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張道洽的詠梅詩看《瀛奎律髓》的評選缺陷

郭春林

一

文學(xué)家需要依靠總集或選本來傳承他們的作品，好的總集或選本保存了很多著名文學(xué)家的作品。對于一個好的選本，入選作品的多少是衡量某一作家成就高低的尺度。莫礪鋒先生認為，一般的文學(xué)選本都能通過取舍標(biāo)準而顯示編者的文學(xué)思想，《瀛奎律髓》則格外強烈地體現(xiàn)了方回的詩學(xué)觀點。此書不但通過對詩人、詩作的取舍體現(xiàn)了方回的手眼，而且以評注(包括小序)和圈點直接表述了方回的觀點(莫礪鋒著《唐宋詩歌論集》，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

對于《瀛奎律髓》的選擇、評點，前人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如明代龍遵在《瀛奎律髓后序》中云：“今觀其所選之精嚴，所評之當(dāng)切，涵泳而雋永之，古人作詩之法，詎復(fù)有余蘊哉，誠所謂‘律髓也?！?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點校《瀛奎律髓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清代宋詩派學(xué)者吳之振更為推崇方回，他在《瀛奎律髓序》中云：“聚六、七百年之詩于一門一類間，以觀其意境之日拓，理趣之日生，所謂出而不匱，變而益新者，昭然于尺幅之間，則是編為獨得已?！?(《瀛奎律髓匯評》)龍遵、吳之振等對《瀛奎律髓》的評價，大體上中肯，妥帖。

但是，《瀛奎律髓》中的某些類別、某些詩人，還有值得討論的地方，例如卷之二十“梅花類”收張道洽梅花詩三十六首，其中五律十六首，七律二十首。根據(jù)《瀛奎律髓》詩人入選的篇數(shù)，選詩二十首以上的詩人共三十六人，其中唐人十二人，宋人二十四人。張道洽入選的篇數(shù)，不但比唐人岑參(31首)、李商隱(24首)、劉長卿(21首)、吳融(21首)、王建(20首)為多，而且比宋人黃庭堅(35首)、楊萬里(31首)、尤袤(31首)、呂本中(28首)、范成大(28首)、王安國(25首)、韓琦(24首)、翁卷(24首)、趙師秀(24首)、林逋(23首)、趙蕃(23首)、韓淲(22首)、朱熹(22首)更多。從入選篇數(shù)來看，張道洽與唐人韓偓、宋人宋祁一起，并列為唐宋第十六名詩人，至少應(yīng)該是唐宋前二十名詩人。這說明在方回的心目中，張道洽是宋代重要的詩人。

張道洽，字澤民，號實齋。生于宋寧宗開禧元年(1205)，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進士，卒于宋度宗咸淳四年(1268)。張道洽生年比方回早二十二年，卒年比方回早三十九年?！跺伤琛烦蓵谠雷嬷猎?1283)，上距張道洽卒年十六年。宋景定五年(1264)，方回與張道洽開始交往。張道洽時年六十歲，方回年僅三十八歲。《瀛奎律髓》成書距方回與張道洽的交往約二十年。方回在《張澤民詩集序》說：“其于詩，如莊子所謂斫輪、削、解牛、承蜩，志不分而凝于神者。”(李修生主編《全元文》，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他認為張道洽的詩，藝術(shù)上已經(jīng)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

從時間和空間來看，張道洽在宋詩發(fā)展過程中，可謂得其時矣。張道洽中進士前后，是南宋王朝多災(zāi)多難的時期。宋理宗端平元年(1234)，宋、蒙聯(lián)合滅金。端平二年(1235)，蒙古攻宋。端平三年(1236)，蒙古大舉攻宋。此后，蒙古勢力一直困擾、威脅著南宋王朝，直到宋朝滅亡。在宋度宗咸淳四年(1268)，蒙古軍圍攻襄陽?！皣也恍以娂倚摇保瑥埖狼?yīng)當(dāng)有機會寫出很優(yōu)秀的作品。從空間上，張道洽出生于衢州開化(今浙江開化縣)，距離杭州也不遠，杭州是當(dāng)時的都城，政治文化中心。他在廣州、池州(今安徽池州市)、襄陽等地做官，也能夠感受到宋、元對抗的局勢。

從個人經(jīng)歷來說，張道洽也不算仕途暢達。三十一歲登進士第后，歷任廣州司理參軍、池州僉判、襄陽推官等，都是小官，具有較多接觸現(xiàn)實的機會。

據(jù)方回稱，張道洽“平生梅花詩三百余首”(《瀛奎律髓匯評》)?！肚ы曁脮俊份d《實齋梅花詩》四卷，已佚。清人吳允嘉抄《南宋群賢小集》中存《梅花詩》一卷。清人曹庭棟《宋百家詩存》卷三十五收入《實齋詠梅集》，收入張道洽詩八十六首。清代張景星等編的《宋詩別裁》選入張道洽詩四首。據(jù)《全宋詩》，張道洽現(xiàn)存詩九十八首，又有殘句兩聯(lián)，其中九十六首是詠梅詩。

但總的說來，張道洽在后代的影響極其微弱。當(dāng)代的文學(xué)史著作，甚至是宋詩史著作中對他都一字不提。在宋詩選本中，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版《宋詩鑒賞辭典》，收宋代詩人二百五十三位，作品一千二百五十三首，其中入選張道洽詩僅一首。當(dāng)后人對宋詩進行評論時，同樣很少提及張道洽和他的詩作。總之，張道洽在文學(xué)史上成了一個毫無影響的詩人。

二

張道洽的詩名大幅度下落，同《瀛奎律髓》的入選詩作多達三十六首，形成強烈的反差。前人早就因此對《瀛奎律髓》的入選標(biāo)準提出質(zhì)疑。如清代紀昀認為，方回因私人交情而入選張道洽的詩作：“虛谷以交契而錄之，所評殊非公論，不足據(jù)也?！?《瀛奎律髓匯評》)

事情的原委果真如此嗎?

首先，方回與張道洽交往甚深，確是事實。方回也說，“予(指方回)篋中藏君(指張道洽)詩三帙，惟與予同官時往來詩最多”(《全元文》)。方回又說，“又和予《七月見梅花》詩二十首，亦七言律”(《瀛奎律髓匯評》)。據(jù)《全宋詩》卷三二九三，《瀛奎律髓》卷二十所選的十六首五言《梅花詩》，原作《池州和同官詠梅花》，原作二十首。

從方回的《張澤民詩集序》來看，方回與張道洽之間的交往，是出于后輩對長輩詩人之欽佩。方回認為，“不純乎天理，公論不盡；不拔乎流俗，人品不高”(《全元文》)。張道洽認為，南宋開禧以來幾十年，南宋政權(quán)動蕩，國家多難，沒有公論。他覺得“綱常泯滅，此極當(dāng)宋氏之亡，實由于此”。方回覺得張道洽的觀點為“此淳乎天理之公論，惟君一人能言之”。由此看來，方回敬重張道洽之人品，然后才重視他的詩作。但方回認為詩作的藝術(shù)水準是入選的重要標(biāo)準。他說：“夫詩莫貴于格高。不以格高為貴，而專尚風(fēng)韻，則必以熟為貴。熟也者，非腐爛陳故之熟，取之左右逢其源是也。”這種評選標(biāo)準，得到紀昀的充分肯定。紀昀曰：“此論卻是。”(《瀛奎律髓匯評》)正是在這樣的標(biāo)準下，方回對張道洽的詩作評價極高，他認為方回的詩“圓美精熟，雖極力鍛煉者不逮”，“篇有意，句有韻”。張道洽也確實有一些藝術(shù)成就甚高的詩作。如《梅花》其九：“有月色逾淡，無風(fēng)香自生。霜崖和樹瘦，冰壑養(yǎng)花清。政爾疏還冷，忽然斜又橫。千林成獨韻，難弟又難兄?！辈樯餍性u曰：“三、四生造，有風(fēng)骨。”紀昀曰：“五、六兩句自好?！?《瀛奎律髓匯評》)所評極是。

如《宋詩鑒賞辭典》選入的《梅花》詩：“行盡荒林一徑苔，竹梢深處數(shù)枝開。絕知南雪羞相并，欲嫁東風(fēng)恥自媒。無主野橋隨月管，有根寒谷也春回。醉余不睡庭前地，只恐忽吹花落來?！碑?dāng)代學(xué)者陳志明先生認為，此詩以尋梅起興，寫出了梅花的精神，不是以風(fēng)神勝，而是以標(biāo)格勝。他認為，此詩作為詠物詩，成功之處在于對所詠對象不滯不脫，若即若離。詩人移情于物，借物抒情，處處無非梅花，又處處無非詩人自身。確為的評。又如《宋詩別裁》卷八選入張道洽的五言絕句《梅花》：“到處皆詩境，隨時有物化。應(yīng)酬都不暇，一嶺是梅花?！笨梢姡瑥埖狼⒌哪承┟坊ㄔ?，在藝術(shù)上具有較高的成就，所以得到后代選家的認可。

其次，《瀛奎律髓》入選張道洽的詠梅詩三十六首，是受宋代詠梅文學(xué)繁榮的大環(huán)境影響，體現(xiàn)出宋人對詠梅的偏愛。據(jù)程杰先生研究，《全宋詩》收詩約25.4萬多首，梅花題材之作(含梅畫及梅花林景題詠)4700多首，占1.85%?！度卧~》收詞2萬多首，詠梅詞(含相關(guān)題材之作)1120多首，占5.6%?！端膸烊珪芳克未鷦e集統(tǒng)計，梅花題材賦17篇，其他雜文(含各種梅花林亭記、畫梅詠梅作品的序跋)49篇，合計66篇(程杰《宋代詠梅文學(xué)研究》，安徽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從宋代文學(xué)題材的橫向比較，也可以看出詠梅創(chuàng)作數(shù)量的絕對優(yōu)勢。據(jù)許伯卿先生的博士論文《宋詞題材研究》提供的統(tǒng)計，宋詞詠花之作共2208首，所詠之花57種，其中梅花1041首，占詠花詞的47.15%，居于首位(《宋代詠梅文學(xué)研究》)。張道洽是宋代梅花詩的專業(yè)作家，曾經(jīng)刊行過梅花詩集，他現(xiàn)存的詩歌98%是梅花詩，《瀛奎律髓》入選他的梅花詩最多也是合理的。

再次，方回較為欣賞張道洽的藝術(shù)個性。方回在他所選的張道洽七言律詩《梅花》二十首后面，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他說：“他人有竭氣盡力而不能為之者，公談笑而道之，如天生成自然有此對偶、自然有此聲調(diào)者。至清潔而無埃，至和平而不怨，放翁、后村亦當(dāng)斂衽也?！?/p>

由此看來，方回確實是按照他心目中的藝術(shù)標(biāo)準，來入選《瀛奎律髓》的詩作。

三

既然方回一直是堅持自己心目中的標(biāo)準來選擇《瀛奎律髓》的作品，那么方回的入選標(biāo)準包括哪些方面呢?

筆者認為，方回評選《瀛奎律髓》堅持了三個原則：一是十分重視詩人的人品，符合宋元理學(xué)家的觀點；二是藝術(shù)標(biāo)準，即為達到較高的藝術(shù)成就；三是當(dāng)時時代風(fēng)尚，即當(dāng)時的流行程度。

首先，從人品標(biāo)準來看，張道洽的詩較為符合這一標(biāo)準。在《張澤民詩集序》中，方回把張道洽同陶淵明相提并論，對張道洽其人給予極高的評價。方回認為，張道洽“口不臧否人物，而胸中有涇渭”，“與人色笑和易，而遠俗子如仇”(《瀛奎律髓匯評》)。他覺得張道洽遠離當(dāng)時的政治爭奪，拔乎流俗，人品甚高。從方回的感嘆“今亦無復(fù)斯人”來看，他對張道洽的人品是十分推崇的。

其次，在藝術(shù)標(biāo)準方面，具體到張道洽來說，方回認為張道洽之詩“篇篇有味，雖不過古人已言之意，然縱說、橫說，信口、信手，皆脫灑清楚”。如方回所選張道洽五律《梅花》詩，為兩組次韻詩，共二十首。前十六首中，第一、三、五……十五首用一個韻；第二、四、六……十六首用另外一個韻。前一組八首詩，韻腳用“枝”、“生”、“清”、“橫”、“兄”四字，首句不入韻；后一組八首詩，韻腳用“籬”、“知”、“姿”、“思”字，形式優(yōu)美。從方回在張道洽二十首《梅花》詩中刪去的四首，更能夠看出方回重視形式美的因素。此四首五律詩，與前面十六首《梅花》詩只是形式上不同。其十七、十八兩首，與上面提到的第一組詩基本相似。第二十首，與上面提到的第二組詩不同，首句并不入韻。第十九首，則與其他保留的十六首梅花詩較為相似，但是整體上不能構(gòu)成一組。張道洽的二十首七律《梅花》詩，也同樣是更多形式美的因素。

第三，受宋代梅花文學(xué)繁榮的影響。《瀛奎律髓》的詩歌分為四十九類，其中二百首以上的僅有兩類，釋梵類二百五十一首，梅花類二百零九首；十首以下的有老壽類、宮閫類、論詩類、兄弟類、感舊類等五類，其中的論詩類僅收六首。作為專業(yè)梅花詩人，張道洽被選入的律詩高達三十六首，同這些梅花詩本身是組詩有關(guān)，同宋代詠梅之風(fēng)特盛有密切關(guān)系。

張道洽的梅花詩，既然方回都是按照《瀛奎律髓》的既定標(biāo)準來入選，那為什么他后來在詩壇的地位會一落千丈呢?

首先，作為梅花詩的專業(yè)作家，張道洽的詩歌題材狹隘，反映社會的廣度和深度都受到很大的限制。因受到題材的限制，他的詩不可避免在句意、詞語等方面，同前人重復(fù)，更難開拓創(chuàng)新。方回自己也說張道洽的詩“雖不過古人已言之意”。紀昀評價張道洽的七律《梅花》詩曰：“二十首語多重復(fù)，絕少新意。”確為的評。例如二十首《梅花》詩中，其中五首詩的開頭第一句分別是“才有梅花便自奇”、“才有梅花便自清”、“才有梅花便不塵”、“才有梅花便不村”、“才有梅花便不同”，意思結(jié)構(gòu)雷同，只是更換個別詞句。張道洽已經(jīng)處在南宋后期，唐、宋詩人寫梅花已經(jīng)達到很高的水準，在這一題材領(lǐng)域更難做進一步的開拓。他又無法在傳統(tǒng)題材上推陳出新，進一步提升梅花詩的藝術(shù)水準。

其次，審美趣味的時代變遷。唐、宋時期，尤其是宋代，詩人特別喜歡作梅花詩。元代以降，人們對梅花詩的興趣沒有唐宋時期那么濃厚，對梅花詩也不再像唐宋時期那么關(guān)注。張道洽的詠物詩，較多單純詠物，毫無比興寄托，缺乏人生感慨，因而情感力度不夠強烈。雖在當(dāng)時獲得很高的評價，但由于時代的變遷，審美趣味的演化，后人較多關(guān)注有比興寄托，包蘊著深沉的人生感慨的詠物詩，從而給予較高的評價。而單純的詠物詩辭意俱淺，必然導(dǎo)致缺乏情感強度和藝術(shù)個性而逐漸被淘汰。紀昀評曰：“二十首總不免俗。梅詩宜以淡遠求之，一味矯激不自知，其愈俗矣?！?紀昀的評語，足見清代對梅花詩的審美取向同元初對梅花詩的審美取向有很大的差異。

再次，連章、疊韻詩創(chuàng)作難度很大。才力不夠，很容易流于形式。紀昀評曰：“時有數(shù)句可觀。然語既重復(fù)，才又淺薄，強作連章、疊韻之難題，可謂不度德、不量力矣。”作連章、疊韻詩達二十首，其難度更可想而知。此外，張道洽作詩的方式是一揮而就。方回曰：“然縱說、橫說、信口、信手，皆脫灑清楚?！毙趴?、信手，就是隨口，隨手，不經(jīng)意而成。方回又說：“公(張道洽)談笑而道之，如天生成自然有此對偶、自然有此聲調(diào)者。”談笑而道之，就是一揮而就。張道洽的詩作缺乏字句的提煉，不夠精煉。

綜上所述，張道洽雖然在《瀛奎律髓》中入選詩三十六首梅花詩，但此后少有人提及，最終成為宋詩史上毫無影響的詩人，并不是偶然的。他逐漸被詩壇所遺忘，是由于其詩題材單一、風(fēng)格單調(diào)，是時間汰洗的自然結(jié)果，是歷史的公正選擇。從共時性來看，張道洽的詠梅詩頗受宋人的稱賞；從歷時性來看，由于審美趣味的變遷，后人很少認可其作品水準。由于宋人的詠梅題材偏好，張道洽作為專業(yè)詠梅詩人，自然受到當(dāng)時人的推崇，加上方回對張道洽的人格敬仰，并曾相互作詩唱和，因此過多的選入其梅花詩。通過張道洽這一個案的研究，我們對方回在《瀛奎律髓》中的評選標(biāo)準提出質(zhì)疑，就是他的評選標(biāo)準過多的重視人的因素，因人選詩，受當(dāng)時風(fēng)尚所左右，而忽視了詩作本身的藝術(shù)成就，存在著重大的缺陷。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