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枷鎖下的靈魂

摘 要:《金鎖記》被很多人認為是張愛玲最成功的一部小說,自問世以來,備受關(guān)注?，F(xiàn)在,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它的藝術(shù)魅力仍絲毫不減。評論家們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批評方法對之進行解讀,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對于作品中的曹七巧,仍需要進一步關(guān)注。本文試用接受美學(xué)來解讀《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可以讓人看到人性陰暗的一面。

關(guān)鍵詞:《金鎖記》 曹七巧 接受美學(xué) 人性 自私

《金鎖記》[1]是張愛玲于1943年創(chuàng)作的,它是最能代表張愛玲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作品。它被夏志清認為是張愛玲最成功的中篇小說,被傅雷譽為我們文壇最美麗的收獲。在《自己的文章》里,張愛玲曾表明自己的創(chuàng)作傾向:注重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因為“安穩(wěn)是人生飛揚的底子,有著永恒的意味”。小說《金鎖記》可以說是她這一主張的實踐。在《金鎖記》里,作者用平淡的敘述,給我們講述了一個令人備感心酸的過往故事,塑造了一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惡母形象——曹七巧。本文試從接受美學(xué)角度探討其藝術(shù)魅力。

接受美學(xué)是一門新興學(xué)科,是20世紀60年代初聯(lián)邦德國康斯坦茨大學(xué)的姚斯、伊瑟爾為代表的一批學(xué)者提出的一種文藝理論。1967年姚斯發(fā)表的《文學(xué)史作為向文學(xué)理論的挑戰(zhàn)》是接受美學(xué)學(xué)派的理論綱領(lǐng),它突破了傳統(tǒng)文藝理論的界限,不主張把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作品作為研究對象,而要求將研究領(lǐng)域擴大到文學(xué)接受活動,探索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文學(xué)接受,作品和讀者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和影響,強調(diào)接受者的能動作用,把讀者放到至高無上的地位,以期可以解決日益引起人們關(guān)注的文學(xué)的社會功能和社會效果問題。從接受美學(xué)的角度看,張愛玲的《金鎖記》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當時就引起了著名翻譯家傅雷的注意,傅雷指出《金鎖記》是“張女士截至目前為之最完滿之作,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對《金鎖記》的評價甚高。

在接受美學(xué)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期待視野,它是接受美學(xué)的代表人物姚斯所提出的概念。它“主要指讀者在閱讀理解之前對作品顯現(xiàn)方式的定向性期待。這種期待有一個相對確定的界域,此界域圈定了理解之可能的限度”。姚斯認為:文學(xué)作品不是獨立存在的,需要讀者的接受才能存在。不同時代的讀者對同一作品有不同的接受,離開讀者,文學(xué)作品不過是一堆符號,沒有意義。只有接受,才有真正意義上的作品的實現(xiàn)。接受美學(xué)的另一位代表人物伊賽爾強調(diào)作品最終是由讀者來完成的,他說道:“文學(xué)文本具有兩極,即藝術(shù)級和審美極。藝術(shù)級是作者的文本,審美極是由讀者來完成的的一種實現(xiàn)。”[2]而張愛玲如是說:“文章是寫給大家看的,單靠一兩個知音,你看我的,我看你的,究竟不行。要爭取眾多的讀者,就得注意到讀者興趣范圍的限制?！盵3]張愛玲也能明白的看到,文章的存在決定權(quán),很大程度上在于讀者的接受。那么,《金鎖記》在讀者中的接受怎樣呢?主人公曹七巧在讀者心目中是怎么一個人呢?我們可以從讀者的期待視野出發(fā)加以探討。

首先,《金鎖記》及曹七巧滿足了讀者的審美心理期待。接受美學(xué)認為:“讀者對作品的接受絕非無條件的,被動的接收,像一架收錄機那樣,而是在閱讀之前由其全部的生活經(jīng)驗和審美經(jīng)驗構(gòu)成了對作品的一定的欣賞趨向和心理定勢,即期待視野?！边@種期待視野潛在地支配著他對作品的接受方式和程度。《金鎖記》的文學(xué)想象和情感體驗使作者的視界和讀者的期待視野形成了完美的視界融合。她以一個普通市民的眼光來寫普通人的故事,寫出了一個女人可悲可嘆的一生?！督疰i記》中的曹七巧,帶著哀怨嫁到了姜家,帶著黃金和欲望的枷鎖在苦難的牢獄中苦苦的掙扎。因為出身低微,不被婆家人待見,連丫環(huán)都敢輕視她;因為說話口無遮攔,處事粗俗,特別遭人忌恨。她婆家的人憎她,她娘家的人也憎她,身邊的人也都不喜歡她。又因為她的自私刻薄狠毒,她的子女也恨毒了她。有人認為七巧遭人怨恨的原因,是由于她有著瘋狂的占有欲。[4]在曹七巧那里,她犧牲了愛情,承諾了婚姻,這才換來了錢財,七巧最不滿意的是她在交易中失去了的東西。身邊的男人不要說無法給她渴望的愛情,就是給她一個健康、充滿活力的男人身體都不能。在七巧看來,她既然得不到男人的健康身體,她便拼死也要保住她從殘廢丈夫那里得到的錢財。她從此失去了愛的幻想,也失去了對人的信任。到這個份上的女人,不僅是自虐狂,更是虐待狂。 還有不少人根據(jù)弗洛伊德“無意識的性欲本能”支配和決定了人的本質(zhì),指出七巧所以遭人恨的原因是因為她處處在報復(fù),“她自己的性欲得不到滿足,也不容她身邊的人享受正當?shù)男陨睢！彼龓缀醢缪萘穗p重角色,是被害的奴隸又是迫害奴隸的奴隸主。一個迫害別人、不容他人的奴隸主,能不招人憎恨嗎?這些看法從不同側(cè)面揭示了七巧令人憎恨的原因,其論證之合理是毋庸置疑的。但筆者認為,用弗洛伊德的“原欲”理論分析七巧的變態(tài),只能幫助讀者深刻認識導(dǎo)致七巧不近人情、缺少人性的生理、心理原因,而用接受美學(xué)的理論來解讀七巧,便會觸發(fā)讀者對本民族弱點、對人性弱點的更多思考。曹七巧的變態(tài),不僅僅因為原欲,還因為她本性的自私,可以說,因為貪婪自私,曹七巧在不滿足中求滿足,不安穩(wěn)中求安穩(wěn),在不能忍受中求忍受,難堪痛苦地生活著,她的悲劇命運與普通市民息息相關(guān),真切地傳達了作者張愛玲對人生的特殊感悟和對文化命運衰落的思考。那些亂世男女的故事,深深打動了都市動蕩時期下的淪陷區(qū)的人們。在這樣的故事和人生中,張愛玲抓住了社會大變動給一部分市民帶來的精神恐慌。這個哀怨的悲劇又迎合了中國人以悲為美的心態(tài),迎合了人們的審美心理。

其次,《金鎖記》打破了讀者的期待視野。伊瑟爾說,“任何文學(xué)閱讀都是對本文的一種期待,但各種期待幾乎從來不曾在真的文學(xué)文本中實現(xiàn),否則就是一種缺陷。好的文學(xué)文本在喚起讀者期待的同時更應(yīng)否定它、打破它,而不是去證實它、實現(xiàn)它?！盵5]姚斯也認為,當讀者對作品的感受和自己的期待視野一致時,讀者會因作品沒有新意而不愿意再讀下去。張愛玲的《金鎖記》打破并擴大了讀者的期待視野,在此可以從《金鎖記》中對曹七巧形象的塑造加以分析。張愛玲所塑造的曹七巧,完全是為生活而謀婚姻,是物質(zhì)社會下的一個交換工具。曹七巧本人不是舊社會所要求的什么賢淑之人,她既不貞靜,又無道德感,做出一系列駭人聽聞之事。相對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第一批作家筆下的新女性,曹七巧是比較陌生的,她沒有時代氣息下所有的憧憬與躁動,有的只是在中國傳統(tǒng)道德壓抑下女性的哀傷和絕望。然而,相對于中國傳統(tǒng)道德對女人“三從四德”的要求,張愛玲卻又是反對的。她筆下的曹七巧,絲毫沒有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貞靜,又潑又悍。她可以為了金錢放棄愛,苦苦壓抑自己的欲望,由于自己的不幸,所以不能容忍兒子和媳婦恩愛,極力破壞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希望女兒長安得到愛情,親手毀了女兒的幸福。她以一個瘋子的審慎,做出這樣卑鄙的事情,讓讀者看了目瞪口呆。這也是張愛玲塑造人物的與眾不同之處,她用她那細膩、客觀之筆,用一個個具體的意象,為我們描繪了曹七巧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也使國民的劣根性得到了深刻的昭示。如果說,魯迅的《狂人日記》是通過一個狂人的癡語控訴了封建社會的“吃人”的本質(zhì),那么張愛玲則是通過曹七巧人性泯滅、靈魂扭曲、心理變態(tài)的言行,揭示了人性本質(zhì)的弱點。張愛玲骨子里是不相信人間有真愛的,婚姻基于經(jīng)濟,家庭由于無可奈何,什么都可以,就是不是因為愛。她對曹七巧的塑造打破、超越、創(chuàng)造了讀者的期待視野,給了讀者審美經(jīng)驗上新的刺激,新的感受,從而使讀者從一個新的角度去思考人生思考世界。

總之,從接受美學(xué)的角度看,《金鎖記》及人物形象曹七巧既滿足了讀者的閱讀期待,又打破了這一閱讀期待,張愛玲的高明之處就在于她沒有簡單的將曹七巧塑造成封建婚姻的犧牲品,而是將筆端伸向人的內(nèi)心最深處,形象地演繹了曹七巧由可憐可悲的被害者變成害人者的整個過程,加劇了形象的悲劇力量,讓讀者在接受之余禁不住思考。如小說中最后一段對曹七巧的描繪,“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幾年之后,鐲子里也只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盵6]這不僅僅是她對已逝青春年華的惋惜,更是她對自己一生的否定,那渾濁的淚夾雜著多少無奈和難言的苦痛啊!讓我們讀了震動,心酸,甚至?xí)滩蛔∠聹I!而真正的欣賞也就是作品對讀者的震動,接受者對作品的感受會是這樣的,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這也是《金鎖記》及主人公曹七巧的魅力所在。

注釋:

[1][4][6]張愛玲:《張愛玲全集》,?？?海南出版社,1995年版。

[2][德]伊塞爾:《閱讀活動——審美反應(yīng)理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

[3]張愛玲:《論寫作》,選自《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5]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

(王俊佳 河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453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