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義華
毛宇龍,上海音樂學院首位笛子表演藝術碩士,也是唯一經(jīng)過上音附小、附中、本科及碩士研究生近二十余年全面培養(yǎng)的優(yōu)秀人才。2008年6月30日晚,上海音樂學院賀綠汀音樂廳“毛宇龍獨奏音樂會暨碩士學位音樂會《聽風》”的展演,讓觀眾確感不虛此行!大師陸春齡、校長楊立青、導師詹永明教授等嘉賓親臨現(xiàn)場!
群策群力打造的音樂會精選了笛子演奏、創(chuàng)作中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及現(xiàn)代優(yōu)秀作品,上半場五首傳統(tǒng)民族器樂代表作品為《今昔》(陸春齡作曲)、《幽蘭逢春》(趙松庭、曹星作曲,李濱揚改編)、《聽泉》(詹永明作曲)、《鷓鴣飛》(陸春齡改編)、《秋湖月夜》(俞遜發(fā)、彭正元作曲)等:下半場則推出新人新作《天唱》(祁瑤作曲)和《聽風的歌》(為笛予尺八與薩摩琵琶與樂隊而作,陳明志作曲),以凸顯全新的創(chuàng)作意念、技巧發(fā)揮以及具有音樂劇場手法的中國現(xiàn)代民族室內樂。總體曲目編排上在“濃妝”和“淡抹”間做文章:既兼顧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色彩感,具有豐滿性;演奏技法中又有前后潛在的聯(lián)系,整體具有貫通性。音樂會演奏印證了毛宇龍平素練就的扎實功底及較好的音樂表現(xiàn)力,他在詮釋樂音的同時,也顯示出自身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比較深刻的理解,實可謂“名師出高徒”!
他的笛子技巧已顯露出日漸全面、穩(wěn)健的狀態(tài),顫、疊、贈、打、滑、垛、歷、震、叉等手指技術以及單吐、雙吐、三吐、輕吐、花(呼、嘟、呶、嚕)等口舌技術的展示是較好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整體的氣息,因其能做到較為沉靜細膩地將控、變、換、震、沖、泛、喉等技術運用出來,無論快速或強吹時的帥氣灑脫勁,還是慢速或輕聲時的細致入微份兒,都被他敏感地捕捉并自如地詮釋。
開場的毛宇龍著以青色印染雙龍圖對襟唐裝,應和于“古香古色”的民樂作品氣質。首曲《今昔》以觀眾慣聽的民族樂隊伴奏形式推出,毛宇龍的笛子演奏與青年指揮家戴路青麾下的上海音樂學院民族管弦樂團密切合作,將一種中國笛樂的親切熟悉的筆調拿捏出來。這首作品通過強烈的音樂織體對比,以相互間的音響差異、注重情緒氛圍上的表達,展示主體對往昔歲月的追憶、今朝狀態(tài)的贊美以及對美好未來的展望,整體上具有倒敘及鋪陳手法,撫今而追昔地成就出三部性曲式原則,在欣、悲、歡的層次中遞進。毛宇龍在梆笛與曲笛的交替吹奏中,較準確地渲染出笛樂的獨特音響效果,使得前后兩部分透著股活潑鼓舞之氣,而中段部分則能表現(xiàn)得哀而不傷,表現(xiàn)出他在藝術理解和處理上的大氣、自然!
《幽蘭逢春》為曲笛演奏,亦有民樂團伴奏。作品主題素材取昆曲精華,借用“托物寄情”及“寫意幽蘭”的手法,在散板、慢板、快板、華彩等片斷中展示出主體內心的諸種情懷一空幽中的嘆息、寧靜中的盼望、婉約中的傾訴、期待中的隱喻等,毛宇龍演奏的本曲,突出于鮮明的風格變化及巧妙的過渡,從徐緩雅致的段落漸變?yōu)榧ぴ娇焖俚男羞M,曲調中也于傳統(tǒng)音階添加特性偏音,其“蜻蜒點水”般的色彩效果讓人不能不為之動容。筆者同時也認為,毛宇龍在此曲演奏中,雖然能夠較準確地理解并詮釋出作品的意蘊外形,但在藝術內涵的表達張力上還稍顯不足,還未深觸到作曲者的主體情感況味,即于“文革”個人遭遇所必然標示著的人生苦痛經(jīng)歷之后,那種對苦難如泣如訴地回望、對已來幸福及希望的無法確證、對未來境遇仍懷有忐忑及惶恐的盼望……這諸般人生歷練的深厚體悟。
《聽泉》是首低音笛的獨白。作品在剛才的曲目基礎上進一步向幽遠靜謐推進,以“空山滴泉、空谷回聲、悠悠抒發(fā)、水云相映、寂靜山林”等意境展現(xiàn)了大自然的神秘縹緲及萬千氣象,仿佛要引領你進入一片世外桃源中去看云、聽風、觀泉。此曲是音樂會中最具懷古意味和情調的手筆,將傳統(tǒng)作曲手法與現(xiàn)代演奏技巧表現(xiàn)相結合,審美情趣里滲透著民族風格與現(xiàn)代音樂創(chuàng)作理念的交織,集中渲染一種東方的傳統(tǒng)韻味,但同時其構思新穎、洞察深刻,篇幅不長卻能將某種東方人意向中的空靈境界活脫脫地呈現(xiàn)出來,除使用昆曲音樂元素外,還創(chuàng)新運用了雙音、在指孔上吹奏復合泛音和變化音程、舌擊音、指擊音等技法,毛宇龍在到位把握作品內涵的前提下,通過其清雅秀麗的音色完美演繹了作品意境所渲染的五個段落,聽后令人神往。筆者意外獲悉,這聽來似乎絕對屬于笛樂創(chuàng)作“當下標簽”的作品,竟然是詹永明教授于上世紀80年代創(chuàng)作而就的,真讓人感到不可思議!
筆者最為欣賞和喜愛的南派笛樂經(jīng)典《鷓鴣飛》同為曲笛的獨白,充滿了湖南民間意蘊和旨趣,其旋律的美感是別致而異常的,張揚中有退讓、明朗中有隱忍,恰似“閑云野鶴”般的俊逸和瀟灑,很大段落屬于語調不快但充滿動力性的推進,卻在很短的一段稍快速的地方又顯示出一種迂回虛于的姿態(tài),從中即刻能夠讓你嘆服中國古人所統(tǒng)攝的哲性而詩意的思維!這首作品中毛宇龍的笛音如“生花妙筆”般具有描繪性,他充分運用細膩而清亮的音色、不染凡塵的演奏技巧,通過快和慢、強和弱等技藝的對比,來生動刻畫出鷓鴣盡情飛翔天際那時遠時近、忽高忽低的形象與姿態(tài)。這種被其唇指間所傳遞出的動態(tài)圖景,分明使觀眾于笛音中似可“鏈接”到視覺意象中,精神性領略到某幅國畫之“山水漏透”,并于聆聽過程感受到一種東方哲理性境界的存在。
《秋湖月夜》是低音笛與樂隊演奏的形式,毛宇龍的演奏始終富有歌唱性,其笛音的貴族氣質是漫溢的,低音笛音色秀雅且韻味深沉含蓄,有似“簫”的質感。依《念奴嬌·過洞庭》意境而創(chuàng)作的曲調線條唯美典雅、養(yǎng)耳養(yǎng)心;三部性原則鮮明,首尾相仿且曲速中庸愜意,中段是遮掩不住的洋洋自得之寫意,與戲曲中的表達方式很相像;全曲在“洞庭芳草”、“澄澈表里”、“不知今夕何夕”的意象中亦昭示出中國人審美情趣里對中正平和及對情趣、妙趣、雅趣的追求。但在此曲的演奏上,仍存在著值得商榷之處,由于毛宇龍臨時更換樂器,啟用了備用笛,整體音色出現(xiàn)新變化,因而就全局音色而言,此作就與音樂會前后作品之間未能達成有效銜接和連貫??梢?,音樂會現(xiàn)場演奏存在許多意料不到的變數(shù)。
下半場整體基調“筆鋒一轉”,毛宇龍身著米色青年裝開始呈示給觀眾某種現(xiàn)代音樂的欣賞維度?!短斐肥枪殴~演奏家祁瑤的代表性創(chuàng)作,屬于挽歌性質的低音笛的獨白,作品結構較大,由若干段落組成,主要材料和結構要素是作者對李清照(聲聲慢)的詞結構及其語言魅力的領悟,并將之轉換成音樂的處理,作以現(xiàn)代技術與民族風格的融合,產(chǎn)生出將憂傷隱伏于華麗之中的音響。作品特質主要體現(xiàn)為手指敲擊音孔、類似呼麥的人聲與笛音的復合融會、極高音域的音流、音級集合、超三個八度音域的頻繁跳轉及音區(qū)音色對比等,將急與緩對照、動與靜結合,充分利用了“休止”的意境,有一嘆、又嘆、再嘆之感,意表某種呼喚和應和。毛宇龍此次吹奏的本首樂曲,已比他的歷史演奏成熟許多,能夠將自身對技術和結構的控制結合到創(chuàng)作者原本想要表達的情愫中,在諸多高難度的吹奏技巧下展示給觀眾一種空間距離存在的藝術感受。
雙協(xié)奏曲《聽風的歌》由作曲家陳明志教授親自出任指
揮,相信觀眾此次再度聽賞亦會在經(jīng)驗中增添出新的感悟。作品以“將不同的配器考量為前提”,努力發(fā)展其“多元文化融匯”、“開拓民族管弦樂的空間與發(fā)展?jié)摿Α睘閯?chuàng)作理念,在新技法上主要運用了極高音、沖音與煞音。作品把笛/尺八與薩摩琵琶作為情境的化身,意在以弦樂為自然本體,笛/尺八為風,琵琶為修行者,嘗試從模仿以至以不斷變化的“氣”的相互交流中,展現(xiàn)日本傳統(tǒng)音樂中的音感及對美的意識,以突出濃郁的東方島國異域音樂之風情。作品中“整體動力加速度”部分留給筆者的審美印象非常深刻。笛子與此次南琶演奏一起作為個性樂器,毛宇龍演奏中注重將自身的吹奏與眾人的配合、應和間作能量的潛移和交換,以達到作品整體的發(fā)揮、尋求音聲自然原態(tài)的協(xié)調或有機組合出來的真正姿態(tài),他除了表現(xiàn)出其管質音色特性化音調之點描外,也展示出詮釋主體自身一定狀態(tài)下音樂劇場效應的行為,但見他在吹奏過程中不斷變化發(fā)聲之相位,讓他的笛聲從樂隊后方、右側、左側、臺前以及或坐或立的身體姿態(tài)上,以空間移動的方式發(fā)散了出來。
下半場在毛宇龍的演奏中,展示出笛子等中國傳統(tǒng)民族樂器及其器樂寫作現(xiàn)代化轉向的巨大可塑性,這也為今后的笛子新音響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具有潛力的開發(fā)平臺,恰好暗合了詹永明教授“笛樂的發(fā)展從民間傳統(tǒng)到學院派藝術,無論在演奏、創(chuàng)作及理論研究上需要有更多和更新知識結構的全面人才來繼承和發(fā)展”的觀點,毛宇龍亦將詹永明教授平素所倡導的“笛文化研究系列音樂會”之“理論輔以實踐”——“笛樂主體研究-笛樂本體研究-笛樂傳承研究”等課題兼與“演奏實踐充分有效地開展”的學科理念,讓觀者得以從實踐角度“窺全豹于一斑”!
音樂會最終取得圓滿成功!觀眾熱情洋溢的掌聲說明毛宇龍給予了人們聆賞期待中的美音!上海音樂學院民樂系領導感嘆毛宇龍的演繹“才是民族音樂發(fā)展的正確方向”,而詹永明教授言語之中更是充滿了欣賞和肯定——認為此場音樂會不僅體現(xiàn)了毛宇龍血脈中對中華文化的摯愛,也說明其在學習、工作過程中對至高笛樂藝術的執(zhí)著追求和孜孜以求的探究精神。作為南派笛樂藝術的傳人,毛宇龍在舉手投足的聲聲掩抑中,將手中的笛子作為自己身體的外延和心靈的畫卷,對每首氣質性格全然不同的樂曲,“戲路”極寬地、靈動地逐一描摹而出!在這短短時辰內見證了他二十余載寒窗“高密度”的治學心路,即幸得陸春齡、俞遜發(fā)、詹永明等名師“真?zhèn)鳌?,以其聰慧天資不斷領受各方家之學養(yǎng)真諦、增益其笛子表演藝術技能、行健于芬芳的笛藝道路;究其笛樂音響、音色,也得益于他曾系統(tǒng)研習中國民族音樂理論、民樂作曲技術理論,加之他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及自覺歸屬認識等精神儲備,就會全面反映到他的藝術處理中,使得其音樂詮釋“如虎添翼”!無論是對江南笛樂、江南絲竹在內涵意蘊方面的體認,還是較好融會南派、北派、新派等各家之長,或如將笛樂藝術作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交互、貫通之實踐探索等都顯示出他正在盡全力而為!他身上不僅濃縮著前輩們的才情,也凝結著自我磨煉的辛勞,其目前已然取得的成績是提攜與奮進之交集所在的非偶然!自然,他獲得了“2007第六屆亞洲明日之星器樂大賽”民族器樂青年專業(yè)組金獎、同時榮膺民族器樂組總冠軍!毛宇龍是具有潛力的笛樂演奏之佼佼者,他所捕獲和占領的,不僅是比賽或音樂會現(xiàn)場的觀眾的耳朵,也將是中華笛樂生機勃勃的前浪!
毛宇龍的笛音如歌,在這場音樂會上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從純一轉向多維,樂思、樂境、樂釋都在他的笛聲中被較為豐滿地外化出來,在時空中飄忽且繽紛而至,為此,筆者援引李皖先生那句經(jīng)典敘辭——是夜,在他這充滿著國樂妙音的橫吹中,讓人“聽到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