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婕
壹
我經(jīng)常會在某個時刻看見她。
她背著包低著頭手插在口袋里,神情懶散地行走在人潮洶涌的街道上,偶然回頭,偶爾小聲地唱歌,也偶爾抬頭望望頭頂枝繁葉茂的香樟葉罅隙之間漏光的蒼穹。
我對她始終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所以我時常偷偷地跟蹤她。并且,她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背景里永遠(yuǎn)有十字街口不厭其煩閃爍著的紅綠燈。在一片黑白底色之中如此突兀地存在。畫面像是被撕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光線擠了進來,于是她的背影逐漸清晰,她匆忙地走過空曠的大街,走進漆黑的小巷,似乎有一束昏暗的燈光,被遠(yuǎn)遠(yuǎn)地投射到她身后長滿濕漉漉青苔的墻壁上。
我感覺我的靈魂被她牽引,冥冥之中她似乎要帶我走向無限可能的未來,其實未來只是一個符號,純粹嚇唬人的玩意兒。今天的我站在相對前天的未來,卻一直在朝往后的日子乞討般地伸著雙手說請給我光芒萬丈的未來。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駐足在她的靈魂里,我對她的思想、行動了如指掌,她會怔怔地望著某個地方出神,然后想起一些重要或者不重要的事情,厚重的烏云拖兒帶女地在小城的上空滾滾而過,她站在又黑又長的弄堂里,一動不動,仿佛被時光所定格。夜晚吹來微涼的風(fēng),吹散了她的頭發(fā),吹起她單薄的裙擺,我聽見她囈語般呢喃:“怎么找不到了呢?”
我想知道她丟了什么,我想幫她找回來。
她獨自在夢境里穿越她的年華。那樣質(zhì)感真實的畫面,是被時光重重地印上一枚歲月的郵戳。
我一天看不見她心理就空落落的,因為我的靈魂背叛了我,它跟著她私奔了。所以我只有在看見她的時候,才會感覺到整個世界的存在。
世人說,這叫單相思。
貳
我多想變成她那樣的人啊,眉宇間的隱忍,周身的流浪者氣質(zhì),笑容漂亮而落拓,忍者一樣出沒在茫茫人海里。呵——我想要認(rèn)識她。
我跟小年說:“我有了喜歡的人了?!?/p>
小年睜著“星星眼”滿臉陶醉地問:“是哪家的公子哥啊?”
“去死,人家是女的。”
“女的啊!”小年馬上對我表達(dá)了她的不屑與鄙視。然后她問:“那她叫什么?”
我歪著頭想了半天,然后果斷地?fù)u了搖頭。小年翻著白眼揚長而去。不過,半途她又轉(zhuǎn)身回來,摸摸我的額頭,柔聲說:“親愛的,你怕是刺激受多了吧,我以前怎么沒覺得你性趨向不正常啊?”
我一拳送過去。
小年是我的“閨密”,很好的朋友,我把什么事都告訴她,包括哪天我在等她時有只狗特地跑到我面前蹲著大便這樣的小事,我也仿佛能報銷一樣地都匯報給她。
小年纏著我說,等哪天再見到那個女生一定要指給她看。我說行,不過這件事你得替我保密。小年點了點頭。
叁
我又夢到她了。
夢境里她一個人在路燈下行走,馬路長得望不到盡頭,我覺得她是那樣孤單,我一直尾隨著她卻不敢上前搭訕,她卻忽然轉(zhuǎn)過身來,似笑非笑地說話了:
“你好,我叫禱安,祈禱每日平安。”
我嚇了一大跳,睜開雙眼醒了過來,掙扎著從床上坐了起來,跟詐尸似的。
禱安……禱安……禱安。
我在黑暗的房間中反復(fù)念叨這個名字,忽然有一種如前世般恍惚的錯覺。她真的叫禱安么?我經(jīng)常在夢境里預(yù)見未來的事物,應(yīng)該不會錯的。
于是第二天我跟小年說,原來她叫禱安。小年看我的眼神里有一些復(fù)雜的東西,我讀不懂。然后她說,是么。
小年遞過來一顆糖,彎了彎嘴角,笑完之后她輕輕感嘆:“祈日,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未來,怎么辦哦?”
氣氛馬上變得傷感起來。其實我經(jīng)常會覺得未來無望,仔細(xì)想想,似乎并沒有什么把握來給自己以承諾。我們生活的小城名不見經(jīng)傳,雞不拉屎,鳥不生蛋。我和小年經(jīng)常說等高考完了,我們就收拾行囊離開這個地方,不管去哪,越遠(yuǎn)越好。但是后來慢慢懂得其實這樣做會對不住很多的人,思考了很久之后,我說,小年,我們考大學(xué)吧,??埔矝]關(guān)系,我們不要放棄。小年“嗯”了一聲。我問她你最想去哪個地方,小年說想去北方。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流動著鉆石一般的光芒,我望著桌上攤開的地圖上,膠州灣被我用鉛筆涂抹得烏黑,吐出兩個字:青島。目光前所未有的堅定。
但是之后我們都沉默了,實現(xiàn)夢想談何容易。
我向窗外望去,忽然無比想念我的禱安。如果再讓我見到她,我一定會沖上前去跟她說話,我發(fā)誓。
肆
我收到一封信,匿名的。
信上說,祈日,你應(yīng)該樂觀些,關(guān)于成績,你不是不可以,你只是不想,別試圖爭辯。祈日,你應(yīng)該過更加明亮的生活,其實你只要加油就一定可以,為什么不試試呢?別灰心,別放棄。
我覺得這話真的說到我心坎上去了,鼻子也發(fā)酸了,繼續(xù)看著:“祈日,別對生活抱怨,它已經(jīng)最大限度地給了你太多。你看,你有小年,她是那么在乎你。你有愛你的父母、朋友、兄長。嗯,還有我?!?/p>
我開始疑惑,寫信的人似乎知曉我生活的全貌,我下意識地把頭抬起來望了一下天空。
人是很會自我保護的動物,面對太多的困惑和不解的時候,他們心里極度地缺乏安全感,于是他們在心里供奉起一個萬能的上帝,禱告即為召喚,他撐開了天地,他造出了星辰,他發(fā)出光發(fā)出亮,他拂袖為風(fēng),揮手即云,他雕刻出世事的細(xì)枝末節(jié),他在高聳的云端打坐,高高在上,無所不能。
我捏著信憂傷地看向天空,該不會是上帝給我寫信了吧?說完后我遭報應(yīng)般地連續(xù)打了好幾個噴嚏。
后來我把信拿給小年看,小年研究了一上午之后退給我,說:“真是奇怪,網(wǎng)Ⅱ開始我還以為是你的字,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的,雖然很像,但還是有一定的區(qū)別。而且……”小年嚴(yán)肅地看著我,“而且這個人似乎比我還要了解你?!?/p>
我的心忽然加速跳動起來,內(nèi)心里忽然有了強烈的預(yù)感。
小年說,看看她還會不會再寫給你。
果不其然。幾天后,我又收到了信。信中寫道:呵,想知道我是誰么?其實這并不重要,祈日,你知道吧,其實世界就像一個旋轉(zhuǎn)的魔方,我們在模塊間行走,自己給自己尋找出口,大多時候我們都是一個人,出口瞬息萬變,而只有你自己,才能給你以救贖。
結(jié)尾不再是匿名,而是兩個英文字母——AN。
我的手一抖,信紙就輕輕飄到了地上,我被直覺中的預(yù)感擊中,全身似乎流過一股力量強大的電流。
下一秒鐘我就捏著嗓子叫了出來:
“小——年——”
伍
“哦買噶的”,幸福來得太過突然。
我決定了,好好努力,我才高二,一切都還來得及。信件每周一封,署名是AN。小年也看到了我的改變,她欣喜地推著我的頭說:“好樣的祈日,對嘛,你早該這樣了?!?/p>
我挺淑女地笑笑:“呵呵,人家
一直都很努力的?!?/p>
我似乎看到未來道路上的曙光正越來越明亮,不過我有很久沒看到禱安了,我依然很想念她,她始終牽扯著我靈魂的一部分,讓我牽掛,讓我不安。
離期末考試還有一周的時間,我依舊收到了信:
“祈日,我想念你,不過我很可能會離開這里了,以后,可能也不會再寫信給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去哪里,你的夢想,你的小年,你所有愛你的人們,你都要珍惜。我可能會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旅行,比如……撒哈拉?呵,像勇敢的三毛那樣為了真愛只身穿越浩瀚的沙漠!嗯,你,就是我的愛?!?/p>
“祈日,你想去青島的,對吧?不要疑惑為什么我會知道你那么多的事情,你要相信我對你的關(guān)注絕對不會比你對我的關(guān)注少?!?/p>
“親愛的祈日,再見了。你要加油哦,等你高考結(jié)束,你就可以過另外一種明亮如光的新生活了。”
我開始嗚咽,慢慢彎下身去,用手背擋住了眼睛。
然后我瘋了一般翻出A4紙給禱安回信,我預(yù)感我們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我說我們見面好不好,就見一面,我不會耽誤你的行程的,我保證,你就讓我再看你最后一眼好不好……
寫完后才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地址,所有的來信都沒有地址。我哆嗦著找到打火機將我寫好的信點燃,或許,這樣她可以看見?
我哽咽著打電話給小年,我說小年怎么辦啊,禱安她就要走了,我再也看不到塌了。
小年的聲音出人意料地平靜,她說你現(xiàn)在能來我家么,嗯,禱安有東西要給你。
我撂下電話,飛一般地朝小年家跑去。
站在滿臉疼惜的小年面前,我低下頭戰(zhàn)抖著手打開桌上的包裹。小年輕輕地說:“她說,你看了這里面的東西,就會知道她是誰了。我并沒有見到她,她把東西放在我家門口就走了,我也是剛發(fā)現(xiàn)的。吶,這是放在上面的紙條?!?/p>
我含糊地應(yīng)著,然后把包裹里的東西拿出來。剎那間,天旋地轉(zhuǎn),我覺得整個世界都暗了下來。
我舉著一面鏡子。
天那邊藍(lán)紫色的夕陽落了幕,天地一片柔和的光芒。樓頂?shù)拇笕喊坐澓鋈黄痫w,穿越在黃昏時分微熱的空氣里,它們呼啦呼啦拍動翅膀的聲音,慢慢地,像是最悠揚的樂章,在頭頂?shù)奶炜障蛩拿姘朔綌U散開去。
陸
我再一次陷入了夢境中。
我是祈日,你是誰?禱安嗎?
我是禱安,你是誰?祈日嗎?
生命中會在不同時刻呈現(xiàn)出兩個不同的自己,在某個奇怪的空間里對視。
風(fēng)把云層吹散,雨把世界打穿。偌大蒼穹開始泄露萬丈光芒。所有的字句和畫面,在腦海中交替閃現(xiàn)。其實,你是看不見我的,對吧?可是,我真的在你身旁存在過。而你從遙遠(yuǎn)的對面朝我望過來的眼神,早已匯聚成一條銀色的星河。
禱安,你要離開了么?我會努力,我保證!禱安,我知道,你其實并沒有真正離開,對不對?你一直都在我的世界的城墻之外真實地存在。
畫面回歸了全部的黑色,我哭著從夢境中醒來。窗外的雨聲大得驚人。
后來,我果真沒有再收到過禱安的信。我知道,我們都在慢慢地,走向更加光明的前方。小年也沒有再提及這件事,我們都在為了我們閃閃發(fā)亮的夢想,付出自己的全部的力量。
過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再次在夢境中看見了禱安。她行走在人群里,回過頭來,神色緊張地在她身后的人海里找尋一直都會跟在她身后的我。
身體兩旁潮汐一樣的人群朝她的方向涌過去,她看見在人群里依舊保持站立姿勢的我,她的臉上于是又綻開了那樣熟悉的微笑。然后,我們都走得很心安。
柒
再見。親愛的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