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是第二次丟手表了。
昨天傍晚出門散步時,還記得將手表特意從桌上放入屜中,怎么晚上打開抽屜,它竟不翼而飛了呢?按說,在這個一只電子表才幾塊錢的年代,是不會有人去偷一只戴了十幾年的舊手表的。
桌上攤著Jahoda的《迷信心理學(xué)》,我正在校譯此書。我真懷疑是不是所謂的“同步律”(Synchronic)給我開了個玩笑。聯(lián)想到上次丟手表,也是特意注意并思考要保護好它時就失去了,我甚至有點懷疑自己是否也有以意志轉(zhuǎn)移物體或預(yù)知的神通了。
上次丟表是什么時候?十年前?不止!啊!十八年了,光陰過得多快啊!
是一個傍晚,對,也是一個傍晚!在舉水河邊那間我曾為它抬過預(yù)制板的廠房中,做夜班。我打開了工具箱,套上了工作服。是個冬天,為了工作方便,我脫下了棉衣。我把手表摘下,放在工具箱中,轉(zhuǎn)念一想,箱子中這么多鐵玩藝,一不小心,打碎了我這靠十幾塊錢工資積累了一年多才買的手表可就不好辦了。干脆放入棉衣,一起送到樓上的宿舍,就在車床的上方,出門上樓梯就到,于是,手表裝入棉衣口袋,送上樓去了。
操場上新挖好了沙坑,鋪上了沙子,它是我們團支部的小伙子們加了一個多星期班才挖好的,是我這個書記的“政績”之一。享受一下自己的勞動,跳沙坑去!跳呀蹦呀!有楊正元,有熊大元,還有,還有些誰呢?記不起來了。一大堆人,嘻嘻哈哈,你跳到我身上,我溜在你背上,沙子弄到身上,涼涼地,癢癢地,很舒服。
蹦夠了,該上班了??纯磿r間吧,噫,我的手表呢?哦,在工具箱里,沒有!是放在棉衣里了,也沒有。明明記得,怎么……?是掉入沙坑了?小伙子們氣急了,天色已晚,地上什么也看不見,大家趴在沙坑里,一捧沙一捧沙地摸,還是沒有!
一只新表,買了不到一年,是花了一年多的積蓄才買的,三百多個日日夜夜,白干了!什么時候才有可能再買一只新表呢?每個月才幾十塊錢,要養(yǎng)活一大家人的媽媽,如果知道了又會怎樣呢?
接連幾天,我無精打彩。人是迷糊的,什么都在想,什么也沒有想。直到一個星期后,突然有人捎來媽媽的口信,要我星期六晚上回家吃飯。
大事不好!準是媽媽知道了。她又要發(fā)脾氣了,這回是罵我還是打我呢?最好是打,我十八九歲了,身子骨還能挨幾下,盡管她發(fā)起脾氣來,拿著什么就用什么揍。我最拍的,既不是她打,也不是她罵,我最怕她哭。打可以跑;罵可以不聽,想別的;可她哭起來,又要講家史了,還要訴說她的艱辛,她哭得那么傷心,叫你跑也不能跑,想別的也想不了,心里一個勁覺得難受,一直要難受好長好長時間。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硬著頭皮,回到了家里。這個家,不是老老小小住在一起的那個破房子,而是媽媽在衛(wèi)生所里的宿舍。
媽媽已經(jīng)在家等我了。我畏畏縮縮地走了進去。媽媽似乎什么也不知道,桌子上放著一些難得吃上的好飯好菜,我一進門,就招呼我吃飯。我偷看著媽媽的臉色,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老天爺保佑!大約媽媽還不知道我丟表的事。
飯快吃完了,媽媽突然開了口,“昨天,你二姨那個婆娘,把我找去一頓好罵,罵得我木頭木腦。說你丟了表,怕我罵你,不敢回家。她說孩子丟了表,本來心里就難受,怎么還能罵他呢?這個婆娘,我什么時候知道你丟了表?又什么時候罵你來!表丟了就丟了,媽媽這里還有點錢,二姨也湊了一些,買只新表就是了。再別老想著它,啊?”
我呆住了,拿筷子的手似乎僵在空中。好久好久,我什么也反應(yīng)不過來。我不記得后來的情形,也不記得后來又是怎樣回到了工廠。
幾天以后,一只新手表又戴在我的手上。而母親、二姨那鋪天蓋地的母愛,卻深深地滋潤著我的心,使我永遠永遠難以忘懷。
家里窮,我素來有自主的習(xí)慣。這只手表,大約是我成年之際兩位母親給我購買的最大一件物品了。它凝結(jié)著母親的愛,伴隨著指針秒秒分分地轉(zhuǎn)動,每時每刻將母愛送入我的心田。我之所以珍惜時間,熱愛生命,就是時時感覺到自己所承載的并不僅僅是個人的生命,還有我的母親們的生命,她們?nèi)紵俗约?將生命之光給了我。如果沒有她們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著幼小生命從物質(zhì)到心理上的需要,有今日之我存在嗎?有今日之人類世界存在嗎?
然而,今天,這只表卻給丟了!
我丟掉的,遠不只是一只戴了十八年的舊表。正因為如此,我從記憶深處,抽出我永世難忘的這一幕,將它寫了下來。以免它隨著手表的丟失而丟失。
放下筆,我現(xiàn)在覺得,我什么也不曾失掉。母愛永存,除了死亡,它是不會失掉的!
陳建憲,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本文編校:鄭利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