物的共生與人類的自生相得益彰的生存發(fā)展機制，從而升華到追求大宇宙和諧的生態(tài)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