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在中國：“適者生存”其實是誤讀

鐘巖苑

2009年是達爾文誕辰二百周年。但達爾文在中國的傳布，卻不是因為其關(guān)于生物進化的科學(xué)，而是因為其作品中的“物種滅絕”和“物種競爭”理論。在中國過去一百多年的歷史中，存在著一條清晰的對達爾文的“誤讀之線”。一百年誤讀，二百年孤獨，這就是達爾文在中國的命運。

從李鴻章到魯迅

1889年，上海格致書院舉行春季考試，一個名叫鐘天緯的學(xué)生寫下了如此答卷：

這一千八百零九年，而達文生焉……一千八百五十九年，特著一書《論萬物分種類之根源》，并論萬物強存弱滅之理。其大旨謂，凡植物、動物之種類，時有變遷，非締造至今一成不變。其動物之不合宜者，漸漸澌滅，其合宜者，得以永存，此謂天道自然之理。但其說與耶穌之旨相反，故各國儒士，均不服其言。初時辯駁蜂起，今佩服者漸多，而格致之學(xué)從此大為改變。此可謂千秋崛起之人也。

這里的“達文”，就是俗譯的達爾文，《論萬物分種類之根源》，就是《物種起源》。不管鐘天緯當時是否已經(jīng)讀過此書，但他對《物種起源》的評論的確到位。閱卷老師李鴻章將這份答卷列為“超等”，并寫眉批：“達文明動植之學(xué)，有《動植原》一書，明自然之用，宏旨若中國老子。”李鴻章在這里給了《物種起源》另一個譯名——《動植原》。

當時的李鴻章貴為北洋大臣，盡管他將《物種起源》的“宏旨”比附為中國的老子有點滑稽，但也可以看出，他對當時的新興科學(xué)“物種進化”理論并不陌生。中國傳統(tǒng)儒家知識分子，將修身和治學(xué)分為“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平天下”幾個階段。格物致知，是初始階段。明朝的王陽明曾經(jīng)蹲在家里“格竹子”，嘔心瀝血數(shù)天數(shù)夜，沒有“格”出來。而在1889年，上至朝廷重臣李鴻章，下至普通學(xué)生鐘天緯，都可以款款而談達爾文，并且迅速地接受了達爾文的學(xué)說。

與此同時，達爾文在歐洲引起的反應(yīng)卻是毀譽參半。1925年，美國田納西州頒布法律，禁止在課堂講授“人是從低等動物進化而來”，被稱為“反進化論法”。直到20世紀60年代，美國田納西、阿肯色和密西西比三州才廢除各自的“反進化論法”。

實際上，早在這份答卷之前16年，達爾文的名字就已來到中國。1873年，上?！渡陥蟆钒l(fā)表了一則“新書資訊”，《西博士新著人本一書》介紹西洋博士“大蘊”出版的新書《人本》?！按筇N”就是達爾文，《人本》就是他于1871年出版的《人類起源和性選擇》。

在《人類起源和性選擇》的同一年，數(shù)學(xué)家華蘅芳翻譯了英國地質(zhì)學(xué)家雷俠兒(charle kyell，現(xiàn)譯為賴爾)的《地學(xué)淺釋》一書。這本書的英文原名為《Pinciples of Geology》(現(xiàn)譯為《地質(zhì)學(xué)原理》)，是一本對達爾文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書。據(jù)說，達爾文在乘坐“比格爾號”輪船環(huán)游地球的時候，隨身攜帶的就是這本書。賴爾死后，達爾文發(fā)表悼念文章說：“我所做的一切，都應(yīng)歸功于學(xué)習(xí)研究了他的偉大著作?！蓖瑫r，賴爾也是最早接受達爾文的進化論思想的人。在華蘅芳的譯本里有如此一段話：“有勒馬克者，言生物之種類，皆能漸變，可自此物變至彼物，亦可自此形變至彼形。此說人來信之。近又有兌兒平者，言生物能各擇其所宜之地而生焉，其性情亦時能改變?！边@里的“勒馬克”，如今通譯為拉馬克，而“兌兒平”，就是達爾文。

《地學(xué)淺釋》這本書，在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上影響深遠，康有為、梁啟超都對此書贊譽有加，而影響最深的人則是魯迅。魯迅早年曾經(jīng)手抄此書，并曾撰有《中國地質(zhì)略論》、《中國礦產(chǎn)志》等文章，對進化論多有發(fā)揮。五四時期，魯迅發(fā)出“救救孩子”的呼吁，亦源于他所信奉的進化論思想。

從嚴復(fù)到胡適

歐洲對達爾文的拒斥，源于歐洲宗教的“上帝造物”學(xué)說，上帝及其所造物與人是神圣的，《物種起源》則打破了“造物”的神圣性。中國人能夠容易地接受達爾文，因為中國的思想體系里不存在“造物”概念，儒家不講宇宙論，敬神鬼而遠之，道家宣揚萬物平等、莊生化蝶等思想，導(dǎo)致李鴻章認為《物種起源》“宏旨若中國老子”。真正在中國引起軒然大波的，不是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而是嚴復(fù)的《天演論》，時間是1895年。

甲午戰(zhàn)敗的消息傳到京津后，出身海軍的嚴復(fù)投書天津《直報》，連續(xù)發(fā)表《論世變之亟》、《原強》、《救亡決論》等文章。在《原強》中，嚴復(fù)開篇就說：“達爾文者，英之講動植之學(xué)者也，承其家學(xué)，少之時，周歷瀛蓑，凡殊品詭質(zhì)之草木禽魚，窮精眇慮，垂數(shù)十年，而著一書日《物種探原》，其書之二篇為尤著。其一篇日物競，又其一日天擇。物競者，物爭自存也，天擇者，存其宜種也。意謂民物于世，樊然并生，同食天地自然之利矣，然與接為構(gòu)，民民物物，各爭有以自存。其始也，種與種爭，群與群爭，弱者常為強肉，愚者當為智役?！?/p>

這篇文章里，出現(xiàn)了此后一百年間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脑~匯——物競天擇。國難當頭時，嚴復(fù)開始翻譯《天演論》?！短煅菡摗返脑緸橛飳W(xué)家赫胥黎于1893年發(fā)表的《進化論與倫理學(xué)》。赫胥黎堅定地維護生物達爾文主義、反對社會達爾文主義，這本書的后半部分——“倫理學(xué)”所講述的，就是人類社會不同于自然界，不適用進化競爭的規(guī)則。因“國難”，嚴復(fù)只翻譯了《進化論與倫理學(xué)》的前半部分，斷然把后半部分刪掉。

達爾文在中國的誤讀由此開始。

《天演論》出版之后，立刻風(fēng)靡中國知識界。第二年，梁啟超在上海讀到《天演論》，他在“物競天擇”的基礎(chǔ)上，闡發(fā)出了“適者生存”的概念，進而發(fā)表了一系列宣揚社會進化論的文章，如《新民說》、《新史學(xué)》，影響了未來中國的走向，其中最振聾發(fā)聵的要數(shù)《新民說》，高聲宣講“進化者天地之公例也”。后來，梁啟超如此總結(jié)自己對達爾文的認識：“達爾文養(yǎng)鴿蒔果數(shù)十年，著書數(shù)十萬言，結(jié)果不過貽吾輩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八個大字而已。然試思十九世紀學(xué)界中，若少卻此八個大字，則其情狀為何如者?”

當時有一個小孩兒叫胡洪梓，十多年后取“適者生存”之意，改名為胡適，當時還有一個孩子叫毛澤東，他也信奉梁啟超的理論，和同學(xué)蔡和森成立了一個青年組織，名字叫“新民學(xué)會”。

從康有為到陳獨秀

《天演論》在中國掀起驚濤駭浪，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則命運多舛。1901年，馬君武開始翻譯《物種起源》，至1919年翻譯完畢。1920年，馬君武的譯本《達爾文物種原始》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馬君武持續(xù)近20年翻譯此書的目的說起來很好玩，也很尷尬。在譯本序言中，馬君武寫道：“此書為全世界文明國所盡翻譯，吾國今既不能不為文明國，為國家體面之故，亦不可無此書譯本?！?/p>

在《物種起源》受“冷落”的同時，另外一些外國著作卻被翻譯進中國。1901年，楊蔭杭翻譯了日本明治維新領(lǐng)袖加藤弘之的《物競論》，該書

原名《強者的權(quán)利競爭》，否定了美國的“天賦人權(quán)”觀，聲稱“優(yōu)勝劣敗是永世不易的自然規(guī)律”，成為當時的暢銷書。另外，日本人賀長雄的《人群進化論》、《社會進化論》也被翻譯進中國，并直接影響了一大批中國學(xué)者，以至于當馬克思的社會進化理論進入中國的時候，能夠很順利地被李大釗等人接受。

達爾文的“進化論”到中國，經(jīng)過誤讀與蛻變，真正產(chǎn)生影響的卻是“社會進化論”。首先從中吸取影響的是康有為，他將社會進化論與中國儒家學(xué)說結(jié)合起來，宣稱孔子“為進化之道，而與時升進，以應(yīng)時宜”。康有為的《大同書》塑造了一個未來烏托邦世界，沒有國家，沒有貧富，世界各種族平等相處。

康有為的“社會進化論”思想依舊屬于漸進型，而在譚嗣同那里，漸進已經(jīng)不足以改變中國的面貌，他提出“誓殺盡天下君主，使流血滿地球，以泄萬民之恨”。維新運動失敗后，吳樾、鄒容等進而提出“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提倡激進革命和暗殺。

到了五四運動時期，陳獨秀則提出了革命與獸性的關(guān)系：“進化論者之言日：吾人之心，乃動物的感覺之繼續(xù)。強大之族，人性獸性同時發(fā)展。其他或僅保獸性，或獨尊人性，而獸性全失，是皆墮落衰弱之民也……法蘭西流血數(shù)十載而成共和，此皆吾民之師資。”

兩面的種族進化論

達爾文的誤讀，在中國被一步步激化。在這個過程中，“種族進化論”在中國也有龐大的市場。只不過，這個市場呈現(xiàn)出兩面性。

一方面，由于當時中國在世界上的弱勢地位，造成了“保國保種”的思想流行。劉師培在《中國民族志》中痛心疾首：“今泰西哲學(xué)大家創(chuàng)為天擇物競之說。種族既殊，競爭自起。當西人東漸之后，亞種劣而歐種優(yōu)，故憂亡國，更憂亡種。”對應(yīng)于西方人的白皮膚，黃皮膚的中國人在當時自稱“黃族”，并由膚色為自己找了一個老祖宗，就是軒轅黃帝。劉師培在《黃帝紀年論》中寫道：“欲保漢族之生存，必以尊黃帝為急。黃帝者，漢族之黃帝也?！鄙讨芤越?，在中國的民族傳說中，黃帝從來沒有被抬高到如此位置。

另一方面，由于黃色距白色較近，黑、紅等色距白色較遠，膚色延伸出當時中國特有的種族主義思想，康有為在《大同書》中寫道：“白種之強固局優(yōu)勝，而黃種之多且智?！痹?0世紀初期流行著“中國文化西來說”，宣揚中國人由白種人演化而來。

在竭力彌合黃種和白種差異的同時，當時的知識分子又不停地張揚黃種與黑種、紅種的差異性。當時激進革命雜志《江蘇》上有一篇雄文：“紅、黑二種，奄奄待盡，已無望矣。其雄峙東亞，土地之廣生聚之蕃，足比美與白人者，惟我黃種。”

2009年為達爾文誕辰二百周年，今日之世界乃全球化之世界，然而，誰又能擔保各種對達爾文的“誤讀”不會卷土重來?

編輯／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