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人

梅 卓

一、A

曲桑已記不清搬到夏窩子有多長時間了,他瞇著那雙細長的眼睛,瞅著自家的黑牛毛帳篷。帳篷的門簾緊閉著。父母親讓兒子到帳篷外面等著,他們滿臉肅穆,似乎要談什么重要的事情。

漫長的夏天,草原上到處飄浮著格桑梅朵的馨香。曲桑自以為是個已經(jīng)成年的男子,他不明白父母親還有什么事需要瞞著自己,他不是已經(jīng)在打算獨自趕著牦牛搬回冬窩子里去了嗎?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什么聲音,抬頭一看,是洛洛。洛洛的雙臂支在曲桑家羊圈的木柵欄上,她頭頂佩戴的珊瑚在太陽底下閃耀著光芒。她正在向曲桑招手。

洛洛是鄰居家的三女兒,鄰居的女兒都如花似玉,但曲桑只喜歡洛洛。他們是在向夏窩子挪動時相識的,洛洛家有一匹好馬,騎在這匹馬上的洛洛被風吹落了帽子,是曲桑幫她撿起來的。

一、B

斯朗鎮(zhèn)是西藏靠近內(nèi)陸的一座小城市,高樓林立,街面寬敞,到處是卡拉OK廳,咖啡屋,高級商場,這里雖是民族地區(qū),但除了節(jié)假日外,幾乎看不到身穿藏服的人。

曲桑頂著烈日,穿過街巷,路過的灑水車濺濕了她的裙子,但她淺淺一笑,她是不介意的,她不經(jīng)常出門,今天只是去看一位老朋友,他剛從拉薩來,路過斯朗鎮(zhèn),然后就要回到他的老家去。

這之前他是打過電話的,他在電話里說他有要緊事想見她,讓她到他住的旅館里來。他們約好時間,他說他等她,她便從辦公室里出來,到了他說的那家旅館里。當她看清房間號碼推開房門時,她面前的是兩個年輕的男子,其中一人是她的朋友才布。

才布見到曲桑,立刻從沙發(fā)上彈起來,他握住曲桑的手,搖了又搖,說一些你一點也沒變之類的話,然后給她介紹說:“這位是洛洛,我的旅伴?！?/p>

曲桑、洛洛互相握手。

洛洛大約有些難為情,他握手后就點上了香煙。

才布熱情地看著曲桑,他讓曲桑坐在房間里唯一的沙發(fā)上,然后就對洛洛支吾幾句。洛洛一直站著,他個子很高,當曲桑坐下后,覺得他更高了。站著的洛洛聽過才布的話,抓起外衣就離開了房間。

曲桑說:“什么要緊事,這么神秘?”

才布說:“不就是邀你出來喝酒么!”

曲桑無奈地笑了,她正要說什么,才布立刻說:“你別!我知道你忙,可我大老遠跑來一趟,咱們哥倆兒,總得喝一場啊!”

洛洛很快轉(zhuǎn)回來,他的手里多了兩瓶青稞酒,斤裝的。曲桑動手收拾了一只杯子,又說盛酒嫌太大,權(quán)且用杯蓋當酒具。

三人先輪番喝一盅,再開始行酒令。曲桑說:“你們男人喝酒不能和我一樣,我一次半盅,你們得一滿盅?！眱蓚€男子表示同意。第一輪,曲桑就輸?shù)脩K,她已經(jīng)雙頰飛紅了。她的手指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流利,更沒有瞬息萬變得心應口的酒令,今天這是怎么啦?她忽然看一眼洛洛,發(fā)現(xiàn)坐在對面的洛洛也正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自己。曲桑說:“一醉方休罷!”這種液體,它的力度和強度到了此時已是無法遏止的。曲桑和才布喝得多,洛洛喝得少。很快,一瓶酒已經(jīng)底朝天,另一瓶也差不多了。當曲桑搖搖擺擺地站起身時,已是深夜了。清醒程度相仿的才布問道:“怎么?”曲桑說:“出去一下,馬上回來?！?/p>

才布又說:“快去快回,要不就罰酒三杯?！鼻Ｕ驹跇堑览?頭暈得厲害,正當她兩指挾著太陽穴時,看見過道那頭的才布的房門緩緩打開,一片光芒明亮了黯淡的樓道,曲桑的心狂跳起來,她知道就要有什么事發(fā)生了。

打開的門里,出來的是洛洛。洛洛一轉(zhuǎn)身,就看見癡望著自己的曲桑。洛洛朝她笑著,向她伸出兩只手。

曲桑迎過去,她迎著那張笑臉,迎著如清風般明朗的笑臉,走過去,把自己的兩只手放在他攤開的手心里,他握緊了她。

洛洛的手里握著曲桑的手。男子的手里握著女子的手。

洛洛低下頭,吻了女子的嘴唇。他們對彼此充滿了渴望,當她的耳畔傳來他低聲的請求時,她閉上甜蜜的眼睛,默許了他。

清風撲滿他們的面頰。在他們相視微笑的時候,夏天就那么燦爛、那么熱烈地走近了。

二、A

曲桑朝洛洛跑去,洛洛那張女孩兒的美麗笑臉迎著他。在遠離黑色帳篷的草地上,曲桑和洛洛并肩坐下來。

“今天沒去放羊么?”

“沒去。我的阿爸阿媽好像有什么事兒哩!”曲桑說,“怎么你也沒去?”

洛洛看著身邊的男孩,說:“我家也有事。是大事。有人來給姐姐提親,拿著酒、茶,捧著最好的白綢哈達。再過兩個月,姐姐就要嫁給那個懶漢啦!”

曲桑說:“到明年夏天,我攢夠錢,織一頂牦牛毛帳篷,也要到你家提親的,對了,還要帶一匹緞子,那時候可不準你叫我懶漢?！?/p>

他坦然地望著洛洛。這是個美麗的夏天,溫暖的陽光暈染了少男少女粉色的面龐。

二、B

曲桑抬頭看天空時,天上布滿了明亮的星辰,仿佛上天也在為他們舉燈相賀。黑暗的屋子里,曲桑和洛洛相擁而坐,他們一同看著窗外亮如白晝的夜空。

緊靠窗外的是一條喧嘩的馬路,路邊排滿了各種小吃,最好的是烤羊肉串和麥仁粥,曲桑是愛吃的,但她不知洛洛是否也同樣愛吃。

洛洛點上煙,他喜歡云南煙,曲桑則喜歡美國煙,她知道吸煙的害處,但她依然吸個不停。曲桑喜歡美國煙是在喜歡美國口香糖之后,不久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美國的一切。白宮、槍、嬉皮士、牛仔、印第安人的面孔、振振有詞的宣言、藍帶商標,這一切源于最喜歡的美國電影。曲桑有一次從電影院走出時,恍然明白自己剛剛看到了英雄的樂園,看到了精神永遠不敗的高地。

洛洛看著曲桑吸煙的樣子,說:“你吸煙很兇么?”

“有幾年了?！彼拥魺燁^,說:“我們是不是很有緣分?”

洛洛看著她,沒說什么。

她笑道:“我只是隨便說說,我喜歡亂說,你不要介意啊!”

洛洛搖搖頭,握緊了她的手。

曲桑的左臂擁抱著他,右手撫摸他的頭發(fā),他的臉。洛洛的側(cè)影在黑暗中輪廓分明,他的眉骨、鼻梁、下巴,都恰到好處,是那種俊美的藏族男子的面龐。

曲桑又點了一根自己帶的煙。她聽到洛洛說:“愛情就是一見鐘情吧!”曲桑說,“應該是的。我想是的。”

他們沉默著,各自吸著煙。窗外的喧嘩漸漸淡去。曲桑突然說:

“我醒了。”

“什么?”

“我說我酒醒了?！?/p>

洛洛抬起頭,看著曲桑的臉。他說:“你經(jīng)常醉么?”

“不經(jīng)常?！鼻Ｕf,“我只是心情不好時才會喝醉。不過今天是高興才醉的。好久沒有醉過了。真怪,我老有一點小想法,覺得我們曾經(jīng)認識似的?！?/p>

洛洛說:“是嗎?”

“真的!”曲桑俯下頭,輕輕地吻了洛洛。她不知道洛洛是怎樣想的。在這之前,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對彼此一無所知,曲桑的城市,洛洛的草原,他們毫不相干,一直到這個夜晚,一直到這個夜晚留下溫馨的記憶。所有的陰霾,所有的關于途中的苦澀——她承認自己曾是流浪兒,在精神的荒原上徒步獨行,她曾遇到過許多百感交集的事情,但卻一直未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家園。她曾哀憐過自己,曾在萬般無奈中,放棄過自己。

“真抱歉……”曲桑說。洛洛并不明白她有什么可抱歉的,但他是個聰明的男子,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在她的意念之中游走著,她是昨夜那片劃過他的天空而悠悠遠去的長風。

洛洛說:“再過一會兒天就亮了?！?/p>

“你什么時候走呢?”

“天亮就得動身,想搭早班車。”

“哦,是嗎?”曲桑沉默后又說:“什么時候還會再來呢?”

“不知道,我還想去拉薩?！?/p>

曲?？粗?說:“拉薩是個好地方。我最喜歡坐在帕廓街前那座茶館的二樓平臺上時的那種感覺。還有咖喱米飯?！?/p>

“你說的是夏周么?我也愛吃的?！?/p>

曲桑笑道:“我不知道拉薩話是怎樣稱呼這種飯的,安多話是這樣叫的么?我第一次聽到,你再說一遍?！?/p>

洛洛說:“夏周?！鼻］p聲地重復一遍。她知道自己內(nèi)心里是想讓他留下來的,可是她無法確定這種想法,更無法開啟嘴唇對他說:你留下罷。這聽上去有些荒唐,對相識僅有一天的人來說,這甚至有些可笑。她怎能知道他的打算呢?

別忘了我。無論怎樣,別忘了我……

“我們就這樣告別罷?！甭迓逭f。

“好的,你多珍重!”曲桑笑著,扭轉(zhuǎn)肩頭,走出了洛洛的視線。

三、A

草地上,洛洛已經(jīng)哭成個淚人兒,她不相信曲桑一夜之間就改變了命運,改變他命運的,正是生養(yǎng)哺育了他的父母雙親。

但她仍不甘心,堅持問道:“是真的么?你一定得出家么?”

曲桑低著頭,不能面對他心愛的姑娘,他說:“是真的,阿爸阿媽已經(jīng)跟寺里講明天我就得出家,師父是一位很有德行的經(jīng)師,阿爸好容易才讓他答應收我當徒弟。”

“那我怎么辦?”洛洛好看的面龐上滿是淚水。

曲桑沉沉地說:“你會有個好人家的,生兒育女,過好日子?！?/p>

洛洛說:“我能到寺里去看你嗎?”

“那不行的,寺里不允許?！鼻Ｕf著,伸手拭去洛洛臉上的淚珠。洛洛捋下左手腕上的一串木質(zhì)念珠,把它塞到曲桑的手里,說:“給你,拿去吧!”

曲桑知道這串念珠是洛洛家祖?zhèn)飨聛淼?他握著念珠,那上面尚有洛洛的體溫。曲桑說:“你已成我的施主啦……”

女孩兒緊緊拉住他的手,哭著說:“別忘了我,你別忘了我……”

曲桑說:“再見,洛洛,我們來世再相見吧!”

三、B

幾個月后,曲桑終于坐下來,她要給洛洛寫一封信,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再這樣無視這次感情了,她要告訴他,自己收拾好一切后,將去找他。曲桑的水筆在白紙上畫了幾下,她寫著他的名字,覺得不如意,撕掉,再重新開始落筆。

洛洛:

不知你是否留在那個你待了多年的地方,更不知你收到這封信時是否會感到意外。你還好嗎?一個人時,還喝酒么?我已經(jīng)不再喝酒了,煙也吸得很少。

我們已分別很長時間了,我得以靜下來,仔細回想有關你的一切。

那天是怎么了?我們怎么了?難道這只是一種游戲規(guī)則嗎?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不懂得珍惜光陰,以致輕易錯過了最好的時光。

對我來說,那是一段最好的時光。我們曾互相意會,我們互相說,該怎么辦。我們在提出問題的同時,又一起搖著頭,我們毫無辦法了,我們只好道別。

我們已道別得太久!當我經(jīng)過那所我們擁有過的房間時,你就會突然從某個地方出現(xiàn)在我面前,你使我感到疼痛。我感到疼痛了,那疼痛燒灼著我的靈魂深處,就在那兒,留下了永不退卻的痕跡!

我是那么想你。這樣對你說出我的思念,心里就好過起來,我終于能這樣說出了,雖然在我們之外,世界依舊。

每到傍晚,每到空虛的黑夜來臨,我的心里就要瘋狂了,我們將會怎樣?我們是不是會垂下雙手,放棄所得?日復一日,我就這樣坐著,坐在古舊的木椅上。身穿落伍的衣裳。黯淡的頭發(fā)不再播散青春的香味。耳朵上的木環(huán),頸項上的墜子,也早已沒有昔日的流光溢彩。

我的布鞋上滿是塵?！沂悄敲雌v。我不堪一切聲音和思慮。當那段美好的時光即將成為過去,我是那么地不甘!我心有不甘,因為你離我遠而又遠。

我們是否已經(jīng)完結(jié)?

我一直無法忘卻那天我去送你,當我說過珍重后,扭轉(zhuǎn)肩頭,離開了你,我不知你的目光以怎樣的方式來告別,但我記住了那個時刻,真奇怪,那天正好是我敬重的一位喇嘛的甲子生辰,他的德行和精神曾使我反省過自己空虛的生活,當我對著他的方向磕頭祝壽后,突然覺得,我的生活將會因為你的到來而改變。

我們不需要承諾。但這么多天過去,我才明白,感情是應該表白的,不管怎樣,在每個日子到來的時候,我唯一的感覺,就是永不懊悔!

送上一串念珠。這是我在袞本賢巴林請得的。曬佛節(jié)的人潮中,我舉著這串念珠,緊挨著那張鋪滿整座山岡的宏幅巨制的佛陀唐卡,我的心里充滿感激,感激命運對我的安排。朝陽下,我請喇嘛為手上的念珠灑上凈水,那凈水掠過我的頭發(fā),我的臉龐,和我的早已模糊的雙眼……是的,我是那樣地長跪過,在未來佛強巴的蓮花座前,我曾長跪,并暗暗地祈求過我們的來世。那神秘、變幻莫測的意象正在來臨,那就是來世,我們必須要去的地方。

或許我們還有機會,或許這一切真的將付諸東流。給我寫封回信好嗎?如果你愿意,我將在收到回信的時候到你那里去見你。

曲桑寫上自己的名字,寫上日期,便放下那支她握了許多年的已很熟悉的水筆?？匆槐樾殴{,然后整整齊齊疊好,用一張白色的信封裝起來。這才捋下左手腕上的那串木質(zhì)念珠,這串念珠在她的腕子上繞著三圈,她一圈一圈地捋下,還照三圈的樣子放進信封里。封好。

在信封上填上地址,還有那位她朝思暮想的人的名字,最后再正規(guī)地寫上自己的地址。好了。她的雙手放在信封上,那上面仍然留著念珠保持的溫暖的感覺。

曲桑握著這只信封,下了樓,對單位的通訊員再三叮嚀道:“這是一封重要的信,麻煩你一定要注個意?！?/p>

“掛個號不就得了!”通訊員說。

曲桑對通訊員的善解人意頗為滿意,她點點頭,就這樣她把一生中做出的最重要的決定托付給了收發(fā)室。

曲桑所在單位的通訊員是個男孩。這天他正好和女朋友有約會,他為了節(jié)省時間,就讓女朋友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女朋友則抱著單位上的信件袋子。袋子分兩層,一層是掛號的重要信件,另一層是一般信件。

后座上女孩用一只手抱著袋子,另一只手繞在男孩的腰上。他飛快地蹬著自行車。路過一片水塘時,他不失時機地來了個高難度動作——只見他斜貼著地面,拐九十度大彎,迅速而準確地飛掠過水塘邊。在女友的尖聲驚叫中,男孩志得意滿,他愉悅地笑起來。

他的女友在驚嚇過后也笑起來。對男孩的這手絕活,她的確佩服得一塌糊涂,以致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手中的信件袋子中掉出來的那封沉甸甸的掛號信。他們只管自個兒歡樂地飛車而去。

那封裝著木質(zhì)念珠的白色信件在水面上浮了一會兒,然后便緩緩地沉入了水中。

【作者簡介】梅卓,女,藏族,著有長篇小說《太陽部落》、《月亮營地》、《藏地秘史》,小說集《人在高處》、《麝香之愛》,散文詩集《梅卓散文詩選》、《土伯特香草》等。作品曾獲全國第五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多次獲省政府文藝獎,青海省拔尖人才獎?，F(xiàn)為國家一級作家,青海省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