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販賣了中國幼童？

邵樂韻　江家岱

雖然兒童販賣問題近幾年才被曝光，但英國官員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難以估計“水面下的冰山”究竟有多龐大。

女孩向外探頭張望著，隨即離開自己的房間，徑直往收容所大門走去。門外，一輛小轎車如期而至?！芭椤钡囊宦?，門關上了，發(fā)動機啟動。當社工聞聲趕來時，中國小女孩早已遠去。這個女孩成功“逃離”了英國希爾靈頓（Hillingdon）兒童收容院，然而，卻陷入一個驚天陷阱。

77名被販賣的中國兒童從收容所失蹤！本月初，英國《衛(wèi)報》記者羅伯特·布斯（Robert Booth）憑借手中掌握的國家邊境署內(nèi)部絕密資料，爆出一個駭人聽聞的兒童販賣案。

2006年3月至今，至少77名中國未成年人從希思羅機場附近的希爾靈頓兒童收容院失蹤（由于警方無法判斷部分失蹤者是否超過18歲，本刊亦稱未成年人），最終只有4人被找回；有2名女孩在一年后找到收容機構尋求庇護，其中一個已懷孕，另一個在手臂上植有避孕藥，原來這一年兩人被迫在英格蘭中部的妓院賣淫！

證據(jù)表明，這些失蹤的未成年人受到國際兒童販賣集團的控制，被販賣到英國后被迫從事苦役、賣淫等。目前尚無跡象顯示兒童收容院的人與販賣活動有關。

這件事在英國國內(nèi)掀起了軒然大波。保守黨抨擊稱，這是英國移民制度下的丑聞；首相布朗則堅稱，要對這種“完全不可接受的和不人道的”兒童販賣行為監(jiān)察督辦、嚴懲不貸。

他們怎么來的？

希爾靈頓兒童收容院的失蹤案只是一個樣本。

2007年，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的一份報告顯示，2005-2006年間，確認被販賣到英國的兒童有330名，其中中國兒童72名；共有183人失蹤，63人是中國兒童。大部分兒童是在收容所管理期間不見的。

今年4月，英國內(nèi)政部下屬的“兒童剝削及在線保護中心”（CEOP）發(fā)布了新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 2007年3月-2008年2月，英國各地政府部門共計確認來自52個國家的325名被販賣兒童，其中74人來自中國。大多數(shù)中國受害者在16-17歲之間，年齡偏大于其他國家的受害兒童。

這是有組織有規(guī)模的兒童販賣活動。中國未成年人販賣已成為英國兒童販賣案件中最為嚴重的問題之一。一旦失蹤，就很難再知曉他們的下落。

要想知道這些中國孩子如何失蹤的，先了解一下他們?yōu)楹我ビ?，又如何到達英國。

CEOP的報告分析：被販賣的中國孩童多來自經(jīng)濟不發(fā)達的地區(qū)，例如福建省的貧困地區(qū)。對于許多中國打工者來說，到國外務工頗具吸引力。英國被視為理想的目的地，不僅因為其經(jīng)濟比較發(fā)達，而且英國主要城市已經(jīng)有不少華人聚居區(qū)，便于人販子活動，倫敦和東南部城市是首選。

一般，受害者通過朋友或家人介紹結識人販子，后者允諾他們到了英國可以有更好的工作或學習條件。可是，懷揣著發(fā)財夢想的年輕人還沒到那兒，卻已經(jīng)負債累累——為了成功偷渡，他們同對方簽下借貸契約，先由販賣集團墊付出國費（偽造文件費用、食宿費等，從16000英鎊、25000英鎊到40000英鎊不等），到英國后，再通過工作償還。

而事實上，所謂工作就是到餐館當童工，到妓院賣淫，在街頭販賣盜版碟，甚至去種大麻等，一周無休。所有的錢都用來還債，根本談不上積蓄。住宿條件又極為簡陋，不是被反鎖在房間里就是睡在地板上。

這背后是一張成熟的非法組織網(wǎng)絡。CEOP稱，大多數(shù)組織中國兒童販賣的是中國人，也有外國人參與其中。他們給受害者偽造韓國、馬來西亞或日本護照，因為通常情況下，持有這些國家護照的人不需要簽證就能進入大多數(shù)歐洲國家；其次，利用偽造的亞洲國家護照，西方官員難以辨清孩子的國籍，更容易蒙混過關。在進入英國之前，這些偽造證明就會被人販子收回或銷毀。

販賣集團慣用迂回多變的路線，中轉多個國家把人送到英國，以避免法律追蹤。許多中國受害者稱他們到過俄羅斯，然后坐火車、輪船、飛機借道印尼、肯尼亞、玻利維亞、意大利、西班牙、巴西等，有時甚至要徒步爬山。他們經(jīng)常一大群人一起轉移，有時候經(jīng)手不同的人販子分流。到最后，常常只剩下一個人或一小批人，再通過短途航空進入英國。偷渡旅途，短則幾天，長則數(shù)月。

2008年，英國重案調(diào)查組曾破獲一個經(jīng)由意大利抵達曼徹斯特機場從事販賣中國未成年人的犯罪集團。在這起案件中，警方發(fā)現(xiàn)幾個偷渡少年似乎是在一個涉嫌販賣登機牌的日本人幫助下登上了前往英國的航班。這引起了英國警方的重視，隨即通過比對類似案件發(fā)現(xiàn)：登機牌交易是國際非法販賣集團另一種逃避當局追查的伎倆。

例如，一個中國少年在兩個馬來西亞“同伙”的幫助下抵達英倫；三個中國未成年人在肯尼亞內(nèi)羅畢用現(xiàn)金同樣成功取得了前往倫敦的登機牌；最夸張的要數(shù)6個中國少年，他們跨越了整個太平洋，輾轉17500英里從巴西圣保羅飛到希思羅機場。

有數(shù)據(jù)顯示，大部分被販賣的中國孩子就是從希思羅機場入境的。但是，“他們不僅僅出現(xiàn)在希思羅機場，還有蓋特威克等其他機場，所以兒童販賣是英國全國范圍內(nèi)存在的問題。這（希爾靈頓兒童失蹤）只是冰山一角?！?英國反對兒童賣淫組織（Ecpat UK）首席執(zhí)行官克里斯汀·貝多（Christine Beddoe）告訴《新民周刊》。

販賣集團還瞄準了地方小機場，近年來無成人陪伴的中國孩子出現(xiàn)頻率越來越高。少數(shù)港口碼頭如蘇格蘭的斯特蘭瑞爾和肯特的多佛也成為人販子利用的目標。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兒童收容所竟被販賣集團當做最后的集結點。

航班降落后，沒有合法身份的中國年輕人往往對移民官聲稱需要聯(lián)系當?shù)亍坝H戚”，并提供相關地址或酒店位置，隨后便順理成章地作為無成人陪伴的18歲以下未成年非法入境者暫被移交至附近的兒童收容院。根據(jù)英國當?shù)胤梢?guī)定，政府不能正式“關押”未滿18歲的少年，收容院亦無權限制他們的自由。

在英國警方的調(diào)查過程中，有兩個地址引起了注意，一個是倫敦當?shù)氐囊凰频?，另一個則地處倫敦北部城鎮(zhèn)哈林蓋（Haringey），地址是一幢僻靜郊區(qū)街道的半獨立房屋。小鎮(zhèn)上約有2500名中國人居住，種種跡象顯示這兩個失蹤少年口中最?！氨摹背龅牡刂泛芸赡芘c他們的最終去向有關。

許多進入收容院的孩子在48小時內(nèi)不辭而別。剛到收容院，他們會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手機聯(lián)絡當?shù)厮^的“親戚”（一般為接頭人）以確定見面時間和地點。在希爾靈頓兒童收容院，12號房間成為了意外的“熱門”逃脫點，最近就有4名中國未成年人先后選擇從這里跳窗跑掉。當局認為是等候在外的神秘汽車迅速“劫”走了這些孩子。除了“跳窗”之外，還有不少孩子在消防演習中趁亂“失蹤”了，更有甚者就直接走出了收容院大門，沒有遇到任何攔阻。

本應在收容所受保護的孩子之所以會“自投羅網(wǎng)”，是因為販賣集團可能會威脅到他們的家鄉(xiāng)親人?！斑€債”成為人販子控制他們的最有效條件，為避免受到暴力懲罰或連累家人，許多被販賣的孩子只能拼命“工作”來償還高額債務。由于他們已經(jīng)成了“黑人”，所以要想回國，也只能跟著人販子。

倫敦華人社區(qū)中心主任Ping Hayward說：“這發(fā)生的一切其實是中國人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往往不為人知并長期隱藏于地下。”

國際販賣產(chǎn)業(yè)鏈條

雖然兒童販賣問題在英國似乎是近幾年才曝光的，但英國官員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難以估計“水面下的冰山”究竟有多龐大。如果你有心畫一張路線圖，就會發(fā)現(xiàn)，兒童販賣已經(jīng)成為一條國際化的產(chǎn)業(yè)鏈。

英國《自由信息法案》相關報告顯示，以英國港口和機場為中轉站的販賣兒童活動越來越猖獗，從2008年4月－12月，各地部門收容了957名非法入境兒童，其中400多人來自阿富汗，200人來自非洲，至少53人來自伊拉克。顯然，從戰(zhàn)亂國走私兒童到英國、愛爾蘭的情況已經(jīng)越來越嚴重。去年的這一數(shù)字比前三年的平均水平增長了九成。

CEOP首席執(zhí)行官、高級警官吉姆·甘博（Jim Gamble）說，要打擊兒童販賣相當困難，因為有時候被販賣的孩子自己也不知道他們是受害者。該機構在2007年6月發(fā)布的報告稱，大多數(shù)受害兒童都在14-17歲之間，最小的竟然只有5歲。

強迫未成年人賣淫仍然是人販子生財之道，許多孩子就被拉去做“上門服務”。據(jù)少數(shù)最后被找回的孩子回憶，她們“被所謂的男朋友帶走，接著就被強暴了”。曾經(jīng)有一個從東非被販賣到英國北部的17歲女孩告訴《衛(wèi)報》，她曾得到許諾當一名模特，結果卻被投入賣淫窩。“我問那個男人當模特的事兒——我當時很興奮——但是他不睬我。他把一些男人叫進屋，告訴他們我以前在自己國家是做什么的，我開始覺得事情不對頭了。他們對我很粗暴?！迸⒃?jīng)想過自殺。結果，“一天早上，那個男人出去了，但是門開著。我逃了出去，向一位女士問了火車站的方向，坐火車去了倫敦。逃跑是我唯一的活路?！?/p>

2008年10月，《衛(wèi)報》周末雜志也曾報道，一些英國地方華人報紙中夾帶有“廣告”信息，女孩在不同的街道流動招客，這些女孩并不知道自己的權利，也不知道如果她們向當局報告的話家鄉(xiāng)的親人會遇到什么麻煩。就在那段時期，許多自稱是未成年人的中國女孩帶著幾個月的身孕前往收容所請求庇護。英國兒童、學校及家庭部（DCSF）等相關部門猜測，這些腹中的嬰兒很可能成為人販子的下一個目標，被送到英國或其他國家非法收養(yǎng)，若是女嬰則以后可能再次淪為賣淫者。

另外，Ecpat UK首席執(zhí)行官克里斯汀·貝多說：“我們接到過某些案例，一些家庭買童工來做家務，并且照看家里最小的孩子。這跟保姆的性質不一樣，這些童工不被當成家庭一員：他們可能住在主人家里，但我聽說有些小孩就被鎖在車庫里，或者在沒有做完家務之前只能睡在地上?！边@無疑是現(xiàn)代版的奧利弗（狄更斯《霧都孤兒》主人公）。

貝多還指出，越來越多的孩子出現(xiàn)在大麻種植園當童工，其中主要是越南兒童。慈善機構Drugscope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越南孩子被當作“人體灌溉機”來照料大麻種植園，他們通常住在小閣樓或躲在壁櫥里，如果大麻園被警方搜捕，這些孩子面臨的往往是起訴而不是保護。

今年4月1日，英國在打擊人口販賣方面推出了一系列舉措，內(nèi)政部發(fā)言人稱：“人口販賣已經(jīng)成為威脅我們社會的最可怕的犯罪之一。那些制造現(xiàn)代奴隸現(xiàn)象的人是在發(fā)別人的苦難財。”

政府行動刻不容緩

早在2007年，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就指出，英國政府在保護入境兒童方面存在缺陷，官方數(shù)據(jù)大大低估了販賣兒童這項“幕后犯罪”的嚴重程度，并呼吁英國政府采取新的安全保護措施，因為即使被販賣的孩童身份得到了確認，“他們受到的保護和關心也是不夠的，在一些地區(qū)，甚至完全缺失”。

收容所的不完善機制被犯罪分子利用就是一個明證?！坝袛?shù)字表明，英國的此類案件數(shù)正在驚人地增加?！必惗嗾f，“這些孩子剛被送到收容院，很快就失蹤，很明顯，人販子就在我們眼皮底下犯罪。但是，孩子們失蹤的時候卻沒有人去尋找他們?！?/p>

英國在野黨影子內(nèi)政大臣克里斯·格雷林認為，如此多的外國未成年人在被看護的情況下失蹤是不可接受的，“這表明我們的整個系統(tǒng)出了問題，我們需要調(diào)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才能防止今后再發(fā)生類似事件?！?/p>

此次希爾靈頓兒童收容院失蹤案震驚英國朝野，也促使政府下定決心要強力遏制這一猖狂的犯罪活動。

首相布朗在給工黨左翼議員約翰·麥克唐納爾（John Mcdonnell）的信中寫道：“我們決意要盡所有可能保證照看好弱勢的受害者”，“特別是那些進入收容機構沒有陪伴者的孩子，必須減少他們逃跑并落入犯罪分子控制的可能性。我們堅決要把這些犯罪分子繩之以法?！彼€要求內(nèi)政大臣雅基·史密斯（Jacqui Smith）及學校和家庭事務大臣埃德·鮑爾斯（Ed Balls）在6月底前交出一份相關調(diào)查報告。

貝多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說：“公眾以前并不清楚這類情況。社工們知道有販賣兒童的情況存在，但不知道如何阻止兒童失蹤的事情發(fā)生。這個問題不僅困擾著倫敦，也影響到了整個英國?！?/p>

他說，“在過去5年中，當局并沒有采取實質性措施來查找數(shù)百名失蹤的孩子。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些警方調(diào)查部門開始深入調(diào)查此類案情。布朗首相能表態(tài)調(diào)查此事，我們感到很高興。希望英國能為被販賣兒童建立起一套監(jiān)管系統(tǒng)，形成一對一的負責制，這樣可能防止兒童失蹤并且被利用?！?/p>

近幾年來，倫敦警察隊和英國國家邊境署在倫敦機場聯(lián)合開展打擊兒童販賣的“帕拉丁行動”。根據(jù)國家邊境署發(fā)言人的說法，已經(jīng)獲得了實質性成功，在過去12個月里，抓捕了12名人販子。但是，倫敦警察隊的高級警官說，后來專門打擊兒童販賣的行動經(jīng)費被砍了一半，只剩下40萬英鎊。

現(xiàn)在民政事務聯(lián)合專責委員會強烈呼吁恢復經(jīng)費額度，以追查失蹤兒童和追懲罪犯。雖然政府部門推出過如何判別和保護兒童販賣中的受害者的相關指導，但顯然移民局和邊境處的官員還需要加強培訓；此外，為受害者提供更加安全的庇護環(huán)境也可不容緩。

為避免收容所的孩子逃跑，一些當?shù)卣查_始特別關注來自中國的未成年人，同時教育他們逃跑會遇到什么樣的危險，并將他們的情況記錄在案，以防日后失蹤，可以追尋。

CEOP稱，至今沒有販賣中國未成年人的蛇頭遭到起訴。中國駐英國大使館也在5月15日回復《新民周刊》的詢問時稱：我館還未得到進一步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