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教版中小學(xué)語文教科書中的陶淵明作品探析

陶淵明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有著突出的地位，由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不吝筆墨地寫道：“陶（淵明）詩沿襲魏晉詩歌的古樸作風(fēng)而進入更純熟的境地，像一座里程碑標(biāo)志著古樸的歌詩所能達到的高度。陶淵明又是一位創(chuàng)新的先鋒。他成功地將‘自然提升為一種美的至境；將玄言詩注疏老莊所表達的玄理，改為日常生活中的哲理；使詩歌與日常生活相結(jié)合，并開創(chuàng)了田園詩這種新的題材。他清高耿介、灑脫恬淡、質(zhì)樸真率、淳厚善良，他對人生所作的哲學(xué)思考，連同他的作品一起，為后世的士大夫筑了一個‘巢，一個精神的家園?！?/p>

對于如此重要的作家，他的作品理所當(dāng)然地被選入了中小學(xué)語文教材中。筆者統(tǒng)計了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義務(wù)教育課程標(biāo)準(zhǔn)實驗教科書》（1～ 9冊）、《普通高中課程標(biāo)準(zhǔn)實驗教科書》（必修5冊），共涉及陶淵明的12篇作品，分布在小學(xué)（四年級上、下冊）、初中（八年級上、下冊）、高中（必修1、2、5）三個學(xué)段的七冊教材中。

由于陶淵明有著以往文人不曾經(jīng)歷過的田園生活，并參加了“躬耕”的實際勞動，他的思想受到了一定的陶熔與洗煉，他的作品中呈現(xiàn)著一種自然清新的氣息。然而，不少人過分強調(diào)陶淵明的超然靜穆、恬淡適意，在某些程度上對陶淵明本人及其作品歪曲了。魯迅先生說過：“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形態(tài)，這才較為確鑿?！北疚臄M結(jié)合陶淵明的生平經(jīng)歷對其入選人教版教材的作品做一番簡要的梳理，以期有助于對陶淵明的了解，在語文教學(xué)中對陶淵明不同時期的作品的分析能夠更客觀。

一、“誤落塵網(wǎng)十三年”時期

陶詩《歸園田居（其一）》道：“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這里的“三十年”實為“十三年”之誤，確切的是指393年至405年之間的十三個年頭。這期間陶淵明曾在仕途：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癸巳（393），29歲初仕為江州祭酒（后“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晉安帝隆安二年戊戌（398），入桓玄幕府（隆安五年辛丑冬，陶母卒，淵明還尋陽居喪）；晉安帝元興三年甲辰（404），任鎮(zhèn)軍將軍劉裕參軍，隨后又去做了建威將軍劉敬宣參軍；晉安帝義熙元年乙巳（405），八月任彭澤令，十一月辭職歸隱。

入選教材的這一時期作品有：《五柳先生傳》（《義務(wù)教育課程標(biāo)準(zhǔn)實驗教科書》，以下簡稱義教，八年級下冊），《時運（其一）》《和郭主簿（其一）》《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普通高中課程標(biāo)準(zhǔn)實驗教科書》，以下簡稱普高，必修2，“研討與練習(xí)”）。

陶淵明的曾祖父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勛，軍功顯著，官至大司馬，都督八州軍事，荊、江二州刺史，封長沙郡公。祖父陶茂、父親陶逸分別作過武昌太守、安城太守。他年幼時，其父就謝世了，家庭衰微，孤兒寡母，多在外祖父孟嘉家里生活。孟嘉歷任東晉廬陵從事、征西大將軍長史、從事中郎，學(xué)識淵博，才思敏捷，沉著豁達，行不茍合，是當(dāng)代名士，家里藏書多，給陶淵明提供了閱讀古籍和了解歷史的條件，不僅學(xué)了《老子》《莊子》，而且還學(xué)了儒家的《六經(jīng)》和文、史以及神話之類的“異書”。時代思潮和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使他接受了儒家和道家兩種不同的思想，培養(yǎng)了“猛志逸四?！焙汀靶员緪矍鹕健钡膬煞N不同的志趣。

沈約在《宋書》中記載：“潛少有高趣，嘗著《五柳先生傳》以自況?！笨梢?，《五柳先生傳》是陶淵明少年時期敘述自己志趣的文章。雖然在個人生活方面他“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但從文中提到的“葛天氏”“無懷氏”這兩個古代帝王，說明他還是有著自己完美的政治理想的。再聯(lián)系到他在《命子》中寫到的“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焉虞賓，歷世重光”，可見此時的陶淵明還是有著“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yuǎn)翥”（《雜詩》）的大志的。至于他的辭官歸隱原因，《宋書》中是這樣記載的：“潛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跡，自以曾祖晉室宰輔，恥復(fù)屈身后代，自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fù)肯仕?！睆闹?，我們不能看出，像其他讀書人一樣，少時的陶淵明還是有著較強的功業(yè)心的。

《和郭主簿》作于晉安帝元興元年壬寅（402），當(dāng)時38歲的詩人因母喪暫別了官場，所以他可以“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此事真復(fù)樂，聊用忘華簪”，在田園生活中體味著生活的安寧和身心的自由。但我們不能忽視，此時的他“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還有著充實的物質(zhì)生活基礎(chǔ)。因而詩中透露著不同于一般農(nóng)民又不同于一般士大夫的悠閑高曠的情趣。

《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作于晉安帝元興二年（403），詩中懷荷蓧丈人，懷長沮、桀溺，借以表明自己想以躬耕隴畝為志。本年春，“夙晨裝吾駕，啟涂情已湎”，詩人開始躬耕。“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他在勞動中與農(nóng)民結(jié)下了有別于官場的真摯友誼。但詩中的“是以植杖翁”和“行者無問津”兩句，表明此時的陶淵明對世事是不能冷淡和忘懷的，歸隱并不是他的真實意愿，仍期望有問津者。作于同一年的《勸農(nóng)》道：“舜既躬耕，禹亦稼穡，遠(yuǎn)若周典，八政始食?！边€寫道：“孔耽道德，樊須是鄙。董樂琴書，田園不履。若能超然，投跡高軌，敢不斂衽，敬贊德美。”更表明他并不是真的想歸隱田園，他大概是想過一種“終南捷徑”或“山中宰相”式的生活。同是作于此年的《和胡西曹示顧賊曹》道：“悠悠待秋稼，寥落將賒遲?！备卑椎乇磉_了詩人尚欲及時有為，且恨無發(fā)揮能力機會的憾意。

《時運》作于晉安帝元興三年甲辰（404），詩人暮春獨游，“欣慨交心”。雖景物斯和，但卻不能像孔子當(dāng)年“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詩人慨道：“但恨殊世，邈不可追?！痹娭凶詈髮懙溃骸包S唐莫逮，慨獨在余?！薄包S唐”指黃帝和唐堯。這一年，劉裕平桓玄，行鎮(zhèn)軍將軍，40歲的陶淵明去做了鎮(zhèn)軍參軍。這一歷史事實更加表明，此時期的詩人不甘心退隱，還是想有一番作為的。

二、歸園田居初期

晉安帝義熙元年（405）十一月，陶淵明因“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辭彭澤令歸田。這段時間，詩人創(chuàng)作了不少詩篇敘述歸來后的心情和樂趣，入選教材的有：《歸園田居（其三）》（義教八年級上冊）、《歸園田居（其一）》（普高必修2）、《歸去來兮辭并序》（普高必修5）。

“誤落塵網(wǎng)中”，一“誤”字，表明了陶淵明對官場的厭惡。離開官場后，詩人“乃瞻衡宇，載欣載奔”“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輕松而愉快。

“開荒南野際”“或植杖而耕耘”“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說明詩人已經(jīng)歸耕田園。相對于當(dāng)時污濁的官場，從事田園勞動的他可以“園日涉以成趣”“策扶老以流憩”“懷良辰以孤往”“登東皋以舒嘯”。

從這些詩中不難看出，詩人在對仕途徹底失去了信心和興趣后，回歸田園成了他詩中耐人尋味的情節(jié)，帶有尋找精神家園和靈魂歸宿的意味。在“松菊猶存”“有酒盈樽”的前提下，此時的詩人對田園生活尤其對生產(chǎn)勞動更多的是欣賞的眼光和審美的趣味。

三、居家遇火之后

晉安帝義熙四年（408年），陶淵明家中遇火，其詩《戊申歲六月中遇火》寫道：“正夏長風(fēng)急，林室頓燒燔，一宅無遺宇，舫舟蔭門前?！被馂?zāi)使他損失很大，只能暫居舟中。

此時的詩人很不幸地失去了“鼓腹無所思，朝起暮歸眠”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小康式的田園平靜被無情的現(xiàn)實打破了，農(nóng)業(yè)勞動在詩人的生活中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它由審美對象變成了不得不做的謀生手段。他于晉安帝義熙六年（410）所作的《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中所流露的情感與他以前的作品有著巨大差異：“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贝笠庹f：人生歸趣有常道，原以勤勞謀求衣食為其開端，怎么可以不去經(jīng)營衣食而自求安逸呢？這實在是一位樸實農(nóng)民的心里話。為了謀生，他只能“晨出肆微勤，日入負(fù)耒還”，少了“息交游業(yè)間，臥起弄書琴”的閑情逸趣?！疤锛邑M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詩人已經(jīng)在勞動中感到了“苦”，感到了“?！?。

他于晉安帝義熙十年（414）所作的《雜詩》寫道：“氣力漸衰損，轉(zhuǎn)覺日不如”，“躬親未曾替，寒餒常糟糠。豈期過滿腹，但愿飽粳糧；御冬足大布，粗絺已應(yīng)陽。正爾不能得，哀哉亦可傷！”他雖努力耕作，仍不得溫飽。詩人有了不平之感傷，農(nóng)村生活不再是當(dāng)初想象的“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

此一時期作品被選入教材的有：《雜詩（其一）》（義教四年級上冊，“日積月累”）、《桃花源記》（義教八年級上冊）、《飲酒（其五）》（義教八年級下冊）、《擬古（其七）》（普高必修2，“研討與練習(xí)”）、《詠荊軻》（普高必修1，“研討與練習(xí)”）。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dāng)勉勵，歲月不待人。”實為詩人嘆息自己家貧年衰，及力圖自勉之意，從中也流露著陶淵明生活的艱辛。

《飲酒》詩作于晉安帝義熙十三年（417），計二十首。我們不能僅僅從《飲酒（其五）》一首來分析那個時期的陶淵明，更不能忽略《飲酒》詩的“序”：

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然復(fù)醉。既醉之后，輒提數(shù)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

可見，生活的艱辛，再加上那時正是晉宋易代前夕，詩人感慨甚多，少了許多曾經(jīng)的灑脫。

義熙十四年（418）十二月，劉裕幽晉安帝于東堂，而立恭帝，恭帝元熙二年（420）六月，裕乃逼禪即位，晉室以終。陶淵明于宋武帝永初二年（421）作《擬古》詩九首，詩中多托興的詩句以表述自己的感慨。而托興的詩句又以春景居多，如“仲春遘時雨”“春風(fēng)扇微和”，《普通高中課程標(biāo)準(zhǔn)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2》第7課的“研討與練習(xí)”中即摘選了《擬古（其七）》中的“日暮天無云，春風(fēng)扇微和”。他還在《詠荊軻》中贊荊軻為主復(fù)仇的俠義精神，嘆荊軻事跡的悲壯豪放，以喻己志。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雖然厭惡污濁的官場，但是對政治還是做不到不聞不問的。也正是如此，詩人在作《擬古》詩的同年（421）作了《桃花源詩并記》，以來寄托自己的社會理想，這也是詩人對現(xiàn)實徹底失望的表現(xiàn)，在“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的語句中包含著現(xiàn)實中的詩人心靈深處不可磨去的隱痛。

四、暮年的歌詩

為了對陶淵明全面的了解，我們還是有必要來看看他晚年的詩和事的。

詩人卒于宋文帝元嘉四年（427）。但在420年～427年之間，朝政還是發(fā)生了不少的變化：420年，劉裕稱帝，422年病逝；長子劉義符稱帝，424年被廢；劉裕的第三個兒子劉義隆被推舉為皇帝。當(dāng)時的政治局面可想而知。詩人自己的生活處境亦是雪上加霜，宋文帝元嘉三年（426），檀道濟為征東大將軍、江州刺史，蕭統(tǒng)《陶淵明傳》：“躬耕自資，遂抱羸疾。江州刺史檀道濟往侯之，偃臥瘠餒有日矣?！笨梢姰?dāng)時詩人的生活最為困苦。他作于同年的《有會而作》描寫了遭災(zāi)后的饑餒狀況。

縱觀詩人此一時期的詩篇，一方面描述了自己生活狀況的貧苦，“舊谷既沒，新谷未登，頗為老農(nóng)，而值年災(zāi)。日月尚悠，為患未已”“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有會而作》）；同時還表明自己依然保持良好的操守，“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有會而作》）。此時的他也不乏率真，“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乞食》）；更有空前的豁達，“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挽歌詩》）。正如魯迅先生在《漢文學(xué)史綱要》中所說，“仔細(xì)一看，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兩三個朝代了”，“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和平”。

綜上所述，陶淵明的文化人格不是單一的，而是多棱角的，既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靜穆閑適，又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讀<山海經(jīng)>》）之金剛怒目，還有“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之率真與沉慟。

《自祭文》被認(rèn)為是陶淵明逝世前的絕筆，文中詩人一面敘述了自己一生的窮困，“自余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绤冬陳”；同時又無比幸福地敘述著田園生活給他帶來的樂趣：“春秋代謝，有務(wù)中園，載耘載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牘，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勞，心有常閑。樂天委分，以至百年?！崩顫珊裨凇睹赖臍v程》中恰如其分地寫道：無論人生感嘆或政治憂傷，都在對自然和對農(nóng)居生活的質(zhì)樸的愛戀中得到了安息。陶潛在田園勞動中找到了歸宿和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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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新華 烏魯木齊 新疆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83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