觔斗云

蕭　何

觔斗云是我給他起的外號。

在廠里的一次大會上，他新到。離開會還有幾分鐘時間。書記老錢就把他介紹給大家說這是京劇團調(diào)來的新同志，叫——，他就搶著說，我叫馬少鳴，少年壯志的少，一鳴驚人的鳴!底下就有人吃吃地笑。就在笑聲中王長家站起來，指著他大聲說，我認(rèn)得你。你是《沙家浜》里的刁小三!就學(xué)著戲里的腔調(diào)說，搶包袱?我還要搶人哪!底下就是一陣哄笑。觔斗云也笑。這時，旁邊的小張就悄悄指著觔斗云說，要他唱一段!要他唱一段!王長家馬上接過話頭，說，對。你給大家唱一段!觔斗云笑道，好，我給大家唱一段!稍一運神，就拉開兩手，張嘴唱起來，“我雖然讀書在東洋，沙家浜畢竟是故鄉(xiāng)，這春來茶館我毫無印象，也未曾見過這位老板娘……”還未唱完，大家就嚷著，不好聽，不好聽!原來觔斗云是個沙喉嚨、破嗓子。觔斗云停下來，紅著臉問，那唱什么?翻個跟斗!翻個跟斗!底下吵吵嚷嚷成一片。觔斗云看了看老錢，見老錢正笑呵呵地望著他，就說，好，大家喜歡，我就翻一個!就拉開架子，撲通撲通地在水泥地上翻起跟斗來。頓時，大家嘻嘻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亂成一片。后來，廠里組織文藝演出，觔斗云主演解放軍。他的節(jié)目是幕一拉開，他站在懸崖上。在旭日的沐浴下，遠(yuǎn)眺大海，軍號一響，再一個空心跟斗翻下來，接著舞蹈。但在這一晚的演出中，幕一拉開，燈光打在他的身上，軍號一響，他一個跟斗翻下來，“噗”地一聲，競一屁股蹾在舞臺上。一時間鼓樂齊停，滿場大笑。事后我笑他，他懊惱地說，我原想翻兩個空翻的，不想那布景臺太低，只翻到一半時，人就栽在地上了。唉，丟死人了!我于是想起《西游記》里的孫猴子，他翻的跟斗就叫觔斗云，一個觔斗十萬八千里，只可惜栽在如來佛的掌下，五百年翻不了身。就叫他觔斗云。他也不惱，樂呵呵地笑。觔斗云!去拿一個扳手來!扳手?好!不一會，扳手遞來了。觔斗云!把這個螺帽拿到機床組去車一刀!車好多?嗨，能戴進去就行!好勒!他接過螺帽就走。但若你不尊重他，想耍弄他，那你就錯了。王長家就喜歡這樣。觔斗云!你過來!他翻了翻眼，沒動。觔斗云!你再給我唱一段!他把臉扭在一邊，就自顧自地唱道，要我唱我就唱，唱你媽媽偷和尚!還沒唱完哩，王長家就撲過來，抓起沙子，鋪頭蓋腦地朝他撒去。不一刻，兩人就打開了沙戰(zhàn)。嘻嘻哈哈地，大家早已笑翻了。

從那以后起，王長家再也不敢這么叫他了。

后來我們都大了，成了家，都不這樣叫了。

他說話喜歡海五天六，這似乎有點貶的意思，但不全是，有侃大山的意思，按我們湖南話是，“愛嗨!”班組會是政治學(xué)習(xí)，沒有人作古正經(jīng)發(fā)言。都在東拉西扯。長家那時是工人理論小組的，負(fù)責(zé)記錄，主持會，就一個一個點名。輪到少鳴，他就信口胡謅說笑話。說有一個老太太批判林彪，說我早八百年就知道林彪是反賊，別人都吃了一驚，問你怎么知道?老太太就說，你難道不會看相嗎，凡是面相陰鷙，長倒八字眉的人都是奸臣。又說林彪這東西手腳還不干凈，臨逃走了，還偷走個三叉雞，還披走了馬列的外衣。引得大家嗤嗤發(fā)笑。毛主席去世后，馬少鳴又嗨，說其實鄧小平也送了一個花圈，只不過沒有留名字，只是在花圈上吊了一個小瓶子。說是小平吊唁。惟獨王長家不信，說是“亂嗨!”就和他抬杠，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各不相讓。我們班組的政治學(xué)習(xí)會，因了他，從不枯燥，往往坐滿了一屋的人，興味得很!

少鳴嗓門大，性格爽朗，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走到哪里都聽得到他那沙喉嚨破嗓子；他好動不好靜，干完活喜歡東溜西逛，滿車間亂竄。機床組，電焊組，電工組，設(shè)備組，鍛工組，他不認(rèn)生抬腿就進，坐下來能天南地北地“嗨”。見了設(shè)備新鮮好奇，忍不住就東瞧瞧西摸摸，幾百公斤的空氣錘一開就響，砰通砰通地嚇得師傅慌忙關(guān)機。有活了，往往就找不到人。有時干活累了，他突然興致一來，就直起腰吊那么一嗓子：苦哇——!惹得大家又好氣又好笑。他沒有技術(shù)，只能給人當(dāng)下手，不能當(dāng)一個定員用，也就在班組里“跑龍?zhí)住?。久了，師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話也就變得語重心長起來。車間主任書記的辦公室他也是推門就進，電話抓起來就打，書報雜志翻得嘩啦嘩啦響。剛開始，主任書記不在意。見他樸實可愛，還蠻欣賞他，笑瞇瞇地，放下案頭和他聊。時間一長，便冷了下來，低著頭照樣辦公，遇到上面來的電話，有他在，嘴便支支吾吾地，漸漸有些討嫌的意思。少鳴察覺了，嚇得一吐舌頭，躡手躡腳出門，撒開腿就跑。

時間一長，他在車間就頗有微詞。

但他卻有一份熱心腸，喜歡管閑事。有一天，我們一起下班回家。走到我們樓下一個三岔路口，遇上塞車，幾個司機各不相讓，都把車堵在路口，人車頓時擁擠不堪。他見了，往路當(dāng)中一站，指著玻璃窗里一個司機，大聲指揮道，你，往路邊靠!又指著另一個司機說，你，往后倒!見那司機在發(fā)愣，就大聲說，看什么看?說你哪!那司機見他說話口氣大，派頭稀足，不知道是個什么人物，就有點心虛，乖乖地把路讓出來，被堵的車輛就“轟”地一踩油門過去了。路口立馬就疏通了。事后我夸他，說他像個雷鋒叔叔，他咧嘴一笑，說，嗨!什么雷鋒不雷鋒的，我就這么個德性!機床組有一個新來的小姑娘。長得很“清透”，被長家瞄上了，想和她“燒電焊”，有事沒事就往機床組跑，那姑娘就不冷不熱地應(yīng)付他。少鳴看出來了，邊笑邊慫火說，亞非拉，是不是想和人家燒電焊?想燒就上啊!長家沒轍，紅著臉請少鳴幫忙，撓著腦袋吞吞吐吐說，你活泛，你幫去我探探脈，我想——她，她也該燒電焊了……我們那地方很怪，形容姑娘長得美不叫清純而叫“清透”。談戀愛不叫談戀愛。而叫“燒電焊”。這似乎不大好理解，不如現(xiàn)在叫泡妞直觀。少鳴就拿報紙當(dāng)鵝毛扇，搖頭晃腦地賣弄道，這事么，山人自有妙計!什么妙計?什么妙計也沒有。他心里呢比長家還沒底哪!因為長家雖然頭腦靈泛，但性情乖戾，長得實在“慚愧”。一臉疙瘩不說，還黑，還真是“掉在煤炭里你都找不著他，掉在石灰里一下就露臉”少鳴生怕姑娘不樂意，放肆吹噓長家，什么好聽就揀什么說，制造氛圍，竭力撮合。但姑娘卻不為所動，只說我還小，以后再說，婉言拒絕了。長家聽說后，白著臉，半天也沒緩過神來。一副霜打的樣子。少鳴見了忙勸長家說，唉，你也不用著急。我是沒面子了，你可以找個面子大的呀!長家于是就找老錢。老錢答應(yīng)了，就找姑娘談話，東拉西扯地提到長家，夸他聰明能干，思想進步，說組織上正在培養(yǎng)他，將來前程遠(yuǎn)大。姑娘不是傻子，聽話聽音，鑼鼓聽聲。書記話雖說得婉轉(zhuǎn)，意思卻明白無誤，領(lǐng)導(dǎo)的話她得掂掂分量。再細(xì)思量，長家雖然長得丑點，人還是有前途的，將來也是一個依靠，口氣也就松動了。少嗚知道后，趁熱打鐵，趕緊買了兩張夜場的電影票，分送了兩人，約好，又分頭囑咐了一番。到了晚上，還不放心，又提前躲在電

影院坪前的一棵大樹后面，眼看著長家和那姑娘先后進了大廳，這才放心回家。心里不由感慨，這領(lǐng)導(dǎo)的話就是管用，一句頂我們一萬句!那時的姑娘談戀愛比較保守，也比較單純。把組織和領(lǐng)導(dǎo)看成跟自己的父母親一樣。凡是由組織出面牽線搭橋的，除了關(guān)心和了解外，還意味著政治前途，被人羨慕的就不僅僅是一個臉面了，倒并非傳統(tǒng)封建。這倒不像現(xiàn)在的年青人，先鋒時尚，追求浪漫，大庭廣眾之中單膝下跪求婚，眾目睽睽之下相擁熱吻示愛，那才叫風(fēng)光無限!那才叫酷!

但也后患無窮。

長家雖然把姑娘弄到手了，但結(jié)婚不到三年就離了婚。姑娘實在是忍受不了他的霸道，長家卻認(rèn)為姑娘是在嫌棄他。加上已經(jīng)提干，正是躊躇滿志的時候，在家里就撐起臉面，不屑于做家務(wù)，又不愿意帶孩子，他認(rèn)為這都是女人的事，男人就是事業(yè)。加上婚前的委曲求全，就耿耿于懷，在家里就充分體現(xiàn)出一家之主的霸氣，偶爾露崢嶸，講話做事不容分辯，早出晚歸就盤根問底，喜歡使用“少羅嗦”、“就這么辦”、“照我說的做”這樣的詞語。那姑娘覺得沒有自由，就哭罵道，你雖是老公卻不是老子，耍什么老子威風(fēng)，有威風(fēng)你到非洲去耍!硬要離婚另過。一追根溯源，自然就找到了少鳴，免不了一頓數(shù)落加奚落，聲淚俱下的。不久就帶著孩子調(diào)回老家去了。長家呢，也備受打擊，覺得被女人甩了，丟格!一說起這事就恨，懊惱不已。

少鳴一生氣就罵長家，亞非拉，你是個什么鳥東西，在家里也作威作福的。人家是你老婆又不是你丫環(huán)!長家氣惱地說，我是個男人又不是個女人，男主外女主內(nèi)，這是中國幾千年的傳統(tǒng)。你不知道?少鳴又好氣又好笑，說，都什么年代了，你還這么封建!你什么人物啊!長家就說，什么人物都不是，就是一家之長。要早知道她是這種人，我當(dāng)初就不找他了!少鳴就堵他的嘴，說，那你當(dāng)初為什么要追人家!長家就賭氣說，還不是你。做死地慫火，要不我真還下不了決心!少鳴這個氣啊，硬要從腦頂上冒出來，就把長家臭罵了一頓。結(jié)果兩人不歡而散。車間上下都把這事當(dāng)作笑話，沒有不臭王長家的，沒有不笑話馬少鳴的。少鳴覺得實在是別扭，覺得這車間沒臉呆了，就思謀著走人。正好這時廠里成立基建辦。需要能說會道活動能力強的人。這工作適合少鳴。他就去找老錢，老錢也正好想到了他，這事就一拍即合。

馬少鳴性烈，俠肝義膽，眼睛里揉不得半點沙子，好打抱不平。老錢調(diào)到市里以后，他的小孩仍在我們廠里，“五一”節(jié)準(zhǔn)備結(jié)婚。長家就對少鳴說，工人就算了，班組長以上的管理人員都要去捧場!不要請假，也不要缺席!少鳴皺著眉說，王廠——長家現(xiàn)在是廠長，你這是搞什么名堂，去討酒喝?人家老錢小錢都沒給我們發(fā)帖子。我們?nèi)ジ墒裁?我們那里的習(xí)慣是，除了白事外，凡是婚嫁喜娶、生辰滿月、升學(xué)謝師，是紅事，都要發(fā)請?zhí)?，而且還要親自送到。不這樣就不成“禮性”。不作興“喊”的，否則沒人會去。接到請?zhí)蝗ィ蔷驼媸恰安唤o面子”，會結(jié)怨的。長家說，怎么沒請!委托我請不是一樣的?人家現(xiàn)在哪還忙得過來，依他的身份也不方便。你我都是他的老伙計了，人家小孩又在廠里，怎么也應(yīng)該去湊個熱鬧。去喝他家的喜酒未必還失了你的面子?再說紅包也不用你們封，廠里統(tǒng)一封個大包。你們只管隨我去喝酒就是了!少鳴心里冷笑道，你哄鬼呢!基建辦的人一聽，也都踴躍起來。紛紛嚷道，要去要去，別的領(lǐng)導(dǎo)家我們不好去，這老錢家的喜酒一定要喝!

“五一”節(jié)那天，大家乘著廠里的大巴，趕到酒店門前。只見長家早已等候在馬路邊，正招呼大家集中。他見大家都衣著光鮮精精神神的，就連連稱贊，一邊嚷著“快點快點!”一邊領(lǐng)著大家往里進。不時小聲叮囑“跟上跟上!”到了大廳門口。長家先跟新郎新娘打招呼，祝福過了，順手遞過一個鼓鼓囊囊的紅包，然后握住一旁老錢的手，小聲說，老錢，我的人都來了!老錢見來了一大堆人，神色就緊張起來了，極力壓低聲說，你怎么把底下的人都動員來了?這叫我如何是好?長家就一臉的無辜，吵架似地說，哎呀，你別冤枉人，這可與我無關(guān)。這都是他們自己要來的。他們聽說是小錢結(jié)婚，都要來道喜，勸都勸不住，我有什么辦法!不信你問大家。便抬高聲音對著身后說，你們說是不是啊!大家在后面紛紛抬著頭，都熱烈地說，是啊是啊!這樣大的事，老錢也不知說一聲，太瞧不起人了!有的說，老錢不夠朋友，官當(dāng)大了，就生分了，不記得我們這些老伙計老同事了!老錢很感動，眼圈紅紅的，連聲說“哪里哪里，實在是影響不好，影響不好”!就客客氣氣地把大家往廳里讓。見了馬少鳴，就說，哎呀，你也來了呀!少鳴不知這話是什么意思，就抿著嘴沒答話。

坐下來以后，我見少鳴伸長脖子在東張西望，就問他，你找誰哪!少鳴就焦急地說，怎么不見小張?我說，可能坐在雅座呢!少鳴就直起身往雅座方向看了一眼。又湊著我耳朵說，雅座有他的位子嗎?我就啪地打了他腦袋一下，說，閉嘴!坐下來吃東西!少鳴摸了摸腦袋，坐下來，伸手朝果盤里抓了一個水果，從身上掏出小刀擦了擦就削，眼睛還不停地朝門口脧，邊削邊罵道，嘿!這傻逼，有白吃都不來!

節(jié)后上班第一天。廠里通知各部門領(lǐng)獎金，大家哇哇怪叫喜笑顏開。少鳴扔下正在削的鉛筆，起身對大家一抱拳，文縐縐地吊著戲文，眾賢弟且坐，待為兄我去領(lǐng)些賞銀來!就邁開八字步，舞著小刀唱道，一馬離了西涼界——!興沖沖地往大樓走。剛走到財務(wù)門口，就大呼小叫地嚷。開門開門，你馬哥來也!就一把推開門，只見一屋子領(lǐng)錢的人，都寂靜無聲在面面相覷。少鳴覺得蹊蹺，就問，怎么啦?但沒人接腔。少鳴不管那么多，徑直走到出納桌前，彎下身子，嘩啦嘩啦地翻著名單，尋名簽字，邊簽邊說，嗬，這個月有進步啊!簽畢，就直起身子等著。出納不點鈔，也不說話，定定地望著少鳴，然后才緩緩地說，是這樣。小錢結(jié)婚時的紅包是廠里墊的錢，這個月要從大家的獎金中扣回去，所以只好請大家簽個字，錢就沒得了，請你回去跟大家解釋一下。少鳴怔了一下說，不是說廠里封，不要個人封嗎?出納說，是呀，原準(zhǔn)備是不要個人封的，但這么多錢，廠里從哪里出呢?少鳴一下噎住了，想了想又說，哎，可車間里的小張沒去吃酒呢!出納吃驚地說，沒去?為什么不去?——沒去也沒有錢了!少鳴的臉色陡然一變，大聲說，這是哪家的規(guī)矩?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作聲。少鳴氣一沖就說，我去找長家!轉(zhuǎn)身就往外走，剛走到門邊，被旁邊的人一把拉住了，說，馬少鳴，算了!少鳴把手一甩，一口氣跑上樓，走到長家辦公室門前，一扭把手，門鎖著，就用手咚咚咚地擂門，邊擂邊叫，王長家，你出來!這下可嚇壞了隔壁辦公室的人，慌忙走出來解釋說，馬叔，王廠不在，出差去了?！惺裁词驴梢愿覀冋f!少鳴找不到人，氣沒地方出，順手用刀朝門上一頓亂劃，轉(zhuǎn)過身又氣呼呼地跑下樓去了。

門被劃得稀爛的：仔細(xì)一辮認(rèn)，才發(fā)現(xiàn)是王長家的名字被倒寫在上面。辦公室的人趕緊找來抹布想擦，擦?xí)r才醒悟那字是用刀子劃的，擦不掉，于是又慌忙找來油漆去刷，顏色又不配，刷得胡里花哨的，像塊迷彩布。

過了幾天，長家把少鳴找到辦公室，滿面笑容地說，老伙計，我給你瞄準(zhǔn)了一個好地方，哎，真還非你莫屬!你去不去?少鳴平靜地說，是什么事你就直說吧!長家就說，市里要搞警民聯(lián)防，要從各單位抽一些素質(zhì)高的人組成聯(lián)防隊，共同維護社會治安。我們廠離火車站最近，就要我們協(xié)助鐵路公安維護車站秩序，但我現(xiàn)在還差一個隊長。少鳴一聽就明白了，二話沒說，很干脆，好，我去!長家一聽高興壞了，又說，去的人就是協(xié)警，著裝、待遇跟干警一樣。你雖然不在廠里上班了。獎金福利什么的，我們也不少你的。職務(wù)津貼鐵路公安還額外發(fā)給你。你看這差使行嗎?少鳴很合心意，就說，行，那就謝謝你了!長家一瞪眼，嗔怪道，看，見外了吧，我倆誰跟誰呀!

轉(zhuǎn)眼就到了○八年。這○八年是奧運年。為了確保奧運的安全，全國總動員，開展社會治安大整治。所有機場、車站、碼頭均實行封閉式管理，不管是誰，隨身攜帶的行李包裹都必須通過安全檢查。這火車站自然也就成了個重點。

我們那城市雖然不大，火車站廣場卻不小，又因為是個旅游城市，周圍崇山峻嶺林木茂盛，被稱為“林中之城”。旅游景點也多。像水流湍急的寒江漂流，大山深處的苗家寨，天佛山的寺廟道觀，城郊的千年溶洞，“鷹見愁”上的百年懸棺，玉女池的溫泉，都省內(nèi)外聞名。尤其是礦藏豐富，自然就吸引了南來北往的商賈游客。因為是在京廣線上，他們的交通方式就只能是火車，這車站的客流量當(dāng)然就大。到了春運，廣場上到處搭著雨棚，圍著欄桿，到處人山人海的，乘車的隊伍都排到了大街上，綿延兩三里，頗為壯觀。這車站廣場小了還真不夠用。

少鳴就每天帶著人在車站內(nèi)外巡查守護，人群熙來攘往人聲鼎沸的，尤其是進站口旁的安檢機更加忙碌，行李包裹像流水一樣從中淌過。

這天，長家陪送幾個客戶乘火車。大概喝了不少酒，滿臉通紅酒氣熏天的?？赡苁勤s時間，一跳下汽車就腳步踉蹌地往候車大廳奔。見候車廳前排著長隊擁擠不堪，客戶就有些著急，生怕耽誤了火車。長家哈哈一笑，拍著胸脯說，不要緊，我的人在這里，包你沒事!就領(lǐng)著客戶穿過隊伍大搖大擺地往前闖。走到欄桿處，被人擋住了，說哎哎，你怎么亂闖!長家打著酒嗝說，我找馬——呃，馬什么去了?說到一半噎住了。那人盯著他看了半天，說，哦，王廠呀!長家醉眼朦朧，睜著眼一看就嘿嘿笑了。面前擋著的正是馬少鳴。長家噴著酒氣說，嘿，找的就是你，這幾位是我們廠的客戶，要坐XXX次列車趕回去，你趕快帶我們進去，要不車就進站了!又扭轉(zhuǎn)頭對客人說，這是我底下的伙計，叫馬，呃馬少鳴!說著帶頭往里走。少鳴慌忙兩手一攔，說，哎，王廠，買票了嗎?長家一怔，說，票?來不及了。他們到車上去補!少鳴愣了一下，急忙說，那就快去安檢!長家沒聽明白，什么?少鳴就大聲說，行李檢查!長家聽了不以為然，就說，算了，來不及了，沒有違禁品，你放心!少鳴就說，我知道沒有，但是也要檢查，這是上面的硬性規(guī)定!長家就跌著臉說，知道沒有還檢查什么，你這不是難為我嗎?這時，大廳里的廣播響了：XXX次列車開過來進一道，請工作人員做好接車準(zhǔn)備!后面的旅客也在起哄。紛紛嚷道，前面怎么回事?你到底進不進了，不進就讓開!不要耽誤我們進站!長家覺得很丟臉，陡然一下就拉下了面孔，沖著少鳴罵道，你這點面子都沒有，我白養(yǎng)你了!你算個什么東西，不就是一個翻跟斗的戲子嗎?神氣什么!回去老子就撤了你!幾個客戶一看事情不好，慌忙勸道，王廠，算了算了!我們?nèi)z查一下就是了，還來得及的!說話間，只聽站臺一聲風(fēng)笛長鳴，隨著一陣轟隆隆的車輪聲，列車呼嘯而至，車進站了。長家急紅眼了，酒往心頭一涌，沖著少鳴厲聲喝道，讓開!我先進去，有什么檢查進去再說!說完，撥開少鳴就往里闖。少鳴被惹毛了，一把拽住了他，吼道，你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也別想進去!長家一下怒火中燒，揚起手，對著少鳴“叭”地就是一個嘴巴，少鳴嗷地一聲吼叫，像一只受了傷的猛獸，朝長家猛撲過去。頓時，長家被摔倒在地。癱在地上爬不起來。

直到被帶到車站派出所，長家還沒清醒過來。所長攤開紙筆問他，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他還趔趄著要跟人家握手，說，我老王呀，你不認(rèn)識啊，就是車站附近XXX廠的王廠長呀!所長是鐵路警察，不管那一段，有些孤陋寡聞，接著問事由，長家答得顛三倒四的。所長又問少鳴，少鳴把情況一敘述，事情就明朗了。所長扳著臉問他，你打算怎么辦?是認(rèn)打還是認(rèn)罰?長家使勁晃了晃腦袋，酒醒了大半，說，認(rèn)打又怎樣認(rèn)罰又怎樣?所長就說，認(rèn)打呢可以治安拘留你；認(rèn)罰呢公開檢查，賠禮道歉，請領(lǐng)導(dǎo)來領(lǐng)人!就像一盆冷水澆在頭頂，長家徹底清醒了，說，你讓我打個電話吧!就走到一旁給老錢撥電話，電話通了，長家捂著嘴嘀咕了一通，然后把手機遞給所長。少鳴見了，死死地盯著所長的反應(yīng)。老錢在電話里對所長不知說了什么有趣的話，所長被逗笑起來，邊笑邊說，是嗎是嗎，好的好的!掛掉電話，就轉(zhuǎn)過身看著少嗚，征求他的意見。少鳴就把所長推出門外，說，這事我想私了算了。我們自己處理吧!就不麻煩你了!關(guān)上門，回轉(zhuǎn)身，對長家招招手說，你過來!長家咧開嘴笑了，伸出雙手，快步朝少鳴走過來。剛走到面前，還沒等長家反應(yīng)過來。少鳴突然叉開五指，“叭”地一聲，一個漏風(fēng)的巴掌甩在長家臉上，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們兩清了!說完把制服一脫。揉成一團扔在桌上，說了句，明天我退休!就揚長而去。

只剩下長家一人捂著臉呆在那里。

自那以后，我?guī)缀踉贈]見過少鳴。有人說他重操舊業(yè)，在青少年宮主辦少兒京劇班，教人唱花臉；有人說他參加了市老年藝術(shù)團，在排演《智斗》；也有人說他只是自娛自樂，在陶冶情操。說什么的都有，似乎是，似乎又都不是。但真真切切的是，我在天佛山跋山晨練時看到他，他正在一片樹林中練聲，搖頭晃腦地在唱：我正在城樓觀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fā)來的兵……

見他興致正濃，太陽也從山頂上露出了笑臉，我實在不好打擾，就順著青石板臺階，迎著太陽，一步一步向山頂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