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無處不在

陳再見

李洪波說，張小年，這個暑假你就跟著我混吧。張小年二話沒說就點頭了。既然已經(jīng)在李洪波面前點了頭了。就不可以再婆婆媽媽了。那樣會不像個男人的。雖然十二歲的張小年確切的稱呼應(yīng)該是男孩，但他更愿意把自己當(dāng)作男人。按李洪波的話說，長了小雞雞的人遲早是要當(dāng)上男人的。就像我們的爸爸那樣。張小年是真盼望自己能趕快長成爸爸那樣。那樣至少在爸爸打媽媽的時候可以橫在爸爸媽媽的中間，為媽媽擋掉一部分的拳腳。

回到家，張小年先是從書包里掏出在學(xué)校里撿的五個可樂罐子。逐個擺在地上。再用腳垂直地踩下。如果是爸爸。一腳就可以把可樂罐踩得像瓦片一樣扁，但張小年不行，他要踩上兩下，才能把它踩塌下，并且塌得很不雅觀，總是要歪向一邊。像李洪波的嘴巴一樣老歪向一邊。老師說，李洪波同學(xué)，你再說話，小心嘴巴歪了左邊還往右邊歪。同學(xué)們就都笑了，張小年也笑了，但他很快就止住了，他知道在學(xué)校里老師是老大?？煞帕藢W(xué)李洪波就是老大了，誰在學(xué)校里笑他，他每一個都能記住的，并在放學(xué)后一個一個地收拾。回到了家里，爸爸就是老大了。爸爸說，小年，你看你，踩個罐子都踩不好，老往一邊歪，你說你還能干什么呢?張小年就大氣都不敢出。偷偷地溜進(jìn)屋里去。假裝掏出作業(yè)本寫作業(yè)。

可今天爸爸媽媽都不在家。昨夜他們已經(jīng)說了，說海濱公園今天要舉辦什么節(jié)目，看的人多，到時肯定有不少的罐子撿。爸爸連袋子都準(zhǔn)備好了，為了爭取能早一點到達(dá)，不讓其他同行捷足先登，爸爸媽媽肯定是一夜都睡不好的。張小年把五個踩歪的可樂罐子往院子的角落扔去，那里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飲料罐子，可口可樂百事可樂康師傅鮮橙多果繽紛王老吉紅牛。還有很多張小年叫不出名字的。張小年雖然不知道眼前這些飲料哪一種是多少錢。但他知道哪一種罐子值多少錢，比如今天他撿回的這五個可樂罐子，一個就可以賣兩毛錢，五個就是一塊。爸爸媽媽常說。小年啊，路上看見有什么罐子記得撿回家哦，那可都是錢啊。張小年就記住了，在學(xué)校里，一看見有同學(xué)喝飲料，張小年就死盯著不放，直到那人喝完扔掉了，他才跑過去，看沒人注意就撿起來放進(jìn)書包里。

有一次還是讓李洪波看見了，李洪波哈哈大笑。說，張小年，你爸爸媽媽是撿破爛的，你也撿破爛了。張小年紅著臉說，誰撿破爛啦，這是我爸買給我喝的，剛才掉地上撿起來的。說著假裝放在嘴上喝了起來，咕嚕一聲，真的就喝上了一口，原來扔罐的那人沒有把飲料喝干凈，還剩下一口，還是滿滿一口呢。真好喝。事后張小年回味，就記住那種飲料的名字，叫紅牛。

以后張小年每撿到一個罐子就習(xí)慣性地喝上一口，雖然不多，一小口卻是每次都有的。所以張小年就知道哪種飲料是甜的哪種是酸的那種又是有點嗆人的，他就覺得自己長了見識了，自認(rèn)自己喝的東西比同學(xué)們都多，同學(xué)們說起哪種飲料好喝時，他也能發(fā)表一下自己的觀點，不讓人家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懂。

張小年把書包一扔，爬上桌子，揮手趕走滿桌的蒼蠅，舀了一碗粥，就喝了起來。粥都涼了，不過喝起來很舒服，天氣熱，再不喝點涼的。渾身都快著火了。張小年三下五除二就把半鍋粥給舀完了。

喝了粥，張小年就感覺無事可做了。張小年就還想吃點什么，可整個鐵皮屋都找遍了，就是沒找到一點好吃的。除了陽臺上晾開的一把上海青，屋里幾乎沒有一樣?xùn)|西可以稱得上是食物。張小年就想出去外邊買。在張小年家的鐵皮屋不遠(yuǎn)就有一個小賣部，是整個棚寮區(qū)惟一的一家小賣部，早上還賣早餐呢，張小年的早餐有幾次還是在那里吃的，因為媽媽起得晚了，來不及煮粥，就只能塞給張小年一塊錢，讓他自己買早餐吃去。這種時候張小年總是很樂意的，因為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路過小賣部時，他總能看見小買部門口擺著一盤煎堆，一個一個，圓圓的，還沾滿了白芝麻，油膩膩的樣子，一看就知道很好吃。每次經(jīng)過看見煎堆張小年都會咽口水，后來習(xí)慣了，即使故意不去看它，張小年的口水還是會自動咽下去的，成了張小年自己控制不了的事情。

一塊錢能買到兩個煎堆，張小年先吃掉一個，等到了學(xué)校了，再吃一個，同學(xué)們就問張小年你的早餐也吃煎堆啊。張小年張著油膩膩的嘴說，是啊，每天都吃。

現(xiàn)在，張小年又想吃煎堆了，問題是，張小年沒錢。張小年就尋思著怎樣才能有錢。

張小年看了一眼院里的飲料堆，一個想法大膽地浮上了心頭。張小年即刻就興奮了起來，身體竟微微有些抖。張小年知道自己的想法和做法都是很危險的，如果讓爸爸知道，那是非挨打不可的，平時爸爸打，還有媽媽可以保護(hù)，可這次不行。自己人偷自己家里的東西，媽媽也是不會原諒的。肯定也不會再保護(hù)他了。

但張小年實在是太想吃煎堆了，他覺得自己的嘴巴如果控制不了的話，自己的手同樣是控制不了的。張小年不再多想了。走過去把自己剛才扔下的五個可樂罐子撿了起來，揣進(jìn)了袋子里。張小年想，如果爸爸問起今天撿了多少罐子，他就說一個都沒撿到。爸爸可能不會相信他的話，但媽媽卻一定會信的。

張小年來到離自己家不遠(yuǎn)的另一個鐵皮屋門口，屋里躥出了一條狗，把張小年嚇了一跳。張小年朝屋里喊，賣東西啦。一會，鐵皮屋里走出了一個小男孩，和張小年穿著一樣的校服，嘴里含著冰棍，不時發(fā)出滋滋的吮吸聲。張小年知道小男孩和自己是在一個學(xué)校里讀書的，但不是同學(xué)，所以不認(rèn)識。小男孩問賣什么。張小年就掏出了罐子，掏到最后一個時罐子的裂口處鉤住了褲子，扯了半天才扯出來。小男孩問，就這些啊?張小年說，是的，一塊錢，你別坑我哦，我家也是收廢品的。小男孩說，那你還賣給我干嗎?小男孩雖然比張小年要矮上一個頭，可言語間所流露出來的成熟理性卻是張小年望塵莫及的。張小年就不說話了。

張小年意識到自己說得越多危險性就越大，雖然說同行相忌，棚寮區(qū)里的住戶之間是不會密切交往的，但還是不能否定小男孩不會把張小年賣可樂罐子的事情給說了出去。

張小年拿了錢，故意把頭埋得很低，匆匆地走了。

張小年認(rèn)為煎堆應(yīng)該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了，如果吃著煎堆還能喝著紅牛，那更是世人少有的事情。紅牛一罐多少錢呢?張小年不知道。張小年覺得有必要問一下，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一罐紅牛竟然要六塊錢。張小年失落到了極點，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再也沒有喝到紅牛的可能了，就悻悻地往回走。煎堆的味道還在唇齒間徘徊，不愿離去。太陽快下山了，張小年看著太陽沉下去的地方。突然想起爸爸媽媽曾經(jīng)說過那是一片海洋，海洋在課本和老師的描述里是美麗而豐富的，可張小年分明看見太陽在朝一片荒蕪的草地沉下去，毫無生機。站在張小年的角度上可以看見整個棚寮區(qū)的景象，零亂，破敗，在夕陽的殘紅里發(fā)出銹色斑斑的閃光。張小年就感覺很是失落。

張小年記得以前的棚寮區(qū)并不是鐵皮屋的，而是竹子和帆布搭成的，后來來了一些當(dāng)

官的人，說你們這些都屬于違章建筑，是要拆除的，存在著重大的火災(zāi)隱患。聽說要拆除，整個棚寮區(qū)里住的人就都跑了出來。大人小孩，坐在地上，大哭大鬧了起來。張小年也參與其中。那時的張小年還沒上學(xué)。結(jié)結(jié)實實地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讓人看了揪心。事后爸爸夸張小年演戲比大人還厲害，獎勵了他一個冰棍。其實張小年哪是在演戲啊。他是真哭了。那天棚寮區(qū)的哭聲還引來了電視臺的記者。記者姐姐抱起張小年說，小家伙，別哭了，政府會為你們著想的?？蓮埿∧陞s哭得更厲害了，不是因為政府的著想，而是因為那溫暖的一抱。張小年自從會自己走路后，就再也沒被別人那么緊地抱過了，那一抱讓他頓時心潮澎湃起來。而那溫馨的一幕也被攝像機定格了下來，成了當(dāng)年鵬城最感人肺腑的一幕。

最后棚寮區(qū)的竹子屋還是拆除了。不過都換成了鐵皮屋，而且不用棚寮區(qū)里的人花自己一分錢。

關(guān)于那段回憶，張小年已經(jīng)很模糊了，惟一記得的是那個記者姐姐很漂亮，比現(xiàn)在的語文老師還要漂亮，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姐姐了。

張小年還不想回家，他在路邊的一堆工地廢土上坐了下來。看著南邊有五顏六色的燈光亮了起來。那里的樓好高。張小年有時想，住在上面的人可能就相當(dāng)于神仙了。不止是神仙。張小年又想。李洪波就已經(jīng)是神仙了，住樓上的人肯定不止。李洪波的爸爸在工地里開了個小賣部，小賣部里什么都有，每次李紅波拉開他的書包鏈子，里邊除了幾本沾滿水泥粉末的課本，剩下的就全是好吃的，棒棒糖可比克南北特，塞了滿滿一書包。老師說，李洪波同學(xué)，你是來學(xué)校里賣零食的嗎?李洪波得意地笑著。老師又說，下一堂課我就檢查你的書包，看你還笑。下課后，李洪波就把書包里的零食都分給了班上的同學(xué)，用同樣得意的語氣說，兄弟們，拿去吃吧，我家里有的是。那一刻，張小年就認(rèn)為李洪波的生活和神仙一樣快樂。

這時，從棚寮區(qū)里走出一個小男孩，小男孩的手里拿著十塊錢，看樣子是要到小賣部給他的爸爸買煙或幫媽媽買醬油。天已經(jīng)開始黑下來了，盡管如此，張小年還是一眼就看出了眼前的小男孩就是剛才買他可樂罐的那一個。張小年就覺得這是一個不容錯過的機會，如果自己的手腳快一點，對方是完全看不清楚的。危險是有的，然而老師不是也說了嗎，人生在世，要敢于冒險，敢于挑戰(zhàn)。張小年就覺得老師的這句話是對張小年說的，是對眼下的行動說的。

張小年從土堆上沖了下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奪過小男孩手中的錢，然后一個箭沖就跑掉了，容進(jìn)了漫漫夜色里，只留下小男孩站在原地大哭。那哭聲和多年前張小年的哭聲極為相似。

張小年沒有跑回家，而是到了附近的街市上，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逛。十塊錢早就被換作一罐紅牛和八個煎堆被吞到肚子里去了。天已經(jīng)黑透了，街上漸漸熱鬧了起來。到處都是賣東西的和逛街的。張小年想這時候爸爸媽媽肯定回家了，看見他不在，肯定生氣了，爸爸肯定會說，整天都在外邊瘋，看他回家非打斷他的腿不可。張小年就不敢回家了。張小年想在街上多逛一會，等心情平靜下來了，再回去。再說，那時爸爸媽媽也會急的，以為張小年走丟了，自然就不會那么氣了。

張小年覺得自己可以去找李洪波玩，李洪波不是說了可以跟他混的嗎。在張小年心里，李洪波還是一個可以依賴的人的。

李洪波所在的工地在街市的東邊。和張小年所在的棚寮區(qū)剛好遙然相對。張小年去過李洪波家?guī)状?，怎么走早已熟記在心。日升百貨一到，拐個小灣，工地就到了。進(jìn)了工地，到處都是燈光，工地夜里也開工，只是工人不多，轟轟響的是一部部讓張小年望而生畏的機器。

李洪波家的小賣部很小，就半截車廂大，蝸居在工地門口的角落里，不注意看還真看不見。李洪波說，工頭是他家親戚。張小年就想自己的爸爸肯定開不了，因為他不是工頭的親戚。

張小年不敢走到小賣部門口，他站在旁邊，叫了幾聲李洪波。一會，李洪波就出來了，看見張小年，歪著嘴笑了。李洪波說，小年。干嘛呢?張小年不說話，作了個手勢，叫李洪波出去。他們就一起走出了工地。背后傳來李洪波媽媽的聲音，意思是問李洪波干嗎去，早點回家。李洪波說，知道啦。待走遠(yuǎn)了，又添了一句：真煩。

李洪波雖然只比張小年大一歲，卻比張小年高出很多，也胖得多，使之看起來不像個小學(xué)生，倒像個讀中學(xué)的，這讓張小年每次往李洪波身邊一站就油然生起一股安全感?？慈硕及浩鹆祟^。

張小年用故作深沉的語氣問，今晚有節(jié)目么?李洪波歪嘴一笑；從兜里掏出香煙，自己叼一根，給張小年一根，張小年擺手不要，李洪波就把煙收回去，說，你連煙都不敢抽，玩什么節(jié)目。張小年就伸手把煙搶了過來，點上，第一口就被嗆到了，不停地咳嗽。李洪波又笑。李洪波說，走，叫平頭一起，咱們?nèi)チ锉?。找平頭不用去他家，直接到日升百貨門口的俱樂部找就是了，他每天晚上都要去那里打游戲機或打桌球的，或者看人家打。平頭的爸爸媽媽都在附近的工廠上班，那工廠事特多，一年到頭幾乎沒有一天不加班的，所以每天夜里，平頭比任何人都自由。

三人先是到了光明溜冰場溜冰，溜冰場的人很多，多是穿廠服的人，三個穿校服的人夾在中間，就顯得很醒目。溜了冰，李洪波提議去上網(wǎng)，于是三人左拐右拐，進(jìn)了黑巷子，進(jìn)了黑網(wǎng)吧。李洪波和平頭打游戲，一邊打一邊嘴里還叼著煙。張小年雖然也想打游戲，但他沒錢，他就站在李洪波的背后看，看得入了迷。李洪波罵道，媽的，你自己不開一部打去。張小年就悻悻地走開，站到了平頭的后面去看。

張小年突然想起要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時了。這個時候，家里要關(guān)門睡覺了，再不回去就晚了。李洪波和平頭打得正酣，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張小年就跟李洪波說先走了。

李洪波突然想到了什么，對張小年說，明天我?guī)闳ヒ娮R一下老大。

張小年聽李洪波無數(shù)次說起他的老大，卻沒見過，一直覺得老大是一個神通廣大的很神秘的人。有一次張小年就說，李洪波，帶我們?nèi)ヒ娨幌履憷洗蟀?。李洪波說好啊，放假了就帶你們?nèi)ヒ娮R見識。

回到家，張小年就意識到情況不對勁了。鐵皮屋里的燈光還亮著。一進(jìn)屋，爸爸的手掌劈頭就扇了過來，張小年一個趔趄，倒在了旁邊的廢鐵堆里。媽媽眼里噙著淚，沒敢出聲。

爸爸問，今天你做了什么?張小年捂著臉，說，沒做什么，和李洪波玩了。爸爸喘了口粗氣，又一個巴掌朝張小年飛來，張小年一頭鉆進(jìn)了媽媽的褲襠里，不肯出來。媽媽說，小年，你就老實說吧。爸爸吼，說!張小年就哭了。張小年抽泣著說，我賣了五個可樂罐。爸爸問，還有呢?張小年說沒有了。沒有?爸爸伸手去拽張小年的腳。接著，張小年的哭喊聲就響徹了整個棚寮區(qū)。

張小年后來才知道，原來那個小男孩還是把張小年給認(rèn)出來了，他的家人就找到了張小年的爸爸，把事情都向他說了，包括那五

個可樂罐。爸爸不但賠了人家十塊錢，還得賠禮道歉。而張小年沒回家正好證明了事情的真實性。

第二天。張小年就被關(guān)在了屋里。張小年以為自己的腿被打斷了，抻了一下，發(fā)現(xiàn)還好好的，只是有點酸痛。張小年就感覺慶幸了。

李洪波和平頭來棚寮區(qū)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午十時半了。李洪波看見張小年家的門是鎖著的，就罵了一句，媽的，竟然不在家。平頭問，干什么去呢?李洪波說，肯定和他爸爸媽媽撿垃圾去了。張小年在里邊聽到了。張小年喊，李洪波，平頭，我在里邊。李洪波和平頭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問，怎么啦?張小年說，你們先放我出來。

李洪波找來一塊石頭，幾下就把銹跡斑斑的鎖頭給敲掉了。

要走時，張小年看見門是開著的，不放心，就又把壞鎖頭掛了上去，使之看起來像是鎖上了的，然后才跟李洪波平頭一起走出了棚寮區(qū)。

張小年把自己的事告訴給了李洪波和平頭聽。但充當(dāng)壞人形象的不是張小年的爸爸，而是向爸爸告狀的那一家子。李洪波和平頭聽了，憤憤不平，揚言要替張小年報仇。張小年感動得差點哭了，說你們真是好兄弟。

李洪波說，為了張小年，從今天起我們都不回家了，一起到江湖上體驗險惡。

被李洪波這么一說，氣氛一下就變得壯烈了。李洪波又說：為了能在江湖立足，得先投靠老大。三人當(dāng)中，就李洪波的江湖經(jīng)驗最多，當(dāng)然一切都得聽他的安排。

他們首先去見了老大。所謂的老大，不過是比他們大一點的年輕人，雖然留了長發(fā)，并染成了金黃色。卻一點都沒有張小年想像中的偉岸而神秘，甚至還沒有爸爸來得強大。張小年有點失望。但看見李洪波畢恭畢敬的樣子，張小年也不得不畢恭畢敬起來。李洪波掏給了老大兩包煙，還有一百塊，說是保護(hù)費。李洪波還拉上張小年，叫張小年把自己的事說了。張小年青著臉問說什么。李洪波說，說你現(xiàn)在的仇人啊，老大會罩我們的。張小年就又把自己的事說了一遍，其中不乏添油加醋的成分。

老大聽了，撇撇嘴說，你們看著辦吧。就走了。

李洪波說。老大說了，我們看著辦。

可張小年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辦。

不過報仇的事還是先放一邊去，初涉江湖，大把地方等著他們?nèi)ンw驗?zāi)?。李洪波提議說。先去喝點酒吧，壯壯膽子。然后向平頭和張小年要錢，說自己的錢剛才都交了保護(hù)費了。張小年沒錢。平頭有五十塊，就拿了出來。

喝酒吃燒烤溜冰上網(wǎng)，很快，三人就把錢揮霍一空了。怎么辦?李洪波大腿一拍，說，奶奶的。咱們也是可以賺錢的。走出黑網(wǎng)吧的巷子。李洪波就瞄上了一戶人家的不銹鋼窗欞。然后對平頭和張小年說，晚一點再動手吧。張小年心里感覺害怕，卻不敢說出來，怕被李洪波和平頭笑話。在李洪波面前，張小年得裝出一副男人的模樣，否則是不會得到尊重的，甚至還會招來打罵。張小年故作深沉地說，我看那窗戶是不銹鋼的，值點錢。三人當(dāng)中就張小年對廢品價格有了解。自然就有發(fā)言權(quán)，而這么點學(xué)識竟然讓張小年很受用，感覺比別人還是多懂一些東西的，在兄弟面前不至于沒有了地位。

三人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逛著，誰都不敢提出要回家，既然已經(jīng)說好了不回家的，就不能出爾反爾。他們要體驗生活，要自己養(yǎng)活自己。他們感覺自己是有這個能力的。

李洪波說，不是我稀罕這么點錢，今晚的事就當(dāng)是鍛煉鍛煉。

平頭和張小年點頭稱是。

當(dāng)他們再次站在那幅不銹鋼窗下時，已是凌晨一兩時了，巷子里橘黃的燈光也是打瞌睡的樣子，昏昏沉沉的。沒有一個人，除了他們仨。張小年就開始發(fā)抖了，想說話壯膽，可嘴唇已經(jīng)抖得說不出話來了。平頭被李洪波安排在巷子口把風(fēng)，平頭就很樂意地跑開了。

李洪波就從袋里拿出了一小截鐵條，在窗欞和墻的接口處撬了起來，結(jié)果還未使力。墻上的沙土就簌簌地往下掉了。他們不知道，這屋已經(jīng)是老屋，整個小區(qū)都是這樣的老屋，是政府規(guī)劃要拆遷的。李洪波喜出望外，小聲說，我們一人一邊往外拽吧。張小年沒聽懂，愣了半天也沒反應(yīng)過來。李洪波朝張小年胸口處打了一拳，張小年險些就倒下了。

張小年不知是哪里來的力量，只感覺那是有生以來使出的最大的力量了，所以當(dāng)窗被拽出來時，他的力量還沒使完，連人帶窗就倒在了地上，也不感覺痛，一骨碌爬起來后，和李洪波一人一端扛著窗一個勁地跑，也不知道是往哪跑，只覺得跑了很久，也跑了很遠(yuǎn)，直到李洪波氣喘吁吁地癱在了地上，張小年才如夢初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不銹鋼窗當(dāng)晚就賣掉了，賣了五十塊，張小年知道賣便宜了，但他也不吱聲，他只想趕快把那東西處理掉，見到它他就感覺哆嗦。

拿著錢他們又去了網(wǎng)吧，開了通宵，李洪波和平頭在打游戲，張小年打了一會就歪在椅子上睡著，他感覺很累。

錢很快也花完了。之后的幾個夜里他們又以不同的方式鍛煉了自己。雖然每次都感覺緊張，但已經(jīng)一次比一次好了，有一次甚至可以說是配合得天衣無縫，整個過程只用了五分鐘。張小年感覺到了自己的進(jìn)步，和李洪波平頭一樣算得上是真正的男人了。

這天，李洪波的老大在網(wǎng)吧里找到了他們，就揪著李洪波說了一些話，張小年看見李洪波歪著嘴一個勁地笑著點頭。老大走后，李洪波就對平頭和張小年說，我們老大遇到了點事，需要錢，咱們得幫幫他。怎么幫呢?平頭摸著他的短頭發(fā)問。李洪波也意識到這是個問題，老大開口總不能是一十二十塊地給。想了一會，李洪波突然說，張小年，你不是想報仇嗎，咱今晚就報去。

張小年打了一個激靈，說不出話來。

深夜，張小年帶著李洪波和平頭潛入棚寮區(qū)，經(jīng)過自家的家門時，發(fā)現(xiàn)那里是靜悄悄的，似乎是沒人居住的棄屋。張小年就想，此刻爸爸媽媽在干什么呢?離家出走幾天了，他們會不會焦急?會不會為了找他而不再撿廢品了?他們是不是在盼望著他歸來?

張小年真想像往常一樣，推門進(jìn)屋，即使爸爸還是會發(fā)脾氣會打他，但他已經(jīng)不介意了。畢竟還有媽媽。媽媽是愛張小年的。

張小年的淚就下來了，不過很快就被拭掉了，在夜幕的掩護(hù)下，沒有人會注意他的這么一點舉動。

來到仇人的鐵皮屋門口，張小年就想起了那五個踩歪的可樂罐，那仿佛還是昨天的事。

鎖是老鎖，一下子就被李洪波扭掉了，小心推開門，三人就進(jìn)了院子，看了一下四周，院子里除了一大堆飲料罐，似乎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張小年又仔細(xì)看了一下，就看見了一個裝東西的袋子，打開一看，憑感覺，張小年知道那是一袋錫渣。是附近的工廠拿過來買的，值錢東西。如果是李洪波和平頭看了，那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看上那一袋東西的，但張小年不一樣，張小年知道那東西雖然不起眼，卻是值錢的。

然而錫渣太重，三人扛著走路還很艱難，出門口的時候，張小年一個趔趄就摔下去了，錫渣掉到了地上，剛好砸到一個可樂罐，制造出了很大的聲響。

隨著聲響，更多的聲響出現(xiàn)了。

緊接著，整個棚寮區(qū)一片嘩然。

李洪波和平頭趁亂跑掉了，張小年也想跑，可他已經(jīng)跑不動了，因為錫渣砸到一個可樂罐的同時也砸到了他的腳背上。

張小年哇地一聲就哭了。

有人報了警，警察來了卻感覺為難，未成年人犯事一直是他們感覺棘手的問題。突然有人說，這不是張家失蹤的兒子嗎?張小年就哭得更厲害了。警察大氣一喘，讓他們輕松下來的不是眼下盜竊的事，而是失蹤一案終于有了可貴的突破。因為最近警局接到了好幾宗小孩失蹤的案件，而棚寮區(qū)里一對收購廢品的夫婦更是一天跑一次警局，給警局施了很大的壓力。壓力還來自媒體，因為張小年的爸爸媽媽不但報了警，還報了電視臺，這當(dāng)然是吸取了多年前的經(jīng)驗。同一片小區(qū)，失蹤了好幾個小學(xué)生，這當(dāng)然是媒體喜歡關(guān)注的事情，況且失蹤的小孩當(dāng)中還有當(dāng)年感動全城的主角。

隨著張小年回家了的消息一傳開，電視臺的記者隨即也來了。

關(guān)注張小年的記者還是多年前那個女記者，這么多年，她一點沒變，還是那么年輕。張小年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

女記者問，小年，你能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一說嗎?別怕，你已經(jīng)回家了。

張小年看著女記者美麗而潔白的臉。半天沒吱聲。

女記者又問了一遍，抬手去撫摸張小年的頭。張小年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爸爸媽媽，警察叔叔。仇人一家，還有住在棚寮區(qū)里所有的人。都站在了張小年的身邊。一起期待著張小年能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復(fù)。

攝像機對著張小年。

張小年說，我們。我們被關(guān)在一個黑屋子里，白天不能出來，晚上了，就有人帶我們到外面，逼我們偷不銹鋼門窗……

張小年頓了一下，埋著頭。女記者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張小年繼續(xù)說，那天晚上，他們逼我來到這里，撬開了門，要我抱出那一袋錫渣，我就趁他們不注意，把錫渣砸向了自己的腳，他們就跑掉了，之后就……

鐵皮屋里響起了掌聲。

張小年突然感覺自己飄了起來，此刻，他不僅成了一個男人，甚至是一個英雄了，他看見所有人的眼光都充滿了敬意，其中當(dāng)然包括漂亮的女記者。

張小年期待著女記者再緊緊地抱他一次，當(dāng)著眾人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