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鵝

魯　敏

1

快?？臁？臁Ｒ磺幸?除了做愛。前面三個字,寫在我的橙色沖鋒衣背后,寫在我的橙色摩托車上,還寫在我的橙色挎包與橙色棒球帽上。后面一句話,哈,是玩笑,當然不必寫,那是常識與理想,大家都懂,都在努力。

我蠻中意這一身橙色行頭,耀眼地沖在街頭,像被扔出去的流星彈,根據(jù)從公司發(fā)來的一條接一條的短信指示,我左拐右拐瞄準目標,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方燃燒,直燒到循規(guī)蹈矩的傳達室,燒到樹蔭濃郁的舊式小區(qū),以及兩街相交的拐角……類似的任何一個地點。人們老遠就躲開,或者迎上來。“快快快!”不需要名字與稱謂,他們徑直這樣喊我,這也是我最喜歡聽到的吶喊,恰似時代的濃縮與精華。

一聲刺耳的幾乎是惡意的急剎,我支下摩托,掏出單冊,用橙色桿的水筆在橙色底紋的三聯(lián)復寫單上記下他們的地址,接下他們要送的物件——領帶、游泳館計次卡、等待簽字的合約、一只吊兒郎當?shù)膶W生書包、筆記本電腦、公司資質(zhì)與意向投標書、戶口簿、兩瓶顏色難以描述的藥、四張兩寸正面免冠彩照、一沓裝訂得比書還精致的投職簡介……諸如此類,我可以連續(xù)寫上二百個絕不雷同的玩意兒?？炜炜?送到某處!交給某人!

十塊,二十塊,三十塊。根據(jù)重量大小與距離及時限要求,我收錢。然后,突兀地踩下油門,留下一串囂張的尾氣,不可一世地揚長而去。

2

我的很多同學都過分介意工作,愿意奉獻出從肉體到靈魂的一切構成,以圖在某個屋頂下步步為營地天天向上,并認為那關乎生活品質(zhì)、人生計劃之類虛無縹緲的東西,哈哈,我藐視這些老氣橫秋的想法!以一個畢業(yè)即失業(yè)的小屁兒大專生,也許,我本應虔誠地追隨那噩夢般沒完沒了的招聘大會,如同迎接社會給我們的頭一個耳光,打完了左邊又搶著送上右邊……最終得以鉆進某些隊伍——偽肩章的灰色制服(稅務?地勤?安檢?);藏有領垢的白襯衫黑領帶(保險理賠?基金助理?房產(chǎn)中介?);條紋襯衫加紅色背心或其他的花俏小丑服(酒店調(diào)酒師?電腦賣場理貨員?VIP會所樓層領班?)算了吧,正是二十郎當?shù)暮萌兆?何苦來哉,A角B角或C角,反正是跑龍?zhí)?都是一樣的混世,還不如我這樣兇猛些更自在!踩著摩托的風火輪,鯊魚一樣,在充溢二氧化碳的干涸大街上瘋狂流竄,以這鮮亮刺目的橙色去愉悅或冒犯所有溫飽知足的人!

當然,快遞跑街,聽上去,這是不大妥當?shù)娜松?可你說說看,什么才叫妥當?忽如一夜春風過,多少墳頭添新土,人生,本身即是無常,妄說什么安穩(wěn)!),收入也不太令人滿意(可對金錢,真正感到滿意的人大概也沒幾個吧,人之欲念啊,無邊無際),好在我的用度有限,衣服反正一年四季都是橙色,通信費是公司出的,除去那該死的租房錢,主要的也就是應付各樣的吃喝:婆婆皮肚面、春來牛肉鍋貼、蒙卡爾羊雜碎湯、哈爾濱水餃、京口酸菜魚,每樣都香!

只有一點不大好意思——記得上政經(jīng)學,別的差不多忘了,倒記得一個“恩格爾系數(shù)”,說某人或某家庭,總收入中用來購買食物所占的比重,越大便越窮:40%—50%為小康,50%—60%為溫飽,超過60%即為貧困……哈哈,這么一算,我倒也真算是典型性的大窮人一個,可這又怎么樣,細細想,哪個不是?從早到晚,不就忙個一日三食五臟六腑!眾生皆然,彼此彼此吧!

哦,請等一等,我想我還是有精神消費的,逛淘寶算不算?到名人博客搶沙發(fā)算不算?最主要的,我還看電影呢,只要逢上我的休息時間(關于我奇妙無比的休息時間,下文再說),我便直沖影院,挑上一部過氣的便宜片子,然后全心全意、美滋滋地陷進那軟綿綿、低而后傾的座兒里,讓無邊的黑色包裹我小小的橙,如同太陽沉入無邊無際的宇宙!休息天與電影院,多么經(jīng)典的搭配,好比西紅柿炒雞蛋。我抱著最小筒混合奶油香與明礬劑的爆米花,一眼不眨地盯著顫動的銀幕。笑得像個時髦的白癡!

瞧,這是我的生活,多么恰如其分!滑溜得像剛剛從雞屁股掉下來的粘著雞毛的蛋。

3

但如果硬要從這雞蛋里挑點兒什么骨頭的話,倒真有一個,我的接線員。

說接線員,得從我們公司說起。我們公司叫“雞毛快捷達公司”,簡稱為雞毛公司,當初取這名字,大約用的是“雞毛信”的出處,老板準以為很別致很有趣兒?？墒?接線員一張口:您好,雞毛公司,聽聽!多經(jīng)不得推敲!可憐啊,那些接線員,一張口就是雞毛,幾百遍幾千遍的雞毛,我真替她們感到難受,一天下來,準連牙縫里都是雞屎味兒!

公司統(tǒng)共有四個接線員,每個人負責五個像我這樣跑街的摩托車手,四五二十,切西瓜一樣,把整個城市切成了紅彤彤直滴水的二十大瓣,我們便在各自的西瓜瓣上,工蜂般一刻不停地跳著繁復的舞蹈,并在短暫的停留中采擷或投遞物件,每隔兩小時,我們回公司匯總各人的收攬活兒,再分配屬于各人的投遞活兒……

負責給我發(fā)指令的那個接線員,姓章,章小姐,所有的短信都是她發(fā)給我的,平均每天五十條左右,最高峰時會有八十條,想想吧,我可真像她的一條狗,她隨便沖某個犄角旮旯努個嘴,我就得兒得兒地沖上去啦!可與此同時,我又有另一種奇妙的感受——她與我之間,其實,是一場高燒不退的熱戀,我們必須時時刻刻保持秘密而緊張的地下聯(lián)絡:中西醫(yī)結合醫(yī)院住院部第三病區(qū)王二;蘆席營82號大院四棟502室張三;新世紀大廈C座八區(qū)石人工作室李四……啊不不不,這只是表面化的遮人耳目的密碼而已,像國際間諜們最愛使用的代碼法,經(jīng)過我的破譯,她所發(fā)給我的實際上是:愛你。親一口。心肝。想死你了。床上見。

我也經(jīng)常支下橙色摩托車,站在嘈雜的街頭給她打電話,詢問某些不夠詳細或者雖然很詳細但我仍然認為不夠詳細的地址,聽聽,她永遠在線的那一頭乖乖地等著我,那么好聽的聲音!那么溫柔那么耐心地與我說上好大一會兒話,這多么感動人,我甚至在她掛了電話后還長久地舍不得合上手機……

可是,現(xiàn)實容納不下任何美妙的遐想。

在公司第一次見到她,我絕望而恐慌,結結巴巴幾乎透不過氣來:你就是……

她的確是章小姐,但不是章子怡的章,而是章無鹽、章大嫂的章,最起碼45歲了,不事打扮,飽經(jīng)風霜,滿臉縱橫,渾身丘壑,一股勤勉的吃力相。

她從忙碌中抽空看了一眼表情僵硬的我:是啊,我就是……聽聽,那正是多少次在我耳畔響起的聲音啊!

與她的第一個照面之后,我隨即挪開了我的視線,并打算永遠都不看她第二眼了。我誠心誠意地恨起她!某一瞬間,殺了她的心都有,為什么她的聲音那么甜美?為什么是她每天發(fā)五十條短信給我?為什么我一打電話總是她接!為什么我是與她而不是任何別人保持著這種相依為命般的緊密聯(lián)系?我敢說,你要是我,只會比我還恨!

4

但我不能讓這種恨影響了我的生活,生活是無辜的,我可不能給它擺臭臉,反之,我得對它笑,一直笑,笑到它不好意思為止。

然而就在剛才,當我這么使勁兒咧嘴笑時,對面的人吃不消了,她突然皺起眉頭,擺著臉,很不客氣地死盯著我。

這個她,是W公司門廳的接待小姐,模樣好極了,好得就像章子怡的章,符合我的一切理想,但真可惜,她永遠只穿那一身兒灰色西服,然后,站在那張小小的白臺子后,接待來訪者,對所有的陌生人獻上微笑。任何一個時刻,狂暴的下雨天,刺眼的烈日天,饑餓的上午十點半,瞌睡的下午三點半,只要我去取快遞,她就永遠把那笑臉像面具一樣套在頭上,我敢確信,她的微笑一定已通過ISO9002國際標準認證:兩唇間露出八顆牙,嘴角下延伸線的夾角為125度,下頜內(nèi)收,與脖子夾角為75度……

可是,讓我說句老實話吧,一個國際標準的假笑,簡直連假幣都不如!太讓人沮喪了!現(xiàn)在可好,我終于見到她拿掉笑面具的模樣了!我直直地回瞪著她,笑得更開心了。

“總笑,笑個什么勁兒?”她一邊整理手上的電話簿,一邊低聲責問我,儀態(tài)上還保持著某種優(yōu)雅勁兒。

這問題問得好。

“你也總笑,你笑個什么勁兒?”像是空谷回音,我模仿并反問她,聲音同樣低低的,并把頭側(cè)向她,要是有人從遠處看來,準以為我們在商定一個周五的約會。

她更惱了,緊緊抿起嘴唇,后悔跟我搭了話。恰在這時,來了一個客戶模樣的人。她丟下我,八顆牙,125度,75度:“請問先生找哪位?您有預約嗎?麻煩您填寫會客單?！?/p>

我眼睜睜瞧著,忽然感到一絲悲意,幾乎打了一個冷戰(zhàn),我居高臨下地替她心疼起來,這個所謂的工作,大概還是從千軍萬馬中好不容易搶得的吧,可是看哪,她站在這里,如同提線木偶,連表情都不屬于自己……同樣是二十郎當?shù)暮萌兆影?我這么自由自在上奔下跳,而她,像木樁一樣站在這里,永葆惡心的假笑,大概一直要笑到老,老成我的那個章大嫂,到那時連這假笑也沒人愿意看了,只能用聲音再去換一點微薄……

我吞下快到嘴邊的口哨,輕手輕腳地撤了,連到大樓外發(fā)動摩托都盡可能地壓低轟鳴。摩托車嗚咽著匯入雜亂的車流,正是下班的高峰期,慌不擇路的人群如同無序逃亡的潰軍,令我更加感慨萬分,突然涌上一個類似江湖行俠般的念頭:這個,我得想個招兒,讓那可憐的姑娘真正地笑上一個!哪怕就五秒鐘!

哎,你會笑話我嗎?噓,可別笑,你說不定也經(jīng)常會這樣呢,找一個與己無關的目標,發(fā)現(xiàn)其甚于自己的困境,從而得以獲得某種超脫與解脫。試舉一例:冬夜,沒有空調(diào)的破出租公寓,半夜凍醒,可是,打開電視,正瞧到企鵝,瞧,那家伙更慘!連間草房都沒有!注意力這么一轉(zhuǎn)移,得,不冷了!況且,本人的生活現(xiàn)在如此順溜,實在沒什么好操心的,我的四肢,我的心腸,我的精力,都過剩著呢,簡直要打瞌睡了,正巴不得有樁事情好讓我耗一耗呢。

5

生活就此更加抖擻起來,我決定每天在W公司的接待處多耗上一小段時間,所謂的一小段,其實最多也只能是五分鐘,片刻光陰片刻金,對我們雞毛公司來說,最基本的職業(yè)道德就是快快快,任何一個分秒的停留與浪費都是最可恥的貪污與瀆職……但等一等,究竟什么是“浪費”?這可是個值得商量商量的詞兒:長久地打量冬日里凋謝的枯枝杈兒,陪伴將死老狗的最后一口氣,路口凝視漫長的紅燈,站在水壺邊等待涼水的沸騰……你能說得清楚,這里面哪樣叫做浪費?哪樣叫做節(jié)省?唉,生活啊,根本經(jīng)不得推敲經(jīng)不得追問,不如就使使小性兒由著自己吧。

看了看表,十五點三十二。我倚在她的接待臺一側(cè),她不看我,只仇恨地套著假笑,對著前面的某處虛空。我一時想不出該說什么好,我是屬于速度、屬于路上、屬于各種物件的,哪里會說什么詞兒?唉,沒辦法,只好仍舊掏出我的橙色三聯(lián)單,拿出筆,像要填寫地址,可是真他媽的,該寫些什么?

好在咱的恩格爾系數(shù)里也有文化的構成,畢竟不是頭腦空空,一下想起最近在聽的歌,周董的……

落款中署名悔你傷過誰/不忍看宣紙內(nèi)暈開的淚/我在你的周圍你沒感覺/潑墨中的山水你畫了誰/我攤開卷軸上人物描寫/我從未擁有過你一整夜/他卻有你手繪的體貼

方文山的歌詞曲折忸怩讓人似懂非懂,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正寫著什么!很得體很有范兒不是嗎。在歌詞的頂端,我增加了一個抬頭:致灰色蘑菇。是啊,我自作主張賦予了她一個綽號。看吧,她一整天固定在這個接待臺后,半步動彈不得,可不就是棵蘑菇么。

再次看表,十五點三十七,快快快!我得走了。我的手機上已經(jīng)重疊了好幾個小信封,這是我親愛的章姓接線員發(fā)來的甜言蜜語……快快快!

我猝然起身離去,之前的最后一個動作是把橙色三聯(lián)單默默推到她的面前,動作里的滯重像是交付舉世無雙的身家性命。她從假笑中掙扎出來,用眼角冷冰冰地掃向我,但我已不能與她對視,灰色蘑菇小姐啊,只能用我后背上“快快快”三個字與你倉促吻別了——我私吞的五分鐘,已經(jīng)超時。

6

晚飯的時間雖然不算充裕(二十分鐘),可是我還是喜歡坐在明亮的人多的地方,選擇一個視野不錯的角落,要上一份吃的,用十分鐘解決,然后點上一根煙,往四周看。

我喜歡看人們吃飯的樣子!他們邊說邊吃,說完了再吃,吃完了又說……一直盯著看,可以獲得一種無與倫比的安詳感。當然我不會看得太久,手機已經(jīng)在振動了,晚班要從六點跑到夜里十點。這樣的時刻,仍有不少家伙需要“快快快”。兩張夜總會入場券、一盒麻將、一串鑰匙、駕駛證,有次,甚至是一罐剛剛燉好的雪耳燕窩羹,那真他媽的是一份根本不抵飽的矯情夜宵。

打開章大嫂的情書?！懊魈煸绯磕阈菹?中午十一點后開始跑?！?/p>

這么說,明天可以歇會兒。對,正好闡述一下我別致的休息時間,總的來說,它可以命名為哲學意義上的偶然,通俗說來,則類似于賭盤上的數(shù)字,從無任何規(guī)律可循——你想想,二十個大西瓜瓣,了不起的科學劃分啊,每天都要有人去跑的不是嘛,否則雞毛公司的信譽何在?而如果你去休息了,請人來頂替,別人哪會像你這樣熟悉地形?而如果那人非常熟悉并可以頂替,又再要你回來做什么?但總而言之,你放心,只要有可能,我第一時間通知你休息。雞毛老板非常誠懇地解釋過這件事。

是啊,他說得沒錯兒,所以我得碰,碰上我的這一片西瓜瓣突然出現(xiàn)了幾個小時的低量需求,老板便迅速通知章大嫂給我留言,如同一個墨西哥熱吻般粗暴得讓人猝不及防:“從現(xiàn)在到下午五點你休息?！薄皬默F(xiàn)在起到晚上十點你休息?！敝T如此類的吧,說實話我不在乎,就是休息又怎么樣,未必就強過在大街上奔跑?，F(xiàn)在這樣多帶勁,非常的富有喜劇性和懸念感!好像我的前方被埋下了無數(shù)地雷般的小蛋糕,搞不好就一腳踩上去……哧!嘣!挺美!

捏著手機,我條件反射般地想到了明早的第一場電影,8:50分開始,是啊,親愛的與國際接軌的電影院,就像我的親娘老子一般,永遠、永遠對我敞開著,任何一個時段走進去,都有一間熱烘烘的放映廳可供我直撲進去……在那許多成雙成對、三五一伙的家伙們中間,我多么與眾不同!一個人,永遠都是一個人!看什么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找了個舒服的黑暗地方!

明天的電影,我想一定會有床上戲,最起碼會有吻戲,到時候,我會配合著劇中人,把手背貼近嘴唇,在黑暗中發(fā)出一陣又一陣響亮的吮吸——何以突然涌上如此的激情?啊,聽我解釋:就在剛才,一想到黑暗中的電影院,一個奇妙的啟示涌上心頭!為什么,為什么我不能把灰色蘑菇與章大嫂合二為一?每天,其實正是蘑菇她本人在給我發(fā)短信,與我通話,無比溫柔地對待我。我們之間,有一條以章大嫂為媒介的無形之線緊密相連:她是放風箏的人,章大嫂是線,我則是終點的風箏,在骯臟的大街上幸福飄蕩。

很棒,這想法很了不起!

我頗為不耐地合上手機,幾乎心急火燎地盼望著明日清晨的快點到來,盼望著上午那兩個半小時的休息早點結束,然后,跑街的時刻再次到來,我的手機重新被無數(shù)條短信燒得滾燙滾燙!一串又一串曲里拐彎的地址正代表著蘑菇姑娘長篇累牘的綿綿情意——哪怕我為此跑得滿面塵灰,像戰(zhàn)馬那樣咻咻累倒在十字路口。

7

歌詞的抄寫持續(xù)了半個多月,不,或許是三個月——我只對分鐘或小時這樣的單位有敏感的概念(單程攬投最大時限:25分鐘;雞毛公司集中交貨頻次:每2小時一次;午晚餐時間:20分鐘;最長休息時段:3小時),而對一周以上的時間,我就根本無所謂了,再說這也是咱二十郎當歲該有的大方勁兒,計較個什么嘛,一年半載的算什么,我前面有的是年紀!就是給她永無止盡地這樣抄下去又有什么關系——就像是撅起屁股伏在摩托車上,使勁兒蹬油門,一直一直地往前開,直開到寰宇的最邊邊兒上,嗖地飛入黑洞……

這空間溫度被移動我情緒在洶涌/我節(jié)奏開始放松用舞步將愛拉攏/毛細孔起哄被縱容身體在爭寵

照節(jié)拍/手放開/靜下來/像一只天鵝把腳尖踮起來/講究速食的這年代/也可以很天真地說愛

瓶中沙/寫的話/問你是否還牽掛/四季在變化/秋冬又春夏/記得多年后的下午茶/我們約好要一起喝下

這些狗屁不通的歌詞除了押韻之外沒有任何別的意義,可是,真神奇!它們以固定的旋律每天在我耳邊私語,然后排著隊,被我用不成樣子的字體擠在橙色紙面,竟就此產(chǎn)生了一種洗腦般的特效,以至于每一次寫上“致灰色蘑菇”這五個字的題頭,我的情感都會發(fā)生一次強烈的自我催眠,好比平地萬丈高樓,好比一夜春回大地!我確信有某些東西正在超音速生長。

……這個,該怎么解釋?也許,是每天那五十條短信在作祟,每一次打開,我都會一陣心醉神迷,忍不住飽含深情地閱讀并記憶:石婆婆巷22號金鑫公司售后部趙某某;光華門紅旗街25幢104號錢某某;昆侖路百子亭后16號605室孫某某……接著,我衷心耿耿地以最邪乎的手段闖紅燈、抄近路,在堵得如同便秘的車流中橫沖直撞,在身后勾起一串串妒忌的咒罵。

但別誤會,這其實跟愛情毫無關系。我本人最清楚這一切的起因,前面打過那個比方的,我只是把她當作我被凍醒后所見到的那只企鵝、比我還可憐的家伙……真的,僅此而已。我之所以縱容并放大一切的幻想,只是因為,這橙色的生活,畢竟有些干巴巴的,我在跟自己玩兒,得讓自己玩兒……

8

一個全新的五分鐘,沒等我鋪開紙筆,她把一沓裝釘?shù)谜R齊、足有三分之一本《新華字典》那樣厚的橙色三聯(lián)單推到我面前,當然,沒忘了戴上她的ISO9002微笑面具:“請問先生您到底想要干什么?”

“呃?！蔽艺Z塞,看著她毫無生機、笑得彎彎的瞳仁,一陣天賦道義感的壓迫,又想到時間有限,嘴舌愈加腫脹不好使,索性往最粗笨里去?！拔蚁搿s你出去見個面。”

一分鐘過去了,我在心里掐馬表。她繼續(xù)保持微笑,臉部的每一個線條都紋絲不動,像最熱天氣里的垂柳枝那樣。這沒有風的世界啊。

現(xiàn)在是兩分鐘了……兩分鐘的盡頭,如同地獄的盡頭,她終于有所行動,以一個外交性的手勢再次移動那沓橙色歌詞:“請先生拿走您的東西。”可我能聽出,她的口氣并不是ISO的,她使了很大勁兒在控制她的嗓音……

手機在兜里一陣陣振動,時間啊,請停一停,或許這正是關鍵的轉(zhuǎn)折點?？珊尬业淖焐酁槭裁粗粫猿院群?大學時老師曾逼著我們朗讀、演講、競選,并說將來找工作面試需要這一套,當時我多么冥頑不化啊!為什么想不到還有別的用處!

惶急之中,我無奈地再次俯向橙色三聯(lián)單,把最昂貴的時間花在原始的一筆一畫上。致灰蘑菇:任何一個晚上,十點半,新街口德基廣場地鐵出口。

得走了,可怕的五分鐘像絞繩一樣套在我的脖子上,越收越緊。我來不及也不愿意等待她對這一約會的答復。無所謂的,來與不來我都會等的!十點之后,雞毛公司就進雞窩了,下面的時間就歸我,我從不爭分奪秒,我只犯愁我大把的時間如何打發(fā),一寸光陰一寸金對嗎,那我便是視若糞土一擲千金。

快,快,快。我重新匯入車流,向著任何一個晚上的十點半筆直地開過去。多么好啊,從今天起,下班之后,我會像別人一樣匆匆忙忙,趕往一個地方。等人,或被等——這很重要,這說明我與這個世界有了瓜葛。

9

究竟我等了多少個晚上,一個月還是半年?嗨,早跟你說過,我記不清比較長的時間。所謂的“快快快”,太可笑了,那只是大家的說法而已,只是外面的說法而已,跟我本人的內(nèi)心,狗屁關系沒有。

10

本人的內(nèi)心到底跟什么有關?可能,只是一些聲音、一些短信而已——

早上,打電話回雞毛公司,突然發(fā)現(xiàn)電話那邊是一個陌生的聲音?！罢麓笊┠?”“她病了?！备砂桶秃翢o感情地回答。

我的頭腦“叮”的一聲炸了,那么我的灰蘑菇呢,她如何與我保持最緊密的聯(lián)系?她與章大嫂實際上是一個人對吧?章大嫂只是一個掩體,是一個虛構,是上帝對我的考驗,事實最深處的核心其實是她本人!章大嫂消失了,那么她也就同樣不存在了!可我的蘑菇啊她正是我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lián)系,是我的繩子!如果她斷了,我將萬劫不復地墜入黑洞、無人知曉地死去!

失魂落魄,牽腸掛肚。我沒有力氣再踩動摩托,我辨不清東南西北,我像醉了酒的人那樣在大街上打轉(zhuǎn)轉(zhuǎn),怎么也開不出一米地!不行,我得看到她!我得想盡一切辦法抓住她!

我知道,這不是五分鐘可以解決的問題,最起碼需要半個小時的往返,半小時又怎樣,就當是一個加長的豪華版的五分鐘吧,誰規(guī)定五分鐘就是分針走一小格,而不是時針走半小格?世上有這個法律嗎?沒有!那就讓我來定義這個五分鐘!

什么是風速啊,那也比我慢得多,什么是光年啊,那也沒我與她的距離長。滿裹著一身的塵與埃,我來到她的接待臺,像從土堆里鉆出來一般。

她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她抬頭看我,像衣服只穿了一半,她的ISO微笑只套到嘴唇,還沒來得及武裝到眼睛,她違反國際標準地瞪視我:快快快?我們公司上午并沒有快件……

你……什么地方不舒服嗎?我喘咻咻地掏出一大把常用藥:阿司匹林、黃連素、扶他林、沐舒坦、阿莫西林。這是我剛剛從藥店以打劫般的武莽買來的。

她低下頭,沒說話,把穿了一半的笑接著穿完,后來想想,又脫了。她抬起一張光光的沒有ISO的臉,好似從不認識我似的看著我。

瞧,她準是發(fā)燒了。頭疼,想吐,渾身沒力氣,她沒跟任何人說,可我就是知道,我在內(nèi)心無比欣慰地笑了!

她終于開了口,語氣別扭,像有人拿槍指著她:“那個,晚上十點半……可以早一點嗎?”

“我十點才下班?！?/p>

“那么周末?”

“我沒有周末?！?/p>

“那么你哪天休息?”

“這個……我說不準?！?/p>

11

如這些日子里的每個晚上一樣,我把摩托車支在路邊,在德基廣場地鐵出口處的臺階上坐下,正對著一壇華麗的彩色噴泉。這里是城市的中心,有數(shù)不清來歷不明、去向不明的漂亮女孩,以及許多依然清瘦、已然發(fā)?；蛴谰梅逝值哪腥?。他們以各種搭配組合出現(xiàn),出現(xiàn)在西餐廳的落地窗后,停車場入口,ATM24小時自助服務區(qū),亮著小燈泡緩緩上升的透明電梯……如此繁華靨足、鮮肥欲滴,讓我看得心滿意足,油然而生一股偉大的激情:這是我的世界,我是它的主人與占有者!瞧啊,是我!坐在這里,這樣的悠閑快活!無憂無慮!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她今天就會來了。

等會兒,我將帶著她欣賞這一切,指給她看那些男人與女人,用同情的語氣推測他們的生活與經(jīng)歷,像城市的上帝那樣指指點點評頭論足,并教會她如何從中感知莫大的歡樂……甚至,我可以跟她談談我的“快快快”,那各種各樣的快遞物品,某種程度上,我總感到它們具有跟人類相匹配的氣質(zhì):公事快遞,堅硬,老,頗為狡猾,形式大過內(nèi)容,只是用速度表示態(tài)度,或是壓力的轉(zhuǎn)移。私人快遞,則明顯地不諳世情,帶有悲劇性,背后總存有急迫或一團糟的事件、神經(jīng)質(zhì)的寄件人、奮力一搏的絕望動作……

……可能,我不小心睡去了,并在做夢吧。重新睜開眼,發(fā)現(xiàn)天空斜斜地飄起了雨絲,四周的地面亮閃閃地倒映著五顏六色影影綽綽的人影,在離我最近的倒影里,有一小片瘦長的灰色。

我略感羞愧,幸好親愛的橙色衣是防水的,還有很不錯的橙色棒球帽,這樣,我仍然可以蠻灑脫地一躍而起。

“走,帶你看電影去。”我脫口而出,好像那真是我的地盤——我想把她帶到只屬于我的地方。

“不了,還是走走吧?！彼次业难凵裼行┢婀?似乎她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遠。這讓我感到模糊的不安。

“你原來學什么的?”她問,輕聲輕氣,但絕不是我想象中的羞澀。

“呃,專業(yè)嗎?淡水養(yǎng)殖?！蔽矣行┎磺樵傅鼗卮?我從不跟人提這個。不是羞恥,而是覺得毫無意義:這城里哪里有大片的淡水需要我去養(yǎng)殖。

她卻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怪不得你現(xiàn)在……我學的是商貿(mào)英語,好歹挨到點兒邊……”

“你接待時要講英語?還是你的微笑是英式的?”不知哪里來了一股惡氣,可能是她的那種語氣惹惱了我。所謂的專業(yè),算個什么鳥東西,不過是在學校里所戴的一頂象征性的破帽子而已,一畢業(yè)就要扔掉的。專業(yè)與工作,工作與興趣,興趣與賺錢,賺錢與消費,消費與需要,需要與內(nèi)心——永遠都是“不對口”的。有什么好說的呢。

她沒理會我的諷刺,多寬容似的,只側(cè)過頭盯著我的沖鋒衣,轉(zhuǎn)移話題:“你看你,都下班了還穿著這身!大老遠的就能看到,還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呀……”

“瞧你這身灰!這才難看!你為什么不能換上一條漂漂亮亮的連衣裙!”天哪,我為什么跟她說這個?我本來想好的那些話呢?怎么全忘了!只是,我實在是想不通,她怎么會覺得橙色不好看呢。

“我……是故意這樣穿的!意思你自己想去!反正,你不總是叫我灰色蘑菇嗎。我看你啊,是……橙色氣球!”看來,她并不欣賞那個綽號。

“你還笑面虎呢!那么可惡那么爛的假笑!”

“你是快快快!連名字都沒有!”

“你是ISO9002!懂什么意思嗎?要給你解釋嗎?”

“你是雞毛!滿天飛!輕飄飄!”

“你是‘先生您好!你是‘請?zhí)顚憰蛦?”

“你是‘請?zhí)峁┞?lián)絡電話!你是‘請?zhí)顚懭?lián)單!”

……

我們慌不擇詞地互相辱罵,用一切不貼切的比喻,去惡狠狠地詆毀、作踐對方……但是,瞧,她什么時候笑起來了,哈哈大笑,露出了太多的牙齦,眼睛擠得成了一道縫,看上去都難看了、都粗魯了!這么說,我實現(xiàn)我的計劃了?我讓她開心大笑了?

可為什么呀,我突然感到一陣疲憊,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跑到了終點,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我想到的地方。

12

“得!不鬧了。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來嗎?！彼蝗煌Ｏ履_步,站在路燈下的樹蔭里,笑像打火機的火苗那樣突然熄滅了。而我,則停在盲道上,條紋變成點點,這是提示盲人的腳:前方要拐彎。

“因為我昨天給你送藥了?？赡悴虏挛覟槭裁粗滥悴×藛?”我神秘地壓低嗓子,壓抑住快要蹦出來的心跳,好!有轉(zhuǎn)機了,我終于想起我要說什么了——接下來,我要給她講講被這劃分成西瓜瓣的城市,講講我懸疑的后現(xiàn)代派的休息時間與我的電影院,當然,還有我駿馬一般的橙色摩托,其風馳電掣的離去,驚若翩鴻的停留;不,最主要的,我要講講雞毛公司的章大嫂,特別是她與章大嫂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以及她們一起發(fā)給我的那么多條甜蜜的短信……太好了,這肯定會掀起新一輪的高潮,她會再次笑得喘不過氣的!像個沒心沒肺的孩子!

“當然不是!你胡鬧什么!我昨天根本沒病……”她的視線越過我,往我身后看去,好像在談論一件跟我們無關的事。她完全不可親近了。

“但是,我為什么還是來了?”她停頓了一下,自己往下回答。“因為……因為我能想象你的每一天,永遠在路上,奔啊,在灰塵與尾氣里,你真的只是一只橙色氣球!什么都沒有,不知到底要飄到哪里……想想看,你過的是什么日子!連個休息天都說不準!你為什么還裝得樂呵呵的?

“而我,你也看到的,干干凈凈地待在辦公室,喝水,接接電話,填點表格?！彼吡φf得平靜,但仍可以聽出一股真誠的滿足,以及成功過濾掉的同情。“我知道,你一定是太渴望我這樣的生活了,以至于你以為你喜歡的正是我這個人……所以,你使勁沖我笑、弄那么多歌詞、那些藥,還有每晚十點半在地鐵口,可你想想,我們兩個,怎么可能!這就像……”她晃晃腦袋,可能想打個比方,但最終只是再次搖搖頭,漂亮的小鬈發(fā)富有彈性地擺動著,在空氣中劃出微型的弧線。

“不過昨天,我終于說服了自己。我想,就見一下吧,就好比你是我的一個大學同學,一個老鄉(xiāng),一個校友。我能想象,這個見面,對你是有意義的,會幫你度過這最為糟糕的一段兒,最終,你會另起一行、好好加油的對吧?”

她終于把目光回到我臉上,眼睛里浮現(xiàn)出明朗的光澤和救贖般的淡淡微笑,為自己終于說出了真實想法而一陣輕松:這是整個晚上她最為美妙的表情了——嗬,這么說,整個兒顛倒過來了嗎?我微微低下頭,用力保持沉默,沒有絲毫的憤怒與嘲諷,或是有勁兒的反駁與進一步的聲明,怎么說呢,而是當真表現(xiàn)得像個感恩的、感動的、連間草房都沒有的南極動物,正置身于廣袤的寒冷中——

噗!不偏不倚啊,她如此這般地刺向我,恐怕,我從此不再會飛得那么高那么快活了。別啦,前面那些沒心沒肺的日子,我的熱心與無邊無際的愛。也許,從明天起,我就該五體投地、虔誠地皈依這偉大的社會,遠離這貧瘠而自由的大街,進入配有飲水機與復印機的灰色建筑,成為一個實用的面目混沌的男人。我將積極進取,我將與人為善,我將好好賺錢,我將好好老死。

“上車吧?！毖衔业哪ν熊嚭笞＾Z!我一腳加到最大的馬力,開得飛快,比雞毛快捷達還要快,不管怎么說,要趕在明天早晨到來之前,最后一次讓我的橙色瘋狂地飄起來,越飄越長,長到覆蓋掉整個大街,整個城市,整個宇宙——這景象,還怪美的呢。

【作者簡介】魯敏,女,生于江蘇,199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長篇小說《戒指》、《百惱匯》、《愛戰(zhàn)無贏》、《貞潔蒙塵》以及中短篇小說多部(篇)。小說曾被多種選刊選載,短篇小說《方向盤》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小說2005年度排行榜,曾獲第五屆南京市政府藝術獎金獎、第六屆金陵文學獎一等獎?，F(xiàn)居南京,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